上节回顾
天亮的时候,兵士们带着疲惫的神情陆续回来了,一个个垂头丧气。他们叹一口气,神情悲切,李公子,您要找的姑娘没找到。我望望天地相接的东方,鱼肚白越来越宽越来越大,一抹紫色从地面逐渐晕染开来,它们带着一种势不可挡的张力吞噬了东方灰白的天空。不一会儿,橘黄色的太阳探出了头,空气更加凝重寒冷。我数了数,还有三个兵士没有回来,回头望了望远处的羊石镇。只要人没回来完,就是还有找到花妮儿的希望。
太阳升起半竿高的时候,麻小刀身后跟着两个兵士回来了,他们走地气喘吁吁,呼出的白气在晨曦里朝着身后一路散去。如水兄弟,找到了。我看见麻小刀粗糙的脸面上泛出金黄的光亮,他的铁甲上结了一层白霜。在前面三水湾的边界上,我们是走着的,所以比较慢,如果是骑马,一个来回也就半个时辰。麻小刀说,如水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不用了,你为了帮我,昨晚上就没休息了,现在先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昨晚点燃的火堆已经开始渐渐熄灭,冒出一丝丝青烟,袅袅直上。
上马。我朝昨晚跟在我左右的五个兵士挥了一下马鞭,我们去找婉娘的女儿。麻小刀也跳上了马背,如水兄弟,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不然你还要边走边打问呢。他布满红丝的眼睛恳切地看着我,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不瞌睡。我点点头,好。
六匹骏马,一路绝尘而过,路两边的树干和田地呼啸而过。果然不大一会儿,我们就到了三水湾边界,麻小刀指指前面一户烟囱冒着青烟的人家说,就是那家。三间旧房,没有院墙,房门口的空地倒是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贫苦人家。男人正在树下面砍柴,看见我们,吃了一惊,扔下手里的斧子,呆呆站在原地,哆哆嗦嗦,话也说不清楚。各,各位兵爷,爷,敢问……我打断他,我说我们是兵,不是爷。女人闻声从边上的一间小屋里出来,看样子正在做饭,腰间还系着围裙,看见我们,脸色立刻变得苍白,连嘴唇也白了。兵爷们啊,我们可是良家啊,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违背律法的事呐。我说我知道,我是来替五年前卖到你们家的女孩赎身的。
花妮儿,出来,快出来。男人立刻朝着屋里呼喊起来。有几位兵爷要找你。女人两只粗糙皲裂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搓动,悲戚地看着她的男人。花妮儿从屋里出来了,瘦瘦的,枯黄的头发扎成马尾顺贴地垂在脑后,穿着破旧的衣裳,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低着头。
我跳下马,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她肩膀上。也许她是紧张,也许她是害怕,我感觉她的肩膀剧烈抖动了一下,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怜惜之意。我说,花妮儿,你别怕,我叫李如水。是婉娘叫我来接你回家的,她现在在羊石镇等你回家呢。羊石镇在哪儿?就在前面不远处,我们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回去。你不会骑马?没关系,我带你。
花妮儿慢慢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望着我。她的眼神单纯而且清澄。你怎么会认识我娘?真的是我娘叫你来接我的?我说,我也管婉娘叫娘,我不会骗你的,你愿意回去吗?你要是愿意回去,我立刻带你走。她点点头,眼泪掉下来,落在脚下厚厚的尘土上。我想我娘了。她不断地低声反复重复着这句话。
你们想要多少银子?我转过身,问不知何时已站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眼睛里充满了穷苦心酸的凄楚,不舍却又无奈。花妮儿,你真的要走吗?你不要我和你爹了吗?女人强忍着悲切问花妮儿。花妮儿的眼泪大滴大滴串联着从脸上滚下来,看着站在一起搀扶着哭泣的夫妻俩不说话。
羊石镇离这儿不远,你们要是想她了,可以去看她,中午去,下午就能回来。花妮儿也会时常回来看望你们的。对吧,花妮儿?我拍拍花妮儿的肩膀,花妮儿点点头。她说,爹娘,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咱们家穷,我让如水大哥多留些银子给你们使。你们养我这么大,家里不容易我都看在心里。我走了还是你们的女儿,这辈子都是。夫妻俩听到花妮儿这么说,也忍不住哭起来。
我生平最见不得这种场面,因为心里会难过。我怕我自己一心软,会舍不得带走花妮儿,于是问花妮儿,你说,留多少银子?如水大哥,五两银子,行不行?我看见花妮儿小新地看着我的眼睛,开出了她所认为的天价,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一样疼。不行,五两怎么够?一百两!
花妮儿张着嘴,吃惊地吸了一口气。你说,多少?我看见那对夫妻也停止了抹眼泪,张大嘴巴看着我。
一百两。我说,给你们一百两。然后我让兵士们把银子拿给了他们。
回家吧,花妮儿,娘在等我们呢。我把花妮儿抱上马背,轻声对她说。留下那对可怜的夫妻还在发愣。
眼前的残垣断壁和焦黑的沙土让我感到空前的愤怒和空虚,爹的东西南北客栈变成了一堆大火之后的废墟。我抬头看了看青色的天空,太阳依然挂在天上。一只秃鹫蹲在客栈门口倾斜着烧焦了半边身子的幌子上,幌子上只剩两个残缺的“北”和“客”字。
啊——
我朝着苍茫的大漠哭啸,这就是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从漠北赶回来要见到的家吗?这就是我为婉娘赎回花妮儿要看到的合家团圆吗?这就是我离开不到一个月后再次回来大漠给我的见面礼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花妮儿站在一边,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废墟。她怯怯地问我,娘呢?娘去哪儿了?我说你别急,我这就找娘,我这就找她。还有爹,还有爹。我跪在废墟里,双手刨挖,十指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痛。我边挖边喊,婉娘,爹,你们在哪儿啊?听见了回答我啊,我再也不私自走了,你们出来呀。麻小刀过来拉我,他说,如水兄弟,你的手破啦,别挖了,烧成这样,不可能有人活着的。我一把推开他,你胡说!滚开,我不信!你让我挖!
动手。麻小刀一挥手,兵士们拿起手里的刀枪剑戟和地上捡到的破木板挖起来,灰尘飞上了天空,在我们头顶上笼罩出一层厚厚的乌云。花妮儿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棍子,跪在我旁边,一下一下地狠劲儿挖。秃鹫惊叫一声飞走了,留下我们在废墟里。瓦砾混在灰土里,兵士们的武器碰到它们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这声音混杂着大漠呜呜呜呜独有的风声,幻化成一种悲鸣。
天黑的时候,我们挖了废墟的一半。兵士们把烧了一半和房子倒塌时损毁的木柱木椽还有木板收集在一起,点燃了,发出炙热耀眼的火焰。整整一天了,谁也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大家干裂着嘴唇,谁也不说话。我们三三两两,层层次次坐在不同的地方,盯着漆黑的夜色出神。
李公子,抓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在那边张望。兵士们把一个土头土脸的人推倒在火堆前,火星乘着热气飞舞到半空里,忽闪一下又消失在黑暗里,跳跃的火焰映红了他的脸,我仔细看了看,是好久不见的王三猫。他已经变得仿佛很苍老,畏畏缩缩,低着头抖成一团。你抬起头来,我问你,鬼鬼祟祟想干什么?王三猫抬起头,看见是我,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如水啊,原来是你呐。你怎么当上兵了?我说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他点点头,眼神也有些黯了。我是来看看有没有用得着的碗碟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中午看见你们在,以为是县衙里的官兵来检查什么,没敢来。天刚黑的时候,来过一次,看见你们还在,就回去了。刚才正在那边张望,不小心被你的兵抓住了。
你知道客栈是怎么起火的吗?我问他。他点点头,知道,知道。不过,嘿嘿,他涎笑两声,我说了你能给我什么好处?麻小刀倒竖双眉,一脚踢翻了王三猫,叫你说你就说,还敢讨价还价,你当是打锄头呐?我伸出手制止了麻小刀,我说,只要你说了,我给你十两银子。十两?王三猫睁大了双眼,真的?十两?我说真的。
好,为了这十两银子,我豁出去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千刀万剐我也不怕了。王三猫咬咬牙,一拳砸在地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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