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回家

      奶奶住在我们家楼下旁边的平房里。她不是我的奶奶，我从来没问过她姓什么，只知道她和她丈夫住在这儿很久了。她丈夫很少出屋，据说有严重的心脏病和肺气肿，走两步就喘的厉害，只能在家呆着。丈夫大她四岁，已经84岁了。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她的丈夫不知道能否挺过这一年。而奶奶虽然没大病，但是小毛小病不断，也是吃尽药物。

      奶奶虽然八十了，但是看着仍然很精神，虽然岁月的年轮在她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的印子，可是透过这些印子，仍旧能看出奶奶年轻时的风采，眼睛很大，皮肤很白，头发梳的很整齐，脑后挽着她那个时代才有的大髻子。每天都会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晒着太阳，眼神不知看向何处，悠远而空洞，安静。

       我从来没看到过她的儿女们。有一度我以为他们没有孩子，直到有一天我和她聊天，听她说着过去事儿，才知道，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却都在外地。除了寄钱，从不回来。每次过年过节只是打电话来问候。我问她：“奶奶，常年不见你不想他们吗？”奶奶幽幽的看了我一眼，说：“怎么会不想？只不过习惯了，知道他们忙，回不来。”我张张嘴，正想说话，又听见奶奶说：“年轻人有小家了，压力大了，都忙着赚钱养家，不回来就罢了。来个电话听听声音已经很好了。”我听后不再说话，谁都能听出奶奶声音里的无奈和伤感，这时候任何的安慰和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奶奶犹似回忆一样的，说着自己的儿女们多么的忙，各个都在大城市买了房，安了家，多么的辛苦和无奈。我就安静的听着，直到日落西山。

      有一天我出去买菜，回来的时候看到奶奶慌慌张张的走出来，头发都不似以往的整齐，眼神慌乱，从没见过奶奶如此模样，印象中的她总是安静温和，带着一点抹不去的寂寥和期待。我心里一咯噔，赶紧走过去问奶奶怎么了，怎么慌张成这样？奶奶像是看到救星一样，使劲地抓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慌张而恳切的说着：“丫头，我老头他今天不对劲啊，好像喘不了气了，我怕他要挺不过去了，你赶紧帮我打电话，赶紧的。”我急忙拿出手机，拨打了120，让她别着急，赶紧回家看看爷爷，我在门口等着急救车。她忙转身回去，当救护车到来，送爷爷上医院的时候，我才松口气，回了家。

      几天后，我看到奶奶满面疲惫的回来了，问她爷爷如何了，她黯然的说：“救是救回来了，但是肺气肿犯了，肺里有积水了，加上心脏不好，随时都可能过去。”我问她，要不让儿女回来吧，哪怕一个人回来一个月，也不至于到时候身边无人啊。说到这儿，奶奶突然变了神情，哀伤的说：“已经打了，他们听到他爸救回来了，都说在医院不会有事，他们还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没时间回来，既然救回来了，就不用担心了。个个打了钱来，就不回来了。”我无语了，扶着奶奶回她家去，到了她家，开门后，她看着屋里，突然哭了，说：“我要他们钱干什么？多少年了？他们都没回来过，个个都说忙，个个都不回来，难道忙的连自己爹要不行了都不在乎了？他们有时间出去旅游，为什么就没时间回来看看我们？”我听着，心里那么的酸涩，平时那么得体的奶奶，竟然失态到在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小辈面前痛哭，心里是多么的难过失落。奶奶那一天哭了很久，我一直陪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哭，哭声里含着悲，含着痛，更多的是失望，和担心失去爷爷的害怕。我就这么坐着，看着她，仿佛看到我的姥姥，心里酸痛不已。从她屋里出来，发现已经夕阳西下了。

      之后的近两个月里，我几乎没看到过奶奶，知道她在医院忙着呢。忙着总是好事，证明爷爷还活着，他活着对奶奶来说就是最好的陪伴。期间我回了趟娘家看望我的父母。这期间我不知道他们的儿女是否回来过。

       当我从娘家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奶奶又在门口晒太阳了，我以为爷爷病好了回来了，高兴的过去和她说话，她看到我，带着笑，我问她是不是爷爷好了？回来了？她落寞而悲伤的笑着，说：“不是，医生说没有救治的必要了，让带回家吸氧气，能活多久是多久，听天由命吧，也就这几天了。”我愣住了。奶奶说完不说话了，眼神依旧看着远方，寂寞而深远，只是眼中的期盼又多了一分，也有着一丝失望。

      几天后的下午，我听见奶奶的哭声响起，伤痛而震撼。爷爷死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儿女，只有奶奶，谁都不知道爷爷死前有什么样的心情，有什么心愿，更不知道爷爷走的时候是否有遗憾，这些不得而知。第二天中午，陆续有些男男女女前来吊唁，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穿着白布衣，腰带草绳，指挥着一些人布置着灵堂，想来都是亲人吧，其中有个中等身材带着黑色孝臂的男人最忙，想来是奶奶的其中一个儿子吧。我目光找寻着奶奶，却没见到。想必是在守着爷爷，她肯定是有许多话要给爷爷说。

       第二天一早，爷爷的灵堂搭好了，我和邻居们去奶奶家帮忙，这时我才看到奶奶，奶奶突然变的很老很老，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背又驼了很多。似乎一点精神都没有了，面无表情，只是眼中带着遮不去的悲伤，还有一些异光。是啊，爷爷走了，也带走了奶奶的精气神，那么多年的相濡以沫，生死相依，如今只剩一人独守，谁都承受不了。看着忙碌的儿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自己没有陪在爷爷身边走完他的最后一程。奶奶就一直坐在灵堂里的椅子上，直直的看着爷爷的遗像，目光充满了不舍和悲痛。

       下午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哭着进门，边哭边说：“爸，你怎么走的那么突然？爸啊……”听到声音的人们都回头看着她。我看着这个女人和奶奶五分相像的面容，知道她就是奶奶的小女儿了。那个中年男人，来到奶奶面前，说：“妈，小妹来了，你看看她吧。”奶奶似乎没听见一样，一句话不说，仍旧直直看着遗像。那女人哭着走到奶奶跟前，说：“妈，我回来了。”奶奶的目光木木的转过来，平静而干瘪的声音传来：“嗯，回来了。磕头吧。”她女儿照话磕了头，转过来对奶奶说：“妈，你别伤心，多保重，爸看到你伤心会难过的。”奶奶的泪水瞬间落下，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和那个中年的儿子，说：“老大呢？什么时候来？”她的女儿和二儿子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好一会，二儿子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大哥。”说完赶紧拿出手机，出去打电话，回来的时候，目光躲闪，不敢看向奶奶，奶奶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儿啊，老大不回来了，对吧？”二儿子嗫嚅着，开口道：“是，大哥说他马上公司升职，他是候选人，这个时候最要紧，他要替公司出差去谈一个重要的合同，来不了。”说完，眼光闪躲着不敢看奶奶。只见奶奶表情如沉木一般，半天没说话，半晌说了句：“你们就是这样的儿女啊。”。二儿子和女儿脸色变了变，没说话，出去忙了起来，奶奶仍如雕像一样看着遗像。

       第三天，下葬。下葬回来，宾客一起吃饭，奶奶不在，仍在灵堂看着遗像，不吃饭，也不喝水，就这么看着爷爷的遗像。宾客走时都劝请奶奶节哀顺变。奶奶却微笑着，像是想通了一样，笑着说：“谢谢，我没事，我只是陪着老头子。”所有宾客都劝慰着奶奶要吃饭，才能更久的活好，让爷爷看了不难过。奶奶不说话，只是笑。

       宴席散去，只剩下奶奶和她的二儿子和女儿在守七，所有人都以为日子会这么继续的过下去，头七结束，奶奶也许会去儿子家，或者女儿家安度晚年。

      就在爷爷头七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和邻居们带着孩子聊着天，就听见奶奶家里传来了哭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奶奶的女儿尖利的哭喊着：“妈，你怎么走了？你怎么走了？”我们立刻都跑去看看怎么回事，只见二儿子和女儿趴在灵堂的椅子上哭，椅子上奶奶闭着眼睛，带着笑，穿戴的很整齐，就像以前一样，安静而温和。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睁不开眼睛。怀里抱着的是爷爷的遗像。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奶奶说的我只是陪着老头子的含义。原来她心痛入骨，虽不表现，却已下定决心，和爷爷一起离去，走了也要陪着他。一辈子没分开过，一辈子儿女之福没有享到，一辈子老两口相依为命，深情入骨，到最后了，谁先离开，谁就带走了另一个人的精气神。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一辈子不分开。

     就这样在爷爷葬后的第四天，丧事刚结束，另一场丧事开始了……

       从始至终，奶奶的大儿子一直没出现过。二儿子和女儿一个个电话催着，依然催不回来他们的大哥。两个大人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这哭声里有没有后悔，后悔没有多陪陪父母，后悔只顾着小家和工作而丢下父母？后悔出去应酬玩乐都比父母重要？值得后悔的太多太多......最该后悔的是，他们总认为父母还有很多年月可以活着，现在浪费一点时间，少见几次面，少回几次家，没关系，因为父母还活着，只要在他们不能动了，要不行的时候，再回来赡养就行了，时间肯定来得及。现在他们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死神来的那么突然，和他们的预想一点都不一样。后悔了吗？子欲孝，而亲不在……

送葬的那天，天阴。奶奶与爷爷合葬，奶奶的女儿哭的像个泪人，跪在墓前痛哭，二儿子满面的悲伤，亲手安葬好奶奶后，也跪在墓前，就在合墓的一瞬间，二儿子突然悲伤的大喊一声：“爸，妈，咱们回家。”

天，仍然阴着，没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