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背箩

大背箩

阴冷的天，到了傍晚青灰灰的一片。我坐在公交车上，透过街边昏暗的灯光，突然看见前方路中央花台上好似站着一群“大背箩”，心里忽地一惊道: 这座别人的城市怎么也有了“大背箩”的出现？

一种亲切的惊喜油然而生，我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一方位置就想看个清楚。

当汽车行进到那群隐隐欲动的影子跟前，我才发现原来那是花台上一片一人来高的铁树。因为冬天来临，怕铁树被冻着，园艺工用大塑料袋把它们套上了，并用草绳扎紧了上下两端，远远看去真像一群人站在那里等待着找活干呢。于是，自己便自我解嘲地笑着悄悄说了声: 太像一群“大背箩”了！

我的老家在贵州一个县城，小城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窝窝里，看不见更多可发展的地方。城镇周边农村的农民日子过得更是苦。二十多年里我曾在那里成长和生活，一天天看着小城慢腾腾的变化。

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县城里屈指可数的几条小街道上突然冒出了一些个被大家指代称呼为“大背箩”的人。他们是来自城镇周边农村的男劳动力，在种完家里仅有的几分土地后，他们各自背上一个硕大的背箩来到县城里，为的就是出来找一些凭劳力可以赚钱的活干干，给家里挣一点买油、买布、买糖的钱，尽力的为孩子筹集一些可读书的学费……

我们老家那一带农民背的背箩很奇特，用剖细的竹皮编制成一个大喇叭状。那背箩背在人身上，肩膀以下的部位就是喇叭筒部分，超过肩膀以上的部位就是大大的一个喇叭口。一个背箩有半人多高，背在背上整个就是显得头重脚轻的。

以前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编制这样一个背箩活摇活甩地背着，后来才知道之所以要弄个大喇叭口在上面，是为了把装进背箩里的东西尽量往上堆，等到卸东西时，双手反过去抬起背箩的底端，身子一弓就可以不费劲儿地把东西全倒出来了。

自从有了这些“大背箩”的出现，给城里的人们带来了不小的方便。谁要是在街上买了一堆的东西拿不动，或是不想拿的东西，只要对着街上摇摆着的背箩感一声“大背箩——”背背箩的那个人就都会快速地向你跑来，二话不说，帮你把东西往他的背箩里一放，背上就跟着你走了。有时一声呼唤，“啪啦啪啦”就会跑来一群，站在你面前等你发落。这种时候，看谁顺眼就挑谁，手一挥，把一群揽不上业务的“大背箩”给晾在了一边。

不知道是谁先启用的大背箩，也不知道是哪个“大背箩”立下的价格，反正请他们帮忙，不用多说，把东西给你背回家就是一块钱。这恐怕已是最廉价的劳动力了。

我们老家那时一直都是烧无烟煤，有时大块的煤炭如大青石一般，需要的时候得用钉锤和钻子把它们改成小块的才能敲成煤个儿来烧。这一挡子事，要是家里没有得力的男人，就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自从有了“大背箩”，很多这样的家庭就省了这份心，请“大背箩”帮忙就好了，敲好一背煤还是一块钱。

那是一个春节的前夕，我刚出差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发现煤池里的煤个儿没有了，眼看着只有三天就是除夕，不赶快找个“大背箩”敲点煤个儿，大冷的天怎么取暖，恐怕年都过不好，于是慌里慌张地就急忙往外跑。

刚走出楼道我才发现昨晚一场大雪，把个外面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抬头看看天空，鹅毛片片一般的雪花还纷纷地飘个不停。我找到我们家堆在院子里的煤堆旁一看:厚厚的一层雪，把每一块煤炭都盖得严严实实的。这种状况我都犯愁，要是叫来了“大背箩”，他还能找得到煤炭出来敲吗？一地厚厚的积雪，他又在哪里敲煤个儿呢？最着急的是，我还等着生了炉子去父母家把孩子接回来呀！都临近年关啦，又下那么大的雪，这城里还有没有“大背箩”啊？

我怀着一份企盼的心情从宿舍区跑出去，到了街口边，我伸长了脖子尽量地往街道远处寻找。

清早的街，除了听得见“悉悉嗦嗦”雪片飘落在干枝枯叶上的声音外，白茫茫的一片雪域中，就只有几个行人的身影。这时，已往那种“大背箩”遍街游荡的情景早就消失在孤静而寒冷的冬日里。我可真的是太需要一个大背箩的帮忙啦……

突然，远远的拐弯处我看见了一个背箩在茫茫的一片白雪中摇晃，那一刻，我激动啊！对我来说真就是雪中送炭啦！我急忙摇摆着手臂大声地呼唤着:“大背箩——大背箩——”

背背箩的想必也在用心地找活做，所以我这里一呼唤他就听到了。他迎着我跑了过来，那是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他一脸的开心笑着对我说: 妹子，你背啥子？

我赶紧对他说: 我想请你敲煤炭，这么大的雪你可以吗？

啥子不可以喔？走嘛，敲煤个儿，小事情！“大背箩”有信心地回答我。

我把这位“背箩”带到我们家煤堆旁对他说: 你看，煤堆在这儿呢，但是雪盖住了煤炭，看都看不见了。

他却哈着气说了声: 没——事！你去把工具找来。

说话间他已经用自己手里支撑背箩专用的一个木制的“丁”字形拐扒子扒拉起煤堆上的雪，只见他几下子的扒拉，煤块就黑乌乌地现了出来。看着他麻利的动作，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这才急忙跑回家去拿工具下楼来给他。

正当那“大背箩”抡着钉锤专心敲煤时，我才好好地去打量一下这个不忙着回去过年的人。若大的雪，他身上就只穿着两件衣服，里面一件稍厚些的棉毛衫领窝处还破了三个小洞，外面一件旧夹克，一看就知道是帮谁家干活时别人给的，背上已经褪色，看着就是快磨破了的那种。一条深蓝色的裤子，显得空洞而不贴体，看样子也只穿了一条单裤。脚上一双满是泥泞的解放鞋，浸着一片潮湿，还磨得到处都是须边。再去看看那双手，由于寒冷的冬天长期在外劳作，到处都是皲裂的口子，一条条大大小小的老树皮炸裂了似的伤口，还渗着淡红色的水液……看着眼前的他，我不由得打了无数个寒颤，突然感到再穿多厚的棉衣也还浑身冰冷，四肢刺痛！

我忍不住问他道: 你不冷吗？你不回家过年啊？只有三天了呢！

“要——回——”

他边敲煤边回答我说: 我们家是大屯乡的，离县城不远，我想多找点活做，能多找几块钱就多找几块钱给孩子们买点糖果回去过年嘛，三十晚上到家一起吃年饭就行了，我们家里穷，上有三个老人，还有两个娃儿的学费要挣呢！

我又接着问他:  这么大冷的天，你们敲煤多收一点钱了吗？

听我这么一讲，他有些试探地对我说: 如果你能同意的话，就给我两块钱一背可以不？

我还能说什么？就在我爽快答应他的同时，心里陡然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于是急忙转身回家去拿了一双帆布手套叫他戴上。他接过手套，一脸满足地连忙对我说: 谢谢！谢谢！你待人真好！

这位“大背箩”给我把煤池里的煤装得满满的，然后叫我验收，他笑着对我说: 你的煤池太小了，只能装三背箩煤个儿。

我对他说: 只要能供我把年关过了就很好啦。

我给了他三十块钱，并笑着对他说这是大雪天给他的奖励。他也笑了，接过钱的时候又感激不尽地说了一连串的谢谢。

因为见他穿得太少，他临走时我把我先生的一件七八成新的棉衣给了他，告诉他: 天太冷，即使要赚钱也不能把身体冻坏了。他有点难为情地看看我说:

你这衣服还好好的，给我不可惜呀？

没事，你穿吧，看看可以不。

我让他穿上了那件棉衣，而且穿上去还合适。再一看他脚上的那双解放鞋，因为帮我在厚厚的雪堆中敲煤，又被浸得更加的水湿，让人感觉特别的湿冷难受，看看他的脚和先生的差不多大，我又忍不住找了一条毛裤和一双皮鞋给他，再把家里留下的五双帆布手套一并给了他，叫他穿暖和一些才好干活，谁知他接过东西又再次地千谢万谢，冷不丁的还给我敬了个礼这才满心欢喜地离去。

当天下午，我刚把孩子从父母家接回来暖暖的坐在炉子边看电视，突然有人敲门，我起身打开房门一看，早上帮我敲煤的“大背箩”又来了。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就连忙说:妹子，我是来给你还钱的。早上我穿着你家的衣服回去，发现衣服内兜里有钱，拿出来一看，你说，八百块钱呢！这怕是你们家一个月的工资啦！你看你好大意喔！我都来找过你两次了，你一直没人在家，你说，不把钱还给你，我也不能就这样回家去呢！

这一下我被惊呆了。我看着他手里紧紧捏着的那些钱，眼眶里陡然间有泪水在打转转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们也不富裕，八百块钱要是丢了对我来说也会心疼，可他却把我差一点就丢失的钱给送了回来，我看着他穿上那件棉衣换了个样似的精神，这回该我给他说感谢了……

我有些木然地接过那八百块钱，毫不犹豫地随手抽了两张递给他，谁知他把手缩了回去说: 这钱我不能要，你就收好了，下次不要这么大意啦，八百块钱你们也不好挣呢！说完话他转身就走掉了。

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我真说不清当时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心里有一堆的感激，随后就又追了出去——

我追上了那位“大背箩”，要他跟我到门口的小卖铺去一趟，他还以为我需要他帮忙背东西，又带着笑脸跟着我走到了小卖铺门口。

我让老板给我打了十斤菜油，拿了十包盐，再买了十斤各样的糖果，一袋三十斤的米，两瓶好一点的白酒，一股脑儿都往他的背箩里装，当我把钱付清时，他已转身向着我们的宿舍方向走去……

我叫住了他，笑着对他说: 你太实诚了，这些东西你背回去，我是买给你带回家的，就当我给你们的孩子和你们家买的礼物，过年了，你不应该再推辞。

“大背箩”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我，抖动着双唇一半天才说: 我怎么好意思收你这么多东西？我才给你敲了三背煤个儿……

我笑了笑对他说: 别说了，老乡，要不是大雪的天你还来帮我敲煤，我们也不会遇上，你收着哈，我们都不说了。

只见他瑟缩了半天才说: 要不以后我每个月都来给你们家敲煤？不用你付钱！

“钱要付”，我说，以后我们家敲煤的活就留给你来做吧。

“行！行！”，他说，“那我们就再见了？”

“你回家了吧，家里孩子和老人还等着你回去过年呢。”

当他转身走去，在茫茫的飘着雪花的长街中，看着一个“大背箩”清冷的身影，我却觉得有很多的感动。先生也出差在外没回来，大雪纷飞的日子我还找到了这么个“大背箩”的帮助，敲好了煤个儿过春节，心里也溢满了无尽的温暖……

春节以后的以后，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个“大背箩”来帮我敲煤，我有些后悔的是一直都没有留意问一下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有一段时间，只要县城里的街边巷尾有“大背箩”晃动的地方，我都曾留心看过，可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一个“大背箩”的身影……

再后来，听说有很多“大背箩”都外出去打工了，我总在心底想: 这个大背箩应该也是外出打工去了，这样比他当“大背箩”的经济收入会更多。

想想以前老家的那些“大背箩”，他们来到城里找活干，都是大家拼钱租住在背街小巷简陋的房子里。我见过他们的这种艰苦生活，有时就是一大盆清淡的菜豆腐，一锅饭，十几个人一起吃光光，这种伙食还是一顿三块钱的标准。有的人还三块钱的伙食都舍不得，就到外面一块钱两个白馒头，甚至有更困难的人一天就只吃一顿饭，挣下来一块一块的钱都要攒着送回家去。

我不清楚帮我敲煤又送钱回来的这位“大背箩”他的家境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却非常明白当时那八百块钱对他们来说要挣很多时候，当他发现了衣服内兜里的钱，做出来的行为是要给我送回来， 这样的事，足以让我永远难忘！

我从心底里祝福“大背箩”一家幸福安康！我也相信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图片:  黄祖琴手机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