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二十来年没出远门了,唯一一次是北上来照顾小儿子刚出生的孩子,历时半年。二十年后,奶奶因为自身的疾病再次踏上北上的征途。
二十年前,奶奶带着我;二十年后,我携着奶奶。生命的际遇与期许在时间长河中,斑驳了岁月,婆娑了时光。奶奶回到了最初的孩童模样,孙子已然成长了那个不太成熟的大人。
(一)
“爸,要不让小舒带妈来这治疗吧,我们也好照顾。”爷爷顿了顿,拿开耳边的手机,递给我。
“那没问题啊,我赞同。”
我把手机递给了奶奶,“奶,我婶让您去她那边治疗,您看可以吗?”
奶奶整个人变得有点拘谨起来,有点措不及防的样子,眼睛先是转向爷爷,爷爷也来了一句,“小张等着您回话!”
奶奶固而收回了向爷爷求助的眼神,又望向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挤出来了一句“那不能打扰小舒学习啊。”
“奶,不打扰,您当下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别想其它的事了。”
爷爷因严肃而皱起的眉舒缓下去了,“去了也好,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来一次全身检查,要不天天不是这不舒服,又是那难受。”
奶奶这才点头应许了。
这会儿快二更了,明天出发太赶了,后天启程吧。
出发前一天,一切照旧。奶时不时地上来问候几句,“这晒干的萝卜干带去吧。”
“好,奶,你放着吧。”
“这些腊鱼呢?”
“奶,不着急,待会我来弄,您先歇会就行。”
奶怎会闲的住,而后又叫着爷爷一起剥玉米。一想到玉米晒了几天还没剥完,人家都弄完了,心里憋着一股子劲儿,中途让吃饭也硬是没回话。
整个过程,我倒是不紧不慢。爷爷问了好几次,“东西准备好了吗?”
“嗯…知道了。”
这么多年的拖延习惯确实没有大的改善,反倒是双方的心态都平和了,也就还能好好说话。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奶奶煮了饺子,爷爷提前叫好了车,东西准备妥当后,吃完早饭,我携着奶奶拖着行李,坐着爷爷叫好的车准备出发。摇下车窗,挥手向着家的方向,“爷爷快回去吧,奶奶有我照顾着呢。”
爷爷站着,后面依着妹妹,仿如化为了两塑雕像,一动不动。撇了一眼后视镜,爷爷的眼眶早已红润,突然想到爷爷奶奶的日常。
爷爷虽然整天盯着手机,好似啥事都没放心上。实际上,自从奶奶生病以来,他比谁都着心,只是看似漫不经心,还有几分凌厉。
每天提醒奶奶吃药,喝水,注意饮食,记录每日的血压、血糖…
平日一般都是我带奶奶出去看病,每次开回不少药。爷爷自是没好气的,“这药开这么多,又没啥用。”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日常嘱咐奶奶喝药的任务又落在自己身上了,嘴上痛快几句,到点喝药,样样也不落下。
奶奶和爷爷先前总还少不了小吵几句,自从奶奶生病以后,原先由奶奶照顾爷爷的日常,现在反倒颠倒过来了。一时间,爷爷倒放心不下奶奶了。
(二)
二十年时间,怎会不久?中途也有过机会,可奶奶坐不了车,自是没有去成。这次实在是没得法子,提前做好防护,万事俱备,只待奔赴。
二十年前,坐的火车;二十年后,已乘高铁通行。可不能坐车的奶奶还是难以忍受,她这辈子除却照顾孙子出过远门,县城就是她去过的远方。
一辈子都固守于此,尤其是伴她成长,孕育,老去的村子,他们彼此都熟悉了各自的气味和秉性。这里已然是我想要逃离的地方,她衰败、破旧,布满尘垢…越是想要逃离,好似越将自己推离了爷爷奶奶。
奶奶现在面对地是与她极不相称的生活习性,二十年的发展,变化怎能不吓人。连自己面对好些地方都不太适应,更何况伴随着新中国长大的奶奶,如狂风暴般的变化,席卷其中,逃都逃不掉。
整个全程,奶奶只得如孩童般紧跟着我,紧听着我的指令。过闸机时,总会回头看看;踏上电梯时,有如咬人的怪兽,不知如何落脚。只能紧握着奶奶的手,这才算训成了家犬。
上了高铁,悬着的心算是沉了下来,虽没落地,也不至于下坠得厉害。可坐不了多久,整个人好似不太舒服起来,眼睛直直的就是瞪着,表情不至于有大的变化,也还有点苦闷。
“奶,您要上厕所吗?”
顿了顿,“行。”紧绷着的面容这才舒缓了起来。
“奶,待会需要上厕所的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我带您过去,方便得很。您自个儿孙子,还不好意思啊。”
“那不会,不…”
各自坐好后,我听了会儿歌,看了下电子书,赶了今天的日更素材,实在受不住了,睡了会。这期间,会时不时地嘱咐奶奶往后靠,休息会。
奶奶呢?总会照做,整个人如年老失修的机械钟般,缓缓的,略带迟钝地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很轻。由于驼背的影响,脖颈,后脑勺与靠背形成了一个环三角区域,自是不舒服的。
奶奶也就如不倒翁般,只是在孙儿的嘱咐下靠着椅背,过了一会儿又弹了起来;再靠下去,起来…这才有所意识,也就不絮叨奶奶了。
我和奶奶隔着过道并排而坐,只要有一点声响,身旁经过个人,奶奶总会寻着声,被吸引了去。似乎总想抓住某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熟悉的背影,借以寻求某种慰藉来抵御这全然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感。
奶奶突然面露喜色地朝我看来,“这个声音好像你婶婶,你听。”
“嗯,还真挺像。”
整个车厢仿佛都静止了,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奶奶继而说到“越听越像,你去看看呗,是不是你婶…”笑容也越发大胆。
“那怎么会,我婶这不在天津等您吗?咱这还刚过郑州。”
似婶的声音,形如婶的人物正与我们呆在一节车厢,奶奶极尽其视听能力去捕捉这个虚无飘渺的人物。这假想出来的人物也并不难找,那人就坐在奶奶正前面的位置上打着电话呢。
我倒是早已一睹全貌,自然不是婶。只不过奶奶还没看到那人正脸,只是一个劲儿地让我去看看,携着喜悦。
我也只能附和着,“那怎么会是婶呢,又怎么不是呢?”让老人家保持着热烈的期许也不是件坏事,总还感觉这节车厢有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熟悉的性别。
我睡了醒,醒了睡,反反复复,迷迷糊糊,不知这人世间已经许了多少年,奶奶依旧睁着眼睛茫然无措。她揉搓着膝盖,脸上如刀刻般的皱纹掩盖了表情变化,也就难以捕捉。
“奶,是不是有点难受啊。”
“有点冷。”
给奶奶拿了件衣服,膝盖处压上了书包,整个人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奶奶暂时微闭的双眼,刚睡熟马上又得下车了,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心里突地掀起一阵涟漪,荡出眼角,鼻子酸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奶,到站了。”起身活动活动,我们该下车了。
(三)
今天的天气不赖,不算太热,不过呈混沌状的云层总还令人觉得不太甚美气。
我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牵着奶奶前去与叔叔汇合。奶奶的步伐提不太起来,仿佛上面有个挡板阻隔。不过,整个人的状态还是不错的,至少是落地了,一步一步踏实地迈在稳妥的大地上。
即便上面镀了一层水泥,又铺了地砖,终归还是与大地相连,那可是她最熟悉的,能够传导至全身的源源能量。我们与叔叔,姐夫汇合后,回家的行程正式打响。
“叔,窗户开一点吗?”
“刚开了空调。”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转而意识到什么似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些,半道上关了,开了窗户。
车每开一会儿就停下来,时不时的红灯闪现。每当这会儿,心都提嗓子眼了,慢一点,过渡平缓些。一旁的奶奶自是吐个不停,头又晕。今天本来就吃的不多,硬是泛出了清水。
躺又躺不住,睡也睡不踏实,整个人因呕吐而眼角猩红,看着奶奶难受,我又帮不了什么忙,只能不停地给奶奶递纸巾。
奶奶整个人正好在前座的阻挡下,较好地避开了前视镜,她不愿让叔看到自己难受的样子。即便如此,叔哪能不知。叔不时地转头,面色凝重,静默无语。
奶奶此时的体力已然接近透支,面露难色,嘴上轻声哼着“万不该来,万不该来…”
终而,让奶奶躺在我的肩膀上。微闭着双眼歇息了起来,这怎么不像个孩子呢。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心理考验后,总算平静下来了。
车窗外,早已驶入了熟悉的环境。一台台已然老旧的游梁式抽油机三三两两地分散在这片曾经辉煌过的土地上,在蛋黄酱般日落的平铺下,如一位位暮年的戍边将士,虽已力不从心,惯性使然下仍无休止地转动着,工作着。
即便今夕不同往日,可它实实在在地为这座城市付出过血和泪。即便落寞了,它依旧有个归处,这座城市会记住它,这里的人们会记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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