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走

永远不走

五岁那年，邻家老人要过世了，我躲在爷爷身后试探着去看那张将要睡去的脸，只见他轻轻闭上眼睛，之后是无比的安详，但我还是吓哭了，于是转身紧紧抱住爷爷：“您会不会也像他一样？”

爷爷笑着，傻孩子，爷爷和他不一样，为了你，爷爷永远不走。

我破涕为笑，伸出了小指与爷爷拉勾，您要说话算话。

爷爷一点头，我便立刻放心了，那个时候，无论什么事，只要爷爷一点头，我就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爷爷宠我，犹如所有老人宠爱自己的孙子一样，每当我做错事，爸妈扬起巴掌要吓唬我时，爷爷总会心慌，但还是会瞪着眼睛：“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然后转身对爸妈说，你们去忙吧，我来教训她。不等爸妈答应，爷爷已飞快地将我拉到里屋，关上门，很快就传来爷爷的打骂声和我的哭喊声。其实爸妈怎么会不知道，那不过是我们在表演一出精彩的闹剧，而我和爷爷总沾沾自喜地认为，我们可以骗过所有的人。

爷爷的背有点弓，但身子骨很硬朗，88岁那年仍能背着胖乎乎的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我伏在他背上，双手吊着他的脖子：“您的背怎么这么弓呀？”爷爷就说：“这样你伏在上面可以舒服一些啊。”我于是深深记住了爷爷是为了背我，才让背变弓的。我想，到我88岁那年，也要将背弓起来，来背爷爷。

调皮的我喜欢跳来跳去，一次不慎扭伤了脚。爸妈忙，我的一切全由爷爷照料，医生说，大概一周之后就能下床了。我噘起小嘴，不满意医生将一周的时间说得那么轻快，爷爷看懂了我的心思，说，放心吧，三天后让你继续跳皮筋。我便相信了爷爷的话，三天之后，我果然能下床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爷爷在我睡熟之后，悄悄来到我房间，几整夜地不合眼，轻轻握着我的脚，揉啊揉啊，用三个晚上的时间揉开了我脚上那片需要七天才能消散的淤血。

后来，我长大了，读了初中，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去学校。晚上很晚才回家，而每次打开门，都看到爷爷在房间里亮着灯，而他在电视机前轻轻打旽，我就走过去摇醒他：“您都困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不回去睡？”爷爷便揉揉眼：“你不回来，我睡不踏实。”

或许因为我长大了，再也不要爷爷背了，时间长了就松弛了爷爷的力气，他真的开始老了，连走起路来，似乎都很吃力。

而老人总是不服老的，爷爷总爱逞强。一次背着爸妈倒垃圾时不慎跌了一跤，这一跤跌坏了爷爷，直接伤及脑部。不几天后，爷爷就变得反应迟钝而且双眼混浊，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每当我喂爷爷吃饭，帮爷爷剪指甲，他总一脸的依赖与懵懂，像个孱弱的婴儿。我就想，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能像现在这样一直照顾着爷爷，直到我88岁，98岁，直到我老得不能再老了。而时间仿佛已告诉我一些东西，我开始害怕，我不愿告诉自己在害怕什么。

一天和爷爷聊天，他蓦地问我：“孩子，你都30多岁了，该成家了吧，他对你好不好？”我笑着纠正：“爷爷，我没有30多岁，我才十……”没等我把话说完，我便看懂了爷爷的眼神——那混浊的、痴乱的，却透着渴望与迫切希冀的眼神，我于是忍住眼泪笑笑：“他对我很好……”。爷爷听到后，开心得像个孩子。

天气越来越冷，冬季对老人来说，是个难熬的季节。我关闭了耳朵，却仍时不时听到某位老人去世的消息，我也终于慢慢睁开双眼，去目睹一场场生老病死的轮回，我知道，不管我愿不愿接受，愿不愿意承认，这一天终会降临在爷爷身上。我想，我应该多抽些时间陪他的，而我却忍不住日复一日地催自己忙碌，我对自己拖延：明天，就明天，一定好好陪爷爷！然后我暗暗祈祷，但愿爷爷理解我，好好等我！

而爷爷最终还是等不及了，没等我回去，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跪在那里竟然流不出眼泪。我想起这几年无论我回家多么迟，爷爷总在灯下等我，他是那么耐心，而为什么这次，仅仅几分钟就不肯等我了呢？会怪我吧？怪我总让爷爷太久太久地等。如果有明天，哪怕只有一个明天，留给我，让我好好珍惜，让我早早回家，让我天不亮就守在爷爷门前，让我也等爷爷一次。

而明天已是禁地，生死之后，竟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我竟然，竟然也忘记了悲伤。

我开始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每当吃饭，总忍不住为爷爷准备好碗筷，当我低头匆匆吃完，发现爷爷的碗还是满的，于是想轻轻地敲敲那只碗，像小时候那样调皮地笑着：“爷爷没牙，没我吃得快。”然后眯着眼睛，看爷爷一脸沮丧认输的表情。

我整天整天地在爷爷的房间里待着，当四周静下来的时候，房间的每个角落总是传来我和爷爷的笑声，这时我的笑便也忍不住爬上嘴角。阳光射来，我便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玩皮影儿游戏，“大灰狼”张着嘴巴出现了，“小绵羊”却迟迟不肯上幕，我又笑，爷爷肯定又怕了，所以躲了起来。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我放学回家，抬头欲寻爷爷房间里那束亮着的灯光，却看到那儿黑暗一片，我想，爷爷肯定是困了，休息了，我欣慰自己长大了，再不用爷爷为我牵肠挂肚地等。于是，我又对自己笑笑。

就这样，过了好久。

终于有一天，我可以喃喃地对爸爸说，爷爷生前最疼我，而他走前我却没能在他身边，他肯定很遗憾。

而爸爸摇了摇头，爷爷很高兴你当时不在。他说，如果你眼睁睁地看着他闭了眼，你会害怕。

我就那样静静地听着，却很快有泪流下来，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开始摇曳，爷爷走了那么久，我终于可以哭出来了。

原来，您一直记得我5岁那年害怕的样子，所以当您生命垂危，仍不忘细心呵护我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一隅，不让我因眼睁睁看您生命逝去受到丝毫猝然而来的恐惧。原来在您眼里，我仍然是那个需要您安抚的5岁的孩子。

那么爷爷，您一定记得，那年的那天我紧紧抱住您时，您轻拍着我的头，许下的那个让我无比安全的承诺：为了你，爷爷不走，永远不走。

知道吗，爷爷，我现在仍像5岁时那样笃定地信赖您，我知道您不会走，在我心里，在我梦里，在我笑泪并存的目光里，我总能看到您在对我微笑，然后走来，拍拍我的头：爷爷不走，永远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