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各自下雪,何必強行相愛。
“你不必上山了,我下你的海。”
突然想起的这一句话,我听乌鸦说过很多次。那时我们有个约定,我告诉他,若我要在海里溺死了,你定要站在岸,别下来弄湿了你自己。
在那要死要活的日子里,我看到一个醉倒在巷子里的人,烂成了一摊泥。我忽然大发善心地想,若我拉起了他,是不是能在死之前积一点德?
我恨极了这平铺直叙的日子,像极了半路腾空的麻雀,没有任何着力点。他们都说我多呼吸一口气都是奢侈,能吊着命就别浪费。那么眼前这个人呢?他和我一样吗……麻木,混沌,虚狂?
关于乌鸦的一切,其实我都无所谓,不好奇,不猜忌,不贪恋。以至于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真正叫什么。“乌鸦”这个名字是我随口喊的,那天见到他时,他已经在巷子里醉得神智不清,他说他叫“Wu Ya”。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他知道。他站起来,给我指路。他说南面走不通,还是回头吧。可我习惯了撞南墙,我要走,他挪到了墙根,让我走。
我故意要走他那侧的路,从他的腿上跨过去。他忽然咧嘴笑,伸手抓住了我的脚。
“小姐何必捉弄,看上了,带回去就是。”他的声音戏谑,嘲讽。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堕落清冷的模样,像在泥潭里一点点融化的雪,世故三味,染浸了肺腑。
“苗疆去过没有?”乌鸦问。我说我读书少,见识短浅。他帮我吹头发,轻声的笑,习惯了我的答非所问和自我贬低……“钱你出。”乌鸦说,“就当学费了。”
可惜我不是富婆,没那么多奢侈的癖好。穷鬼只能在街上闲逛,然后在巷子里遇到一个酒鬼。
乌鸦说那是世外桃源。来来往往的人从来不会为它停留。苗疆有条河叫清水江,那是一条好江。他这样和我说。至于好到什么程度,他要我自己想象。
“苗疆溪河一线,蟠折万山之间,怪石森罗,乱岩排列,上下稍不戒,则舟人具覆。”
我查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给他念。他听没听清楚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无聊,不认识的字拼凑在一起,成了干涩的语义,让我想起了冬天掉光叶子的枯枝,扁平,困苦。
“它能躺着咆哮,对来往的人流不屑一顾。”乌鸦说。
日子很难熬,乌鸦颇为感同身受。我开始不停地呕吐,那时我想,把我的命吐出来会怎样?后来嫌收拾起来麻烦,干脆不吃东西了。我告诉乌鸦我讨厌麻烦的东西,而我自己就是个麻烦。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一个问题,我觉得麻烦。问题一旦问出口,提问者必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多此一举,得到答案了,就一定会信吗?我问人我什么时候死,他们说我要振作起来。我问人我要活到什么时候,他们说希望你身体健康。
但他问我很多问题。
“你醒了?”
“..….嗯。”
“你又没钱了?”
“……嗯。”
“你好点了?”
“……嗯。”
“你知道笔怎么抓吗?”
“……我不需要抓笔,我有嘴。”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开始写字。后来我不知道他写的字去了哪里,也不关心。
我瘦到皮包着骨头,但我没有任何食欲。我却很开心。只有长肉的地方才会冷,冷和饥里选一个,我选饿着。乌鸦说吃饱了就不冷了,他骗人,因为我还会吐。
那天气候太干燥了,我的嘴开裂出血了。我望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自己,不由自主地将那嘴上的一点点血,抹匀开。乌鸦站在门框后面,哭了。他以为我没看到,但都在镜子里反射出来了。我很想笑他,但不知道自己也哭了。幸好他没看见。
或许只有这样,我还是那个没心没肺死皮赖脸活着的穷鬼,他还是那个巷子里没人要的酒鬼。
很平庸的一天,乌鸦和往常一样要回他的巷子,我在床上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告诉他明天我不想起来了,他愣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他笑得很牵强,但我闭上了眼,没看见。那天他一直站在那,等我睡着。但我没有睡着。他走时把门关上了,我没等到他下楼的声音。楼道里传来极其低沉的抽泣声,我听见了,乌鸦没走,他还在门口。
我常常告诉他没必要关门,谁会来一个穷鬼的歇脚地?但他固执地坚持,一声不吭地把门修好了。可他没告诉我,他还有在门外哭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一点想明天起来的渴望,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做到。
我口里的明天就这样到了。乌鸦没有来。我知道,他其实在昨天就已经哭过了,就够了。
最后的念头里,忽然出现了乌鸦给我念他写的字:
“群体意识的盲目性将极具伤害力的责任平摊到每个人身上,让原本使个体生不如死的后果变得随心所欲和轻而易举了。那么现在,我将此纸脱离挤攘的人群,以独立而清醒的个体名义请君入局,君愿否?”
我听不懂,现在我好像感觉到,那或许是写给我的。
两个被群体抛弃的可怜人,虚无缥缈的幻想在我死后消失殆尽了。
没人说“欲望”是另一种神衹。
乌鸦说了。
他让我活下去,“你还没见过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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