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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八期:渡
幽闭
老林年轻时做过煤矿工人。
他常同人讲,在矿井下作业,相当于一脚踏进鬼门关,胆子越小,越容易坏事,阎王也怕拼命鬼么。说完,便开始盘点他的那些英勇事迹。
十一岁那年,老林去山里拾柴,半路上碰见了野猪。野猪是个短跑健将,人赛它不过,弄不好屁股就会被戳两个大血窟窿。老林心疼裤子,不想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就慢慢把脚向后挪,一边挪一边将背上的柴禾移到胸前,想用它当安全气囊使。最初野猪闲庭信步,像是在挑逗他,后来看到小老林立在原地,怒目圆睁,似乎没心情跟它逗耍。经过半个多钟头的相面后,猪觉得没劲,便摇摇屁股,叫了两声,窜进林子里找别的玩伴去了。
老林说,也不是他不怕死,只是遇事决不往坏处想。该来的总会来,想那么多干嘛。就比如说那次塌方,他和几个工友被困在矿坑,其他人都是哭天喊地,说什么放不下父母,舍不得老婆孩子,自己还没活够,还有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做之类的话,只有他一声不响坐在角落。等大家情绪抒发得差不多了,便都盯着他看,期待他也能说出些心有不甘之语,这样心里都会平衡些。可他却突然站起来,摘下安全帽,对着里面撒了泼尿。一边尿一边说,都省点力气吧,以咱们厂的效率,救援起码也得两天,大家最好是自己喝自己的。
经过那次大难不死,老林添了个喜暗惧光的毛病。大白天拉窗帘,晚上必须蒙被睡,没事还喜欢往柜子里面钻。起先,妻子怀疑他是犯了邪病,找了仙家看事,没见好。又怀疑他是狂犬病,过了几个月,也不死。后来,儿子托做心理医生的朋友来给看,经过一上午的谈话和一下午的推杯换盏,医生得出结论:大叔得的不是病,是癖,癖不害人,无大碍。
老林说,如今生活变好了,可实在没什么意思。整天无非就是吃吃喝喝,搞得人头昏脑胀,没了精气神。躲在狭小黑暗的空间里,能让他想起在矿井里拼命的日子。他曾看到过一条新闻,说一个老外把自己装进棺材,被活埋了12个小时,出来后精神恍惚,几近崩溃。老林对此不屑一顾,暗下决心要挑战一下。他心想,别说是12小时了,要是有吃有喝,埋上一个星期都不在话下。都听说过幽闭恐惧症的,可没听说过幽闭上瘾症的。
后来,一场大疫来临,全国人民居家隔离。自那以后,老林便整日像只野狗一样在外游荡,只有困急了才肯回家睡觉。用他话讲,每当自己双脚迈进有墙有顶的地方,心里就好像有头野猪来回乱撞。
写书
赖武是师范大学毕业,主修历史。
文史文史,毕业就死。村里颇具见识的人都说他选错了专业。这话其实不假,你随便翻看一些大官的履历,有学水利的,有学机电的,有学金融的,却很少有学历史的。历史是拿来总结用,是过去时,在当今社会,不适合拿来做建设。
可是,赖武不这么想,他觉得历史就是规律,万事万物都离不开规律。就拿城市建设来说吧,从古至今,城市建设都是服务于民的,如果是为了一己私欲,肯定逃脱不开沦为瓦砾的命运,阿房宫是吧?圆明园是吧?或许有人会抬杠,那秦始皇陵呢?故宫呢?不是也好端端立在那。这时赖武就会低声细语地说,都改成博物馆了,到头来也是属于我们人民的。
赖武满腹经纶,通晓古今,可就是找不到工作。师范学校毕业生,大部分都当了教师,可赖武嘴笨,和人说话都脸红,更别提站在讲台要面对那么多学生了。他是打心底排斥教书这件事。既然不教书,那找份文职工作总行了吧?赖武也曾尝试过,只可惜他性格各色,要么是他看不上领导,要么就是处理不好同事之间的关系。对口工作不好找,其他工作又不想干,无奈只好待业在家。用他自己话说,归根结底,就是自己生错了年代。
结根岂殊众,修柯独出林。
孤高不可恃,岁晚霜风侵。
每当他遭遇冷眼与挫折,就用苏东坡的诗词来聊以自慰。久而久之,整个人也变得怪异起来。因为他一张嘴便是些文言诗词,村里人都戏称他为赖乙己。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为了抵抗人们的流言和偏见,他还从淘宝上买来一件长袍马褂,只不过因马褂尺码偏大,并不合身,所以每逢大风天,就会看到一面黑色的战旗在村里飘来飘去。
赖武被村里人看成精神病,他自己则以散人自居。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既然社会不需要他,无法为国家做贡献,那就效仿古代圣贤,归隐山林,著书立说。
赖武,出去找个班上吧,再这么待下去,人都要待废了。
我在写书。
赖武,听我的,去找份工作,老叔再给你介绍个对象,早点成家立业。
我在写书。
赖武,跟哥去城里,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城里机会多,写东西也能赚到钱。
我在写书。
每次有人劝他,他都以写书为由拒绝。可若是有人问他,赖武,书写得怎么样了。他就会浑身不自在,以为是人家在讥讽他,像吃了呛药,最后两人不免吵得面红耳赤。隔壁的葛二看过他写的东西,别人问他怎么样,他便摇摇头说,无非就是从东家引引,西家抄抄,像个加长版的网络文章大杂烩。赖武的遮羞布被扯开,从此便萎靡不振,不愿再出门。
赖武的“病”,是在封控期间好了的。大伙都赋闲在家,都成了无用之人,麻子和秃子比美,谁也别笑话谁。
一日,村里近半数人都被拉进了方仓医院。
赖武站在门前,看着一大片拔地而起的建筑,不禁感叹,真牛皮,这就是民生的力量啊。入院后,他和医患们谈笑风生,只要他一张嘴,身边少不了会围上一圈人,最后都会被他的真知灼见所折服。临走时,他还被院方邀请组织了一场小型文艺汇演,晚会在他的诗朗诵《沁园春•雪》这一节目而走向高潮。
疫情结束后,方仓医院被拆除。据说这片地要建一座大型养殖基地。那天,赖武盯着一片废弃的空地迟迟不肯归去。眼看天色将晚,他从怀里掏出个本子,写上两行诗不像诗,对联不像对联的句子。
想不通为国为民之建筑怎么说拆就拆就要养猪。
看来不久之后他又要穿上长袍宅在家继续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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