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以琳
这是1970年6月的一个黄昏时节,洮阳镇沐浴在晚霞的金辉里。随风飘舞的白杨树叶、房顶的青砖红瓦、还有冉冉升起的袅袅炊烟,都被天边的晚霞染出了辉煌灿烂的色彩。在这片美丽的色彩中还有一个手提挎包的剪影在晚霞铺就的一片血海中缓缓地移动,当他抛开了晚霞光影的追随,拐进镇东的一个小巷子时,我们才看清楚这是一个久未归家的游子,李浩然的叔父,前段时间被审查的省革委会主任李君缄。
他走到李浩然家的大门口,抬头看看这熟悉的家门,拍拍裤腿上的土,抬脚走了进去。冷不防门口一只大黄狗狂吼着扑了过来,李君缄心头一惊赶忙向后退去,还好,狗是拴着铁链的。
“谁啊?”
随着一声问话,从堂屋里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干老头。这就是李君缄的哥哥,李浩然的父亲。
“大哥!是我。”
“君缄!是君缄!真是你吗?你……没事啦?”
“没事啦!”
李浩然的父亲看见这个多年不见的兄弟,忙迎上去拉住兄弟的手打量着,老哥俩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走,快进屋!”
李浩然的父亲一边拉着兄弟进屋,一边冲着厨房喊:
“孩子他妈,孩子他妈,你快看谁来啦。”
从厨房里走出一个稍显发胖,系着围裙的妇女。
“嫂子!”
“哎哟!是他叔啊!哎哟你看我这……快,快进屋。”
妇女赶忙在围裙上擦着两只手,搭起了堂屋的门帘。兄弟俩拉着手走进屋子,女人忙着沏茶倒水。好久不见的兄弟俩拉开了话匣子,这几年的风云变幻、坎坷起伏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兄弟啊,你这几年在外面可是吃尽苦头啦!这回,他们让你出来了?”
“哥啊,这世事难料,兄弟这回又起来了,不但出来了,而且官复原职,还是原来的革委会主任。”
“哎,这短短几年就经历了两起两落,也真够担惊的!到底是谁在背后打黑枪啊?”
“哎,官场险恶,不说也罢。家里怎么样?你们还好吗?怎么不见小浩?”
残酷的阶级斗争已经教会了李君缄谨言慎行,虽然是在自己家人面前,但还是少谈政治为好。听到兄弟问到家里人,尤其是小浩,压在兄长心头的苦水终于泛滥起来了。
“哎,别提小浩啦!废了,彻底废了!”
“怎么,小浩的心脏……?”
听到大哥的话,一直关心着侄儿的心脏的李君缄马上想到了他的心脏病。
“不是心脏,这回是大脑受了刺激啦!彻底瘫在了床上。”
“怎么会……”
“哎,说来话长啊。这小浩为治病练练气功,也没碍着别人啥事不是?偏巧就有一个本镇的丫头,叫韩梅的,就跟他过不去,说小浩练的气功是四旧,要坚决铲除。小浩就跟她争了几句,谁想这小丫头片子还是个好歹毒的女娃,把咱小浩给绑到镇中学关了牛棚。当时蔺家那个当校长的儿子蔺文瑄不知怎的也在里面,后来又来了一个省城什么大学的教授,俩知识分子就在那儿说些挺反动的话,全让小浩给听着了。当时正是修梯田的时候,劳动强度超过人的想象不说,还要一天到晚挨那些狗东西的皮鞭,小浩那身体怎么受得了啊!无奈之下,小浩就告发了那两人的谈话内容,换得了自己脱离死境。哎,也是报应啊!你第二次出事后,小浩又被抓进去了,这回更惨。那蔺文瑄的独苗儿子生病死了,去簸箕湾下乡的女儿又嫁给当地的一个老光棍,心里本就特难过,可钟家那小子,偏拣那时候去糟践人家,说也怪,蔺文瑄那么一个文弱书生竟张嘴咬住钟家那小子的脖颈,把血给吸了。这本身就把咱小浩给吓坏了,可谁想韩梅那丫头更狠,活活把蔺文瑄给打死了,当时那血肉横飞的样子就把咱小浩给吓傻啦。如今倒是放出来了,可人变成个废人了,吓得连路都不会走啦,整天恍恍惚惚的,净说些人听不懂的话。哎,这辈子算是完了。”
“竟有这种事!小浩在哪儿,带我去看他。”
“厢房炕上躺着哩。”
李浩然的父亲边说边往厢房走去。厢房里,李浩然躺在炕上,正两眼望着窗外发呆。
“浩啊,你看谁来了!”
“小浩,还认识我吗?”
“嘘,你们听,吸血鬼就要来了,天就要黑了,天黑了,世界就是他们的了。他们就要从坟墓里爬出来,他们要吸那些害过他们的坏蛋的血……我也是,我也是个大坏蛋,今晚他们就要找我报仇了,天黑的时候他们就来了,就来了……呜,呜,我也是个大坏蛋……呜……”
李浩然的话让李君缄毛骨悚然,他不由得看看窗外的天空,晚霞早已散尽,太阳把世界交给了月亮,黑幕已慢慢落下来了。李君缄回头看看挂着眼泪,两眼死盯着窗外的李浩然,不禁一阵酸楚袭来。
“是我连累了你呀,我的侄儿!”
“兄弟,别这么说,是他自己做了亏心事!这世道真是也分不清好人坏人啦,谁让咱这孩子弱呢!哎,回堂屋去吧。”
两人说着话又回到堂屋炕上坐下。这时,李浩然的母亲已在收拾炕桌准备吃饭了。女人为了给兄弟接风,宰了自家养的一只母鸡,炖了一锅肥肥的鸡汤,又打了两斤烧酒,让这哥俩好好聊聊。自己端了两碗鸡汤去厢房陪着儿子一起吃。自从李浩然回到家以后,母亲就天天晚上陪他一起吃饭,晚上也陪他在厢房里睡。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来,斟上,咱哥俩今儿好好喝一场。”
兄长给兄弟和自己的酒杯里都斟上了酒,端起酒杯。
“来,兄弟,祝贺你官复原职!给你接风!干了这杯。”
“谢谢大哥!”
兄弟俩举杯一饮而尽。
“哥,这个韩梅是谁家的姑娘啊?出手这么狠,竟把个大老爷们儿给打死了!”
“就是镇上那个老郎中小韩头的闺女。还不是背后有后台吗!听说有个舅舅好像是县贫协的什么领导,挺牛的。”
“是不是一个姓赵的?”
“好像是姓赵……怎么,你认识啊?”
“不认识,只是听说。最近下放到五七干校学习了。”
说起这姓赵的,李君缄就想起这两次整治他的王某来,这姓赵的是他一个下属,死心踏地的一条狗。这回也算报应了,主子和狗都给下放了。
“五七干校又是咋回事啊?去那儿学习是升了还是降了?”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呗。算是降吧,反正机关是没他什么事了。”
“噢,这么说这小丫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啦!嘿,终于轮到她吃吃苦头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啊!”
“哎,这年头,谁也说不好明天会是啥样哩。人人都在刀尖上走啊!”
“是啊,你说这老蔺家也是,一直都是饱读诗书、受乡里敬重的乡绅,可偏巧赶上这读书越多越反动的年代,不但不让你读书,还要取你性命。想起蔺家那后生来也挺可怜的,断了香火又送了性命,留下个寡妇还得挨批斗。”
“哎,只能说生不逢时啊!你说他怎么会吸人的血呢?想来是挺可怕的!”
“还有怪事呢?蔺文瑄死后一个多月的晚上,那晚好像是十五,月亮好亮好圆的。镇中学军代表的姘头不知道怎么搞的,莫名其妙地死在军代表房间的地上,听说全身白得可怕,没一点血色,而且肚皮上还刻上了几个奇怪的字,连公安来都没看懂,镇上的人都说是让蔺文瑄的魂给杀的,而且吸了血。那天夜里,全镇人都听见蔺家那寡妇半夜三更喊她男人,那声音好凄惨啊!”
“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人死了还能杀人……”
“吸血鬼来啦,吸血鬼来啦……救我啊,吸血鬼来啦,救我啊……”
这时忽然远远地传来惊恐的喊声。李君缄心头一惊,难道真有吸血鬼来了吗?
“哎,又是钟家那个疯子,每天都这样大街小巷的乱喊,喊得全镇人都毛骨悚然。”
俩兄弟竖起耳朵听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喊声从东头一直飘到西头,渐渐地远去了。
“这镇子变得好可怕啊!”
“是啊,让这些疯子们闹得整日里人心惶惶的。”
哥俩又说了些闲话便各自睡了,很有些惊恐和好奇的李君缄倒也还睡得踏实,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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