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琳
八月的黄昏，太阳的余辉洒在洮河平缓的水波上，跳跃成了一曲金色的交响，河边的垂柳依依飘舞着她柔嫩的枝条，河水便在柳梢扫过之处划过一线涟漪，在一片金色间悠悠地散落。洮河流到了县城的这一段已是非常平缓，显出了许多少女的优雅与恬静。
田野骑着自行车，身后坐着妻子彭丽娟，每天早晨他们都迎着晨曦沿河边的小路骑车去上班，晚上他们又披着晚霞骑车回家。他们年轻的倩影总是在这沿河小路上洒下许多的幸福和自信。回城后他们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这个在周恩来总理大力发展国民经济背景下诞生的全县第一个水泥厂的建设中，在一片奋发向上的气氛中他们逐渐摆脱了那个偏远的小村庄留给他们心灵上的阴影，终于在这片建设工地上又找回了自己的价值，那些曾经的激情再次在他们年轻的血管里奔涌着。
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年，这对小夫妻在他们亲手建成的工厂里已成长为企业的技术骨干，在属于他们的事业上扬帆起航了。然而他们的幸福更多的是来自相亲相爱的温馨家庭，小浩今年已经在县城上学了，他们自己两岁的小女儿诗音放在洮阳镇他奶奶家带着。这几年他们不但营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小家庭，也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县城里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子，也许是因为大同小异的痛苦经历吧，从各地上学回城和招工回城的知青们相互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尽管他们之间曾经并不认识。
今天是周末，晚上他们便有一个小小的聚会。
这是县上一家有些名气的小饭馆，铺面虽小些，但菜的味道还可以，来自洮阳镇的这几个知青小老乡就常选定这里做他们的聚餐点。
田野和彭丽娟赶到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坐在那里喝酒了，他们落坐后共同的话题就使他们的讨论越来越热烈，那就是震惊世界的“7.28唐山大地震”，听说一个有着百万人口的城市在短短几秒钟便被夷为平地，死伤无数，那景象真是惨不忍睹啊！这在世界地震史上都是罕见的。这些大概情况都是地震发生后这些日子道听途说来的，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报纸上、广播里都没有报，中央在封锁消息。也许要想听到具体的受灾情况就只有向曹有年打听了，他在大学地理系毕业后分到了县地震局工作，应该能知道一些情况的，但他却迟迟不到。正当这一群小老乡望穿双眼的时候，曹有年才珊珊来迟。
“有年迟到了，罚酒罚酒。”
吵嚷着已经有人将满满一杯酒递到了刚刚落坐的曹有年面前，曹有年也不推辞，接过杯子一仰脖就喝了下去。
“这些日子忙坏了吧？”
田野看着曹有年有些困倦的眼神说。
“哎，人忙也就罢了，这心情更沉重啊！十几万人呐，眨眼间就没了，你说这人是什么呀，在自然的威力面前竟如此的脆弱！”
说着曹有年又自己拿起面前的杯子一饮而尽了。
“这么大的地震，难道事先就没有任何预兆吗？”
“有，可是百姓们哪里懂得啊！”
“那地震局的人呢？他们都跑哪里去了？”
曹有年看一眼说话的人，表情痛苦地沉默着。
“哎，怕都在牛棚里吧……”
这句话虽是轻轻地说出来的，但大家一时都沉默了，它让大家想起了十年文革以来的许许多多。
“真是天灾人祸啊！短短半年时间，先是周总理逝世就乱了一阵，这朱总司令逝世才22天，唐山就地震啦。”
“嗳，你们说，这是不是老天爷发怒了呀？”
“天怒人怨啊！中国肯定要发生巨大的变化啦。”
“哎，也不知是会变好还是变坏。”
“还能坏到哪里去啊？除非……”
此人不敢再说下去了，但大家都清楚他的“除非”二字后面是什么，大家一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千万不能再坏下去了，中国老百姓已经无法承受了。大家一时都沉寂下来，不敢想也不敢说了。曹有年又举杯喝了一口酒。
“吃点菜吧，小心喝醉了。”
彭丽娟看他空肚子连着喝了三杯，就提醒着曹有年给他的碗里夹了些菜。曹有年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县中学有个女教师，是唐山人，去年刚毕业来支援咱大西北，地震发生后托我们打听她家人的情况，前段时间打听到她家五口人竟无一存活，可怜她一听到这消息就疯了！”
“是不是总在政府餐厅里呆呆站着等人吃完饭又跟服务员似的收拾碗筷的那个女的。”
曹有年点点头。
“我们也听说了，听说人还长得蛮漂亮的。”
“哎，重创之下疯得竟也如此文雅！”
“精神刺激最怕的就是这种发泄不出来的痛，那可真是痛烂了心啊！”
大家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可怜的唐山籍女教师，感慨着这一场天灾的惨绝人寰。曹有年喝了几杯闷酒后突然低声问坐在身边的田野。
“你说，我们这个社会需要反革命权威吗？”
田野听到这种话从曹有年的嘴里问出来，一时感到很震惊，因为他知道曹有年在洮阳镇时可是整反革命权威的头头，怎么今天问出了这样的话，是这场地震让他开始扣问自己的良心了吗？
“也许需要吧，如果国家地震局里有一个恐怕就能少死一些人，如果大学里没有他们，你也许读不了大学，也不会有这份工作，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
曹有年抬起眼睛来看着田野，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田野看着他失神的眼睛，知道他心里是真正的痛，也许这一场灾难可以拯救他的灵魂。然而中国大地有多少失丧的灵魂需要拯救啊！有多少人需要从这场灾难中去领悟上帝的警戒啊！
“还有一个途径可以减少死亡。”
曹有年忽然激动地一拳砸在桌上，所有的人都停止交谈，一齐惊异地看着他。
“有多少国家向我们提供援助被我们拒绝，有多少国家的红十字会被我们关在国门之外？以色列，一个我们不承认其合法地位的沙漠小国向我们提供一个亿的援助啊……”
“啊，一个亿！”
饭桌上顿时一片欷嘘。一个新话题又被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想象着有这一个亿可以挽回多少生命，可 以重建多少家园，有人突然问：“以色列怎么会这么慷慨？他们怎么那么有钱？”
彭丽娟看看问话的人，轻轻地说：“因为二战的时候，我们中国人救了许多他们的人。”
彭丽娟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因为他们听不懂，反而有可能招致麻烦，毕竟这个时代还是人们不能完全坦露胸怀的时代。
“真是一群知恩图报的人啊！”
这个问话的女孩扶一扶眼睛，镜片后的眼神里流溢出一种深深的向往。彭丽娟忽然想起了徐静和她的男朋友魏杰，那一对为了争取生存的权力而把尸骨抛洒在异乡野蛮之地的年轻人。假如那次抢粮早一点，也许魏杰就不会死，那只需要一种理解和响应，然而我们却没有！彭丽娟的心忽然一阵隐痛，她的眼睛在桌上搜寻着想要抓起一只酒杯来，她也萌生了发泄的欲望，田野看着她的眼神，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心便慢慢平静下来，她看着田野的眼睛，这是一双能读懂她所有心思的眼睛。一种感恩的情愫又一次升起，她为上帝赐给她这样一个男人而永远感谢上帝。
大家一时又不说话了，闷头喝了许多酒，这群小老乡的聚会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沉闷过。终于有人打破沉默，提议去河边走走。
于是大家又涌到了一片沉静的洮河边，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柳树下，静静地看着洒满月光的河水。不知是谁哼起了插队时自创的小歌谣。
“我们坐在柳树下，哥哥弹来妹妹唱……”
每一个人的心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些让他们终身难忘的岁月，大家同声唱起来，就有人掏出随身带的口琴吹奏着，绵长而又忧郁的歌声便在河水中飘荡……
静静的夜里，唯有天边的一轮弯月聆听着他们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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