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的尾巴

明安长了一个尾巴。

明安发现异常时，它已经成功地由一个凸点长到了一厘米。它不是明安最初想象的疔包囊肿一类，它就是一个尾巴，自尾骨一点一点延展而出，不痛不痒，却足以在生长初期麻痹人的意识。

其实，麻痹人意识的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它的悄无声息。明安太忙了，和周围人相比，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除了工作，似乎再也没有别的爱好和兴趣。明安的小尾巴就在各种忙碌与无暇顾及中慢慢滋养出来。

明安想到去医院。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他想，等他的科长批文下来了他就去医院，再等等。

现在，关于他的任命，到了一个很微妙的时期。已经上会讨论过了，听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迟迟不宣布。明安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时候，他不能休假，也不敢去任何地方。只有守在公司，他才踏实。

至于这个尾巴，先缓一缓再处理。他查过了，一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掉。

于是，这个尾巴在他的姑息下以盎然的、勃勃的生机日夜生长着，成为了明安的另一个心病。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摸着屁股后面那个凸出的、不合时宜的部位，难以名状。

这是他的秘密。

对于这件事，他不会让红霞知道。

红霞，他对象，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

明安独守着他的秘密，奔忙着。

星期六早上，他正在看公司的一个电网设计改造方案，红霞打了电话进来。明安皱了皱眉，看看周围加班的同事，拿起电话压低了声音问：“什么事？”

红霞尖利的声音直透耳膜而来，明安偏着脑袋，把电话拿了远一些。

“明安，你忘了，今天不是要去东三环紫御华府交定金吗？”红霞不无嗔怪地埋怨他。

明安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怎么就忘记了。

他看了看表，已经11点了，设计改造方案还有些地方需要改进。没有犹豫地，他对红霞说，“等我把手里的事情处理一下，下午四点，我去接你，咱们再去。”

“会不会太晚啊！售楼部那个李娜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了，说再不来就留不住了。”红霞担忧地说。

这么简单的促销伎俩都看不出来？明安有点不耐烦，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嘴里打了一个转，咽回肚子。他稳住情绪，换过一副腔调，温和又体贴地说，“放心，它跑不掉。你呢，先去逛逛街，喜欢什么就买。回头我给你的卡上打点钱。”

他知道，因为忙于工作，时常冷落了红霞，她对他很有意见。现在又是非常时期，没有办法，他并不想因此和红霞生出什么嫌隙来。红霞的爸爸，是市政府商务局区域经济合作处处长。

“那好吧！我等你，别太晚了。”红霞不满地答应了。

挂了电话，明安继续埋头到他的方案里去。

下午五点，明安开着Q5载着红霞稳稳地停在紫御华府的售楼部前。售楼小妹满脸堆笑地为红霞打开车门，“红霞姐，你可来了。你的那套房早上一个客户执意要买，我好说歹说才让他看了另外一套，就是给你留着呢。”

红霞心里闪过一丝得意，微仰着下巴，故作矜持地说，“哎呀，卖就卖了。没有合适的，我们去别处看也是一样的。”

售楼小妹笑嘻嘻地，“红霞姐要的怎么能给别人呢，就是拼着没有单子也不能啊！”

明安英俊的面庞毫无表情，他斜睨小妹一眼。售楼小妹抿嘴一笑，亲亲热热地拉着红霞走进售楼部。

这边交完房款，那边，姐姐打来了电话。爸爸检查出胃癌，已经住院手术，要他回去。明安有点头疼，这个节骨眼儿他怎么能走？

电话里，他把爸爸的情况仔细了解了一下。姐姐说，幸好发现的早，肿瘤不是很大，切除了部分胃。只是爸爸很想他，想见他。

听到这儿，明安心里忽然很内疚。这两年忙于工作，他一直没有回家。爸爸妈妈也从来对他没有提过任何要求，反而一直默默地给他各种支持。现在，爸爸能说出想他回去这类话，可见这个病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他必须回去，什么也不管了。明安决定一上班就去请假。

“什么，一个礼拜？明安，现在任务这么紧，公司张总一直在催我们尽快拿出方案来。这个时候你要休假？”电网部的卢部长很不高兴。”

明安忙陪着笑说，“的确是家里有点事，不得不回去。”

“好了好了。”卢部长不耐烦地摆摆手，“既然有事，你就去办你的事。不过，别忘了尽快拿出方案来。”

明安看他非常不悦，不得已低声道，“我爸爸检查出了胃癌，家里让回去看看。”

听明安这样一说，卢部长的脸色稍缓和了一些，“哦，这样啊！那你回去看看。如果时间不够，我多批你几天。工作嘛……”他沉吟了片刻，“不如暂且移交给王思思吧！”

明安心里一紧，为这个方案他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就剩最后收尾阶段的一点工作了，他不可能也不愿意移交出去。王思思是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记得，有一次，他和王思思共同做一个项目。对于那个项目，他有一个初步的构想，考虑的还不是很成熟，就和王思思提了一下。结果，王思思把他的想法加工一番，当成他自己的汇报到了领导那里，获得了领导的认可和好评。

吃一堑长一智，明安可不想再来一次。

卢部长上前拍拍他，似是不在意地说道，“你们在一起要多相互配合。”

“是是是。”明安忙不迭地点头应着。

回到办公室，他把助手韩露叫到跟前，打算跟她交代一下，门被推开了。“明哥，家里有事啊！有需要兄弟帮忙的地方吗？”说话的人正是王思思。

明安看了韩露一眼。后者忙摇头表示与她无关。

明安笑着迎上去。“谢谢，谢谢兄弟！事情太出人意料了！”他微微地叹息起来。

王思思关切地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明哥，兄弟别的不敢说。在台州还是有那么几个得力的朋友，有事一定给你办得好好的。”

明安感动地握紧他的手，“实在是太感谢了，有需要一定麻烦兄弟。”

两个人又说了半天的话，十分投机。说到热闹处，王思思试探地问，“明哥，你手里那个方案……”

明安截住他的话头，转脸看向韩露，“我给你交待的都清楚了吗？”韩露忙道，“都清楚了。”

“不明白的地方，你要跟小王多请教。”他有意把“小王”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实在不行就打电话给我。不然就先放着，等我回来再说。”他停了停，特意补充道，“我去不了几天。”

韩露机灵地答应着。

气氛突然就尴尬了，王思思讪讪地笑了。

等王思思走后，明安一屁股坐下来。他坐得有点急有点狠，不小心膈着那个尾巴，疼得呲牙咧嘴。

韩露奇怪地看着他，“明哥……”

“没事没事，咱们继续。”明安摆摆手，忍痛道。

交代完毕，韩露打开电脑忙碌起来。明安则思绪万千，想到刚请假时卢部长的言行举止，心里十分不爽。或许，王思思就是卢部长授意叫过来的。王思思还是公司一个副总的远房侄儿，和卢部长关系极好。

明安烦躁不安起来，在他回家之前，最好把关于他的任命打听清楚，这件事还是交给红霞去办。他从前好像听红霞的爸爸提起过，他有一个朋友和公司张总比较熟。他一直觉得他的任命不过是小事一桩，可今天看看卢部长这个情形，还是不要麻痹大意了。

不用明安说第二遍，红霞就心领神会，满口答应下来。她清楚，她对于明安的重要性是什么。她喜欢明安，虽然她长得并不漂亮，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她的心里，按照等价交换原则，她觉得她和明安还是配得上的。明安需要她，她才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早上6点，安城到台州的第一班飞机缓缓地降落在隆台机场。明安走出闸口，姐姐姐夫已经等候了许久。姐姐看上去有些憔悴，在见到明安的那一刻有些激动。明安快步走上前，轻轻揽住她瘦弱的肩膀。

路虎揽胜风驰电掣地行驶在机场高速上，到医院还有约两个小时。明安微阖上眼，打算小憩一会儿。姐姐细细柔柔的声音传来：“明安，你这次回来，爸爸想让你把他的生意接过去。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明安思忖着，“这个，我还没有想好……”他有些矛盾。对于家里的那个机械加工厂的情况，他大概还是知道一些的。

现在的实体经济越来越不好做。不断上涨的人工、原材料、厂房租赁、水电管理及其他费用导致厂里的经营成本逐年增加。而在资金方面，生产过程中的资金垫付、产品交付使用后回款滞后、欠帐坏账等一系列问题导致资金短缺和流动不畅。通过银行贷款与融资解决这些问题也有很多限制，存在一定的困难。而最大的问题在于现在机加厂的产品附加值低，竞争激烈，家里的生意基本上都是靠多年经营的各种关系在维持。如果要想长久发展，势必要加大投资，提高产能效率，在技术上进行创新，加强机械设计研发的能力，建立起自己的优势。可这些又谈何容易呢？

而他现在，一个月也有不菲的收入。如果提了科长，工资再上调一个等级，又是不少的进账。小富即安！明安觉得照他目前在公司的这个情形发展下去，比经营一个企业要好得多。

姐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实体经营的艰辛。创业难，守业更难。爸爸不也是压力太大、日夜操劳才成了这样。而她一个女人，再强势，再能干，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可是弟弟不接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家里的厂子走向衰败，真是不甘心呀！

姐夫专心地开着车，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他们姐弟俩也不再说话，车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姐姐坐在副驾上微微闭上眼小憩，这段时间，单位、医院、机加厂来回奔波，她也累坏了。明安此时却睡不着了，心里煎熬起来，这是迟早都要面对的事情，他该怎么办呢？

在医院，明安见到了已经做了手术的爸爸，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爸爸稍稍有些激动，这和他在明安脑海里的那个坚毅沉着冷静的形象相去甚远。妈妈还是那样柔弱，在见到明安的第一眼像个孩子般眼圈红了，她竭力忍着，给明安拿过床头的凳子，让他坐下来父子俩好说话。姐姐姐夫静静地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家人以这样的方式团聚在一起，每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明安产生了从没有过的一种意识。仿佛破土的萌芽，迅速由内而外地迸发出来。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们对他的依赖。一直以来，都是他依靠着他们。不知不觉的，他们的位置转换过来了。这个认识让明安的心里更沉重。

明安一直呆在医院里，爸爸的心情好了很多。明安很庆幸在父母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他并不能帮他们做太多的事情，也不能够减轻爸爸身体上的痛苦。但只要他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支持，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而他最初接到他们的召唤时，竟然还在犹豫不绝。

在医院的第五天，红霞打来电话，她爸爸出事了。中央巡视组下来检查工作，因为一个区域经贸合作项目，她爸爸有一点事情交代不清被停职了。

听着红霞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的描述，明安心乱如麻。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他迅速地转动着脑筋，想着对策。毋庸置疑，通过红霞的爸爸解决他工作方面的问题不用想了。那么，他和红霞的关系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明安徘徊在走廊里，所有的事情齐齐涌上心头，要他作出决断，拿出办法。他即矛盾又纠结，即烦躁又无奈。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他感觉到，就连他的那个尾巴，也不安分地颤动起来，提醒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