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两件不为人知的事，讲出来，无人信，空惹人嗤笑。那是只属于我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像是蘸白糖吃辣椒，又甜又辣。
第一件事，我见过神仙，脑后生七色光圈的那种；第二件事，我做过鸭，嘎嘎叫的那种。
十一岁那年，我将一枚粗壮的大红炮仗扔进了自己的地窖里，轰然巨响，地动山摇，烟尘四起，那是我没有意识到，年幼的自己随手掷出的一枚炮仗，炸碎了古老的诅咒，崩坏了我的命途。
霎时，仙乐风飘，灵气氲氤，光华绽放，恍惚若梦。绰约仙子雪肤花貌，清丽绝俗，如明月初辉，梨花带雨。风吹仙袂，使人一瞬间失魂落魄，旋即懊悔瞧见了她，深知自己一辈子得不到她，也忘不掉她。
我亲眼目睹，仙子手脚并用从我家黑漆漆的大洞里爬了出来，不愧是仙子，爬大土坑都美的不可方物。
“咳，呸”仙子朝土地吐了一口黏痰，掸尽仙袂上尘土，“老弟啊，你有啥愿望?跟姐姐说。姐姐我因为违反天规，被罚下界受监禁之苦一百年。今日罪满消业，多谢老弟破开封印。姐姐我许你一个愿望！”
突如其来的惊喜像是梦境中的幻像，我竟没有多少欣喜，反而坠入迷惑当中。
愿望?人人皆有愿望，从天而降的满足却使愿望变得廉价，触手可及的人事我不珍惜，耗费心力的人事我不争取。
常听人说，城里有一种职业，鸭。都说做鸭极妙，日夜陪富婆玩耍，还有钱赚，何乐而不为?
“仙女姐姐，我要做鸭！”
“老弟，你真有想法！我帮你实现！”仙子一撩裙摆，宛如白云聚合，探指点我眉心，金光大显。突如其来的奇遇使我感到缥缈如幻，丝毫不真实。
当我看到猪圈里或争食或酣睡的猪，庭院里垂头逮昆虫的大公鸡，成群凫水的呆头鹅，风吹麦浪，送来蓝天白云的清香，撩动着我的绝望。
“仙女姐姐，你整错啦！此鸭非彼鸭！你奶奶啊！”
门口的大黑狗慵懒地抬起狗头，耷拉着眼皮，在它眼中，分明见我叫了一声:
“嘎”
2
大鳖村民风朴素，质洁纯实，然而小小山村里飞出了一对龙凤。
大鳖村里流淌着一条小龟河，河边搭着一户人家，门前植四株桃花，一逢春夏，灼灼其华，村里的青年嘻嘻哈哈纷纷来赏花，不识桃花色，只顾屋中人。
屋中少女名叫参参，她的容颜使醉汉变得清醒，使清醒的人变得痴醉。
大鳖村旁有一座老鼋山，山脚下是最肥沃的田，常见健壮黝黑的耕地少年。
少年名叫大商，每当他开着拖拉机驰骋在田地里，雄健的身影宛如一柄锋不可当的镰刀，收割着村里寡妇们的芳心。
参参和大商都到了年纪，心里不是没有意思，却像是两片薄薄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下不成雨。
大商和参参常常一起坐在溪边，相互瞧瞧，又不敢盯着看，似乎怕彼此融化在对方的目光里，两人的脸皮都薄，单纯悸动的心没有储藏撩人的巧语和甜腻的情话。
两人一言不发，看着云霞变化，清风山花，执着的默契。参参和大商的脸逐渐透红，像是猴屁股的两瓣，般配。
参参平日里常做一件事，抱起她的鸭子，拔一根鸭尾巴上的长毛，念一句:他爱我?再拔一根鸭毛，念一句:他不爱我?
这简单的预测里藏着少女最复杂的情愫，参参真希望鸭毛永远拔不尽，也突然希望这鸭毛早点拔尽。
3
万物生灵都有难处，做人有做人的烦恼，做鸭有做鸭的苦楚，而我却都体验到了。
参参险些将我尾巴上的鸭毛拔秃，表面上甜美可爱，背地里居然，居然拔鸭屁股上的毛！可恶！
幸亏鸭舍近邻救苦救难的小龟河，我终日卧在绿莹莹的水面上，参参也捉不到我，每每到星月在天，四野寂静时我才敢回鸭舍，第二天还要起大早，趁参参睡醒前，回到水面。做鸭，好难！
参参家冒起袅袅炊烟，她正准备晚饭。颗粒分明香喷喷的米饭，一碗色泽红润，香气四溢的红烧肉，红烧肉泛起油光，宛如一碗红玛瑙，我明明是鸭，居然对肉垂涎，还有一盆掺着土豆的小鱼酱，小鱼不过小指大小，银白透亮，肉质滑嫩，清香异常。小鱼都是从小龟河里捞出来的，新鲜极了。
想到此处，妒火中烧，“叫你吃鱼，吃我粑粑！”我朝着河水挤出两坨鸭粪。
不好，娘嘞，我还在水里呢！河水里的小鱼属我吃的最多，我这不是给自己投毒嘛！
我赶紧划水登岸，却看见打南面来了一个晃晃悠悠的醉汉，醉汉身材高大，手提大绿啤酒瓶，走起路来一步散晃，瞧模样像是村头的王铁男。
王铁男三十啷当岁，至今未婚，虽不游手好闲，却也没有正经行当，没有一门手艺，浑浑噩噩度日，倒像我。
王铁男喝了很多酒，却始终没有愿意陪他醉的人。经过酒精的催化，恶意与胆量都放大无数倍，他粗暴地扯开自己油腻腻的衣襟，大脚踢开参参家的木门，直挺挺地闯进去，像饥饿的兽。
参参的尖叫撕裂了夜色，摔翻的锅碗瓢盆发出悲鸣，踢倒的桌椅板凳不平的低吼。
“嘎，嘎，嘎”
纵然参参拔我的毛，我也要救她！
我将两只鸭蹼运转如飞，急匆匆地冲进小屋。
金鸭独立，白鸭亮翅，飞鸭在天，大鸭展翅。
我连使四大绝招，终于被王铁男踢翻在地。
4
灯影阑珊，风清虫鸣。一只白鸭穿梭在村庄里，像是一道照亮夜空的闪电。
“嘎，嘎，嘎”
鸭子在大商门口抻长脖子叫着，连连跳脚，原地扑腾多次，始终飞不过大门。
大商推开黑漆大铁门，那白鸭一口衔住他的衣角，拖着他便要走，大商纹丝未动，一条鸭颈几乎拧成麻花状。
大商惊奇不已，也不顾夜深，硬着胆子随那鸭子走，鸭子步伐奇快无比，两只短翅扇动起来，风声猎猎，鸭子几乎贴地飞了起来。
大商紧跟在鸭子屁股后头，越走越惊，这路径，分明是往参参家去！大商惧意暗生，心头惶恐翻腾，急于去探个究竟，调动两条有力的大腿，奋力狂奔，竟跑在了鸭子的前头。
近地情怯，不敢问人。
当看到衣衫不整的参参脸上绝望的神情，大商也绝望了。
当王铁男看到大商面露绝望，他也绝望了。王铁男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明白绝望的大商会做什么。
王铁男的恐惧肆意弥漫，四肢筋骨像是被人绑住了，满腔的醉意烟消云散，看来酒精只是作恶的理由，而不是源动力，做事，总要找个理由嘛。
大商抱起参参，替她整理凌乱的衣裤，脸上情绪复杂，痛苦、关怀、自责、怨恨统统写在脸上，却没有说话。
参参则像是个木偶人。
5
当我赶到小河旁的小屋时，一切都结束了。
小屋空空荡荡，一片狼藉，血迹殷红。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倒霉仙子终于记起并找到了，凡人寻仙不易，不知道仙子寻找凡人简不简单，若是很简单，凡人该有多伤心啊，明知道仙子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她却从不来。像是两人做游戏，蒙眼人捉睁眼人，蒙眼人能不能捉到，要看睁眼人是否情愿，这分明是一个人的游戏。
仙子姐姐依然出尘脱俗，绝世独立，看了化身为鸭的我，嫣然一笑，众生倾倒。
“老弟，做鸭可还开心?”
“嘎”
“咦！老弟，你怎么骂我?固然是姐姐的不是，老弟你咋口出粗鄙之语，姐姐被困百年，和时代脱节久了，我哪里知道，此鸭非彼鸭。”
“嘎”
“老弟，好好好，姐姐这就把你变回来。”
光华流动如水，我从鸭又变回了人，恍如隔世。
“嘎，不，仙子姐姐，你能帮帮大商和参参吗?他俩好可怜啊。”
“老弟，你想我怎么帮？”
“仙子姐姐，你能逆转时光吗?”
“能，我就是因强行逆转时光，触犯天条，踩被囚禁了一百年。”
“这……”我沉默了，我知道，不能因为拯救别人而去伤害人，不，是神仙。
仙子姐姐微笑道:“傻老弟，你还不懂，就是因为过去不能改，才会有未来。”
“姐姐，参参和大商的未来很圆满吗?”
“我算一算。”仙子姐姐右手五根纤细白滑的手指交织起舞，推演着天数。
仙子蹙眉，“大商和王铁男拼命，王铁男终生残疾，大商因重伤害罪被判处十年监禁，而且，参参在争斗中被误伤，瞎了一只眼睛。”
无尽的悲哀只需要短短几句判词就能了结。
当我得知我这辈子再也不能见到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我仿佛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
“仙子姐姐，后来呢？”
“后来?十年后，参参和大商完婚。”
“这场婚礼岂不是迟到了十年?如果两个人早一点结婚，就不会发生悲剧了。”
“傻弟弟，你不懂，如果不是这场磨难，参参和大商不会圆满。傻弟弟，美好的事物在总是破碎后，人们才会惊醒，它是多么重要。有些人，只有当爱人离去时，才清醒自己究竟爱谁。”
“仙子姐姐，你怎么这么清楚凡人的感情?”
仙子默不作声，没有回答我的话，只说一句“糊涂仙子去也”，霎时化作一道流星，消失在夜色中。
多年以后，当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我总会回想起参参和大商的故事。
两个残缺的人凑成了圆满，如果两人都未受到伤害，故事会不会更美好?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糊涂仙子，她说的话，我也始终没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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