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渺渺独往来 | 来源:发表于2024-09-02 09:04 被阅读0次

    他是在老屋阁楼上,发现那个给他带来无尽折磨的瓷碗的。

    老屋闲置二三年了,自从老丈人摔了一跤不治后。由于怕丈母娘一个人在家孤独,妻子想把她接过来一起住。他不反对,且明确支持妻子这样做。当时她感动得一塌糊涂,说自己当初的眼光就是不错,并赏他一个狠狠的香吻。而他之所以如此,不仅是古训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上有老下有小,倒也其乐融融,更在于他刚结婚那会囊中羞涩,房子首付也凑不出,只得暂住在丈人家。后来有了孩子又有赖老两口多方照管。他哪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早把老丈人丈母娘当成自己的亲生父母。丈母娘愿意了,小姨子一家自然也没反对的理由,更乐见其成,一举两得。

    老屋砖混结构,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再加上长时间没人住,没了人气,很快衰败下来。屋顶开裂漏水,墙皮大片脱落,像得了白癜风。屋里霉菌也恣意横行。房屋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岁月的痕迹,诉说着种种过往。只有屋外的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没日没夜地站在那里,看着人世变迁,始终郁郁葱葱,不受惊扰。

    要不拆除重造?造公寓对外出租,周边的人家都是这套路。到时两家各出一半,收入五五分成。而且离工业区近,不愁没客源。否则,说不定哪天房屋倒塌了,老妈又不在了,宅基地村里有权收回的,那时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妻子征求他的意见,他表示没意见,想法挺好,家里那点闲钱也没啥用,钱生钱才是王道,又没风险,安心做个包租婆。同时表示啥时候需要他吱一声,随时听候调遣。二人婚后,家里的大事小情往往是妻子拿主意,他也乐意做个甩手掌柜,至多做个参谋。夫妻间争大小王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也曾为自己的开明暗自得意。

    妻子有了支持,便开始窜掇妹妹。小姨子无所谓,婆家家境优裕,不缺那点钱,又嫌麻烦。但奈不住姐姐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同意出资参股。他看到丈母娘得知要拆老屋时皱了皱眉。他十分理解她的内心感受。如果老屋拆除,她的今生今世念想就没了着落,内心会空落落的,对此他感同身受。老家的父母已不在了,老家的房屋也坍塌了,他前几年清明节回去扫墓,站在一片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废墟前,心头就是空空浮浮的。可能再过二年,那片废墟也不复存在,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过?

    但老人终究为二个女儿着想,最终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建房报告很快批下来了,工程队也找好了,这一切都是他在操办,跑东跑西。他在水厂上班,上二休一,且还有双休,虽说收入不高,咸鱼一条,但也逍遥自在。只等下月初的黄道吉日就开工。而丈母娘终是不舍,隔三差五就回去看看,说看一眼少一看了。妻子不放心便让他陪同左右,左邻右舍夸他好女婿,站在香樟树下的他,笑而不语。


    老屋里,抬头。阁楼口,黑洞洞的,像只眼睛与他默默对视,那是一只充满诱惑的眼睛才让他忍不住爬进阁楼,他后来想。爬上去,迎接他的是一股刺鼻的霉味和厚厚的灰尘。摸索着打开电灯,阁楼上转一圈,发现一卷黄铜。老丈人以前是跑江湖收废品的,这里山多地少,靠种地养不活一家人,只是以前极少有人干这一行当,老丈人头脑灵活,快人一步。江南地区河汊纵横,水路便利,老丈人丈母娘常摇着木船,唱着韵味十足的号子,沿河去各乡镇收罗,主要收一些值钱的废旧金属,像铜、铁、锡等。锅碗瓢盆,如果废品回收站要,他们也收,大不了自己用。如果当地资源少,他们还远到宁波,一般十天半个月回家一次,只是苦了孩子。提及童年,妻子总是眼泪汪汪的。就是靠收废品,老丈人盖起二间三层小洋楼,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成了当时的骄傲。后来又带着自家兄弟一起打天下。后来,女儿嫁了人,自己年纪也大了,干不了了,才不干了。

    他把那卷黄铜拿下来交给丈母娘家,便想出去买包烟提提神,昨晚没睡好。可他回望阁楼,总觉得上面还有东西没拿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去了,果然在角落他发现一个不起眼的布包,提起来沉甸甸的。他把它也提溜了下来。丈母娘接过打开,是两个碗,其中一个已碎成几片,另一个倒像完好无损,但已看不出它本来面目。这个死老头子,阁楼上放这个东西干啥?丈母娘把东西随意丢在脚边墙角,找把剪刀去外面修剪她以前种的花草去了,她大概准备下次把花草也带走,不想让它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也十分好奇,把那个瓷碗拿起来看,好像碗底有几个字,于是拿到水龙头下冲下水,然后走到外面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发现碗底有几个楷体字样的落款:大明成化年製。什么?他脑海突然响起一声炸雷,人差点焦了,这是古物?!可能吗?莫不是自己眼花了吧?他定了定神,慌忙又拿到水龙下里里外外洗个干干净净,发现碗底也还是那几个字,蓝色的,笔法苍劲,圆润中透着几分稚拙之气。再看碗器形古朴,平底凹足,釉色莹润,青花色淡雅,包浆温润,品相非常好!不像其他同事,上班喝茶看报,下班搓搓麻将、钓钓鱼,他喜欢逛当地的古玩市场,偶尔也出手淘一下小物件,从几十块到几百块,走不走眼也没多大关系,就当个乐子。他与许多店铺老板都认识,一来二去甚至与某些人成了朋友。

    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把那只好碗小心翼翼重新包好,又放回阁楼上,然后哼着小曲,若无其事地走出去,欣赏丈母娘修剪过的一株月季花,开得正艳,映红了他的眼。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又回去,把那只瓷碗偷偷拿回家中。等家人都睡了,他溜到书房,翻开荣宝斋许老板送给他的那本关于如何鉴别瓷器的书,与瓷碗仔细比对。越比对他越觉得手中的瓷碗不一般,更像出自官窑。天哪,如果是真的,那——他不敢想下去了。那一夜他抱着那只瓷碗一宿没睡,早上吃了两片降压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毕竟外行,东西真不真还是需要一个行家掌掌眼。于是他立刻想到他的朋友,古玩市场荣宝斋的许老板,人家毕竟在这一行当摸爬滚打几十年了,浑身都散发着幽幽的古玩气息,不会走眼的。

    今天休息,但他决定中午再去找许老板,人少,且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一定要沉住气,否则,会留下破绽被人利用,这也是许老板告诉他的。当然,他不是不信任许老板,而是小心为上。捱到中午,他叫上一辆出租车去古玩市场,路上再三叮嘱司机开慢点。司机每次点刹车,都让他心脏猛跳一次。

    许老板,一个瘦削、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安乐椅上小憩。市场内这个时候的确没什么顾客,平时人也不多,周末好点。盛世收藏,乱世黄金,但古玩收藏界水太深,套路多,一般人不敢涉足,玩不好就会溺毙或吊死。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走来多不容易啊,许老板在他面前如此感慨。

    许老板,他轻叫了一声便走进店里。你怎么现在有闲心过来?许老板从安乐椅上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久,似乎没睡足。哈哈,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个东西,你帮我过一眼。我就是好奇,順便向专家学习学习。他本来想在东西前加个好字,在脱口之前又把它吃了下去。客气了,你有东西?那让在下开开眼。许老板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

    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白布包,除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安全包裹,那只碗才露出真容。许老板本准备伸手去拿,但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戴上白手套,架上眼镜,小心接过来,像接过一个婴儿,拿起放大镜细细察看,然后拿着走进内室。片刻后出来,许老板的神情十分严肃,眼睛热光四射。

    老弟,你这东西哪来的?许老板瞪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我路边淘来的,有什么问题吗?他淡然地说。真的?哪淘的?许老板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这个嘛,嘿嘿,暂时保密,不好意思。他拒绝了。好吧,不勉强你,只要不是地下,咱可不能干犯法的事。我告诉你,这个东西,依我从业的三十年的经验,你可要站稳了,它——许老板顿了顿,它是成化年间一件官窑器,它叫青花夔龙纹官碗,绝对真品!许老板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又带着颤音。他几乎可以听到许老板粗重的呼吸声。

    不会吧?你肯定是逗我的,我能捡到漏?他摇头加苦笑。我逗你?呵呵,那这样好了,你看我这个铺子有什么好东西,你尽管拿。我跟你交换!许老板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只瓷碗。这——,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我说你们俩干嘛呢?对面店铺的老板哼哼唧唧,端着一个精巧的紫砂壶悠悠走过来。许老板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他也是。背身过去把碗简单包一下快速塞进皮包,冲二人一点头说回见,便离开了。


    你昨晚睡书房几个意思?从实招来!否则,饶不了你!妻子还是发现了,开始算账。不告诉她看来是不行了,也应该告诉她,于是他一五一十把事情全盘托出。妻子听了,一脸懵,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头牛。她像听一个传奇故事,这泼天富贵到了她们家?!接下来怎么办,亲爱的?妻子稍平静后问道。我觉得应该告诉咱妈及你妹妹一家,毕竟这车西是你爸妈的,你说呢?他看着妻子。你发烧了吧你?妻子伸手去摸他额头,被他笑着用胳膊挡开。我妈知道倒没什么,关键我妹知道了,那这个东西归谁?这可不是万二八千的事,我亲爱的傻老公。妻子拧了他大腿一把。如果卖,大不了二一添作五,二家平分,他说。平分?为什么平分?这可是你发现的,否则不就是破碗一个?再说,她们家又不缺钱,不像咱,而且妈又与咱们生活在一起。还有我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小时候她就喜欢跟我争,寸步不让……妻子滔滔不绝。他也觉得妻子的话有些道理,可若独吞,也太狠点了吧!

    三天后某晚,许老板带着一个陌生人亲自到他家里来了,他有些不快,但面子上还要过得去。他们把东西又细细过了眼,然后直接步入正题,东西多少米愿意换手?让他开个价。他笑着说还没想好呢,暂时不打算出手。自称王老板的那个陌生人说他可以等,若想出手,一定要联系他,毕竟他先来的,他点点头。后来许老板几次约他去喝茶,他都找借口拒绝了。

    不久,他听到了本不想听到的消息,说一件价值不菲的精品瓷器本市现身,这成了圈内圈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藏友姓甚名谁大家都在猜。他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纸里包不住火?这是谁的嘴这么没把门的?好在自己还没暴露,他让妻子把东西一定藏好,把嘴闭上。然而大概一个月后,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陆续开始有人上门想一饱眼福,但他坚决否认,死不认账。不久,小姨子一家也不出所料地登门拜访,说商谈下一步造房事宜,顺带聊聊那只碗,说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比较晚。现在家里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被银行催债。他刚想解释就被妻子把话接过去了,结果就是姐妹二人争吵起来,不欢而散。小姨子临走时放话,她也是亲生的,不是捡的,没完。小姨子一家前脚刚走,老丈人的那兄弟几个也上门来,说那个碗是以前收废品时他们哥几个收的,老丈人看碗好看就讨过去了,当时以为不值钱。按理说,现在他们也应有份。他妻子气不打一处来,拿根大棒子把他们赶跑了。但他们骂骂咧咧,也说没完,法庭见。他们原先的美丽心情荡然无存,这还没什么,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被人跟踪了,上下班似乎有人尾随其后。报警,没用。他现在后悔了,为什么自己那天要爬到阁楼上去呢?为什么那只碗没有也碎了?或者是别的,又或者就是一普通的瓷碗?否则,就没有后面那些破事了?他忽然又想起老丈人摔的那一跤?不就是从阁楼上摔下来的吗?这只碗不是一件吉祥物,非一般人所能拥有,就像刘备的那匹白色的卢马,后面会不会给自己或家人带来不幸?他越想越越害怕,不行,不能藏在家里了,必须尽快把它处理掉。妻子听他一分析也深以为然。可是怎么处理合适呢?他却犯了难。

    有人递来了枕头。市博物馆长一行人亲自登门,表明来意,希望他可以把东西献给国家,市博物馆收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又安全。当然,会补偿他一笔钱,不多。他慷慨应允,把东西取出,当场交给了他们……看着馆长一行人乘车离开,他长出一口气。


    他的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过去的事就像梦一样,只是古玩市场他是不去了,许多东西也回不去了。

    没想到,两个月后,市博物馆长又来了,把东西还给了他,并郑重重告诉他东西是假的,经碳-14检测,时间不过几十年,北京瓷器方面的专家也印证了,民国的高仿品,没有什么收藏的价值,并把检测报告给了他。

    他不知道该苦还是该笑了。

    他把所有的相关的人都喊到家里来,小姨子一家,各位叔伯们,还有当初提出重金购买的人,能请的都请了,博物馆长也在场。他把报告给他们一一看了,且现场有馆长作证。

    各位,你们还买吗?还争吗?还要吗?大家都黙不作声,低头。还有二个月就是牛年春节了,那我预祝大家牛年牛气冲天,岁岁平安,先听个响。他抓起那只碗狠命扔到屋里地砖上。叭——一声清脆中四分五裂。

    约半年后,他听到一个消息,说有一个真正的成化官窑瓷器现身本市,也是一只碗。叫什么名字,好像跟他以前的那兄仿品一样。现在的古玩市场真是乱,他不胜感慨。

    后来那只碗在香港苏富比拍卖,拍出千万元。他是在上厕所时在一张晚报上看到的,还配有一张现场持宝人照片。照片中一个人有点像许老板,似笑非笑。真他姆的难看,他笑着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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