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去和这个痞子一起住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竟是那样一个人。
那时,我刚满三十岁,穷困潦倒,没有亲人。周身上下只有一台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到处蹭网写作,却没有一篇被刊登出来,理想成了空想。为了养活这个空想,我不得不间断性去打零工,服务员、清洁工、流水线工人甚至发宣传单的临时小工。我小心翼翼的接受这上帝给我带来的馈赠,因为这些工作让我吃饱饭,而写作不能。
邮箱又是一封退稿信:您好,由于此文话题性不够强,不易引起读者讨论及传播,很遗憾不予发表,建议您从人物性格及故事性继续挖掘,谢谢!
“人物性格及故事性?”我在网吧喃喃自语,“连朋友都没有,上哪里去挖故事?”
“你在写作?”清亮的男声。
“你跟我说话?”我猛一回头,看见一个刘海长到鼻头的邋遢男人,穿一件流里流气的黑色T恤,看起来比我更落魄。
“当然是你,作家?”他凑近一点,胸口的纹身从领口溢出来,让我想起电影里的小痞子。我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古牧犬一样的男人,居然不是害怕,而是欣喜,满脑子“这个人够有故事了吧?”的功利想法。
“唔,是啊,随便写写,反正也没什么前途。”我尴尬笑一下,耸耸肩。
“你要不要写写我?”他声音高亢起来,像挖矿工人挖到宝石一般。
“写你吃不饱饭!”我白他一眼,佯装推脱。
“我管你吃住,你给我写个故事。”他犹豫一下,露出一口大白牙,牙缝里有一丝谄媚。
“你要包养我?”我一脸惊诧,内心却在打着小算盘,这个男人恐怕连自己都养活不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只要故事。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先去看看我的住处。”他连连摆手的解释着,局促间小男生的羞涩呼曳冒出。
“好,我先去看看!”看他的表情,我忍着笑欣然同意。
跟在他身后,我才发现他有一米九左右的身高,略瘦,头顶有斜斜的一道疤,细软的头发像春天的稻田,被一条小路一分为二,清晰分明!
紧跟着他,我们走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巷深处。他回头看看我,“别担心,虽然我混得不好,但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油成一缕缕的头发轻轻甩动两下,连眼角都没露出来,所以我并不确定这句话的意义。
我有些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眼睛。
“伤害?你觉得一无所有的人还有什么可以被伤害的吗?”我抽起右嘴角冷笑一下,恶狠狠看他一眼。
他唇角牵动,转过头继续风雨飘摇的走。
我们在巷子尽头停住,钻进一个黑乎乎的小窄门,里面一排破旧的民房,他护着我走进最靠里的一间。
“阿憨,你居然带了个女人回来!”旁边房间露出一个脑袋,光头,满脸肥肉,右眼贴着白纱布,活像待宰的肥猪。
我远距离冷冷看那肥猪一眼,用眼光扫射他,他讪讪缩回了头。
“你们都是一起住的?”
“兄弟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你不用担心。”
听这话的语气,我以为他是老大。
“这是我的房间,你睡床,我睡地上,吃饭就到那头的小食堂找做饭的阿姨!她人很好。”房间倒是不小,陈设非常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旧桌子,零星的几件衣服挂在一根木棍子上。然而,相比我常年蹭网吧和地下室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
我在房间踱两步,比一个ok的手势给他,“你对故事有什么要求?”
“把我写的正面一点,英雄一点!”他转头向窗外,语气颓丧下来,“我母亲生病了,我们时间不多!”
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个痞子收留我,如果文章得以发表,刊在报纸上,他也算光耀门楣了,让母亲死能瞑目也算尽了一份孝吧!
“以我的水平,想发表恐怕不容易!”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打印一份邮回家去!”
“你,不如直接回家尽孝!”我犹豫一下,还是说了这句于我无益的话。
“我要挣钱给她看病!多活一天都是赚回来的。”他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因为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就这样,我住了下来,晚上各做各的美梦,白天我们各自开工。
“你每天都在外面做什么?”我光着脚踩在门口的水池旁洗衣服。
“老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倚在门框上,随意的抽一支劣质烟,烟尘飘散得到处都是。
“得了吧,你是最怂的,哪次打架不是你跑的最快?”肥猪又伸出个脑袋来,眼角的纱布取掉了,明显的一道疤,愈发丑陋的触目惊心。
“哎,姑娘,你这对胸脯真是好看,别光给傻子阿憨摸,跟他浪费!我们兄弟们个个都比他强多了!”肥猪笑的一脸油腻。
我恨恨的看阿憨一眼,见他脸憋的通红不说话,我心里憋着气,一盆水直接泼过去,红内裤挂在肥猪头上,像招展的红旗。
“哈哈哈哈哈哈,猪哥,你最近要悠着点,小心脑袋开花。”几个呲牙咧嘴的男人走出来看热闹,我哐当把阿憨关在了外面。
“这男人真是没用!”我在心里暗骂着,“怂包,怂包!我得赶紧想办法另谋生路!”
“你别生气,这些人就是爱开玩笑!”阿憨在门口低低的说,仿佛生怕别人听见他在安抚一个女人。
我更气,径直开了门,拿话刺他,“你这鬼样子,让我如何写出英雄事迹来?”
“原来是生这个气!”他走进来,以最快动作把门关上,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们这拨人没做过什么大事,最多就是吓唬吓唬普通人,收点保护费,调戏一下街头小姐,做点偷鸡摸狗的小事儿。”
“呸!那你让我写什么?当不了大善,你能当个大恶,我也敬你!”我啐一口,“天底下最没用的就是你这种人,没得写!”
“所以,我才欣赏你,清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被我骂颓了,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一屁股蹲在床板上。
我一滞,我何尝不是个骗子,在他这里骗吃骗喝,什么都没为他做过,连双臭袜子都没洗过。
“好了好了,以后你每天做了什么,回来跟我讲一下,我好按实际情况来写,免得太假,一眼被人识穿。”
“嗯,好。”他枕着油乎乎的头发躺在地板的席子上,刘海顺势垂到耳边。
“阿憨,你为什么总用刘海挡住眼睛?”我看着那双像孩子一样闪亮真诚的大眼睛,情不自禁问道。
“兄弟们说太傻气了,吓不住人。”
“嗯,确实,这傻气直往外冒,刘海都挡不住。”
“睡吧,不早了!”
“你的眼睛很善良,我相信你母亲会以你为豪的。”
“嗯,睡吧!”
夜里我感觉身上一沉,多了件衣服,男人的体味,熏到我心里,一阵阵酸涩,眼泪滴到枕头上。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陪食堂阿姨去买菜,因为收到一张50元的假钱,我们和鱼贩争执起来。我向来不吃亏,见钱要不回来,迅速抢了两条鱼装进袋子里,不料没走两步却被附近的商贩围堵过来。
眼见五六个彪形大汉把我们围在中间,我心想这是碰到恶霸了,急把阿姨护在身后。
“小妞,你还敢明抢,你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管你谁的地盘,找假钱就理亏!你信不信我天天赖你门口宣扬你们干的好事!”
“哟!你哪儿来的胆子!兄弟们给我扇她!”
我一慌神,看见围观的群众,于是大喊:“哎,你们怎么都干看着啊,他们是坏人,快报警!”
“滚滚滚,不想被揍的赶紧滚开!”鱼贩拎着一把刀大喊。
围观群众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散了,阿姨有些后怕,作势要把鱼还给他们,我一把挡住,抓起旁边的蔬菜甩了过去。
正当我满脑子“宁死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想法时,鱼贩啪啪两耳光,我眼冒金星的捂着脸往后退了两步,阿姨已经吓得坐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是阿憨的声音,我内心顿时踏实了不少。
我下意识的开始脑补各种英雄救美的画面,站起来准备为他叫好。然而,现实总是惨不忍睹,阿憨被人打花了脸,鱼也被抢了回去。
我们非常识相的投降认错,快速躲回了巷子里的小黑屋。
“草包,你还不如我!”我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你没事就行。他们在这块有势力,不能招惹!”阿憨疼的呲牙咧嘴。
我顿时没了气焰,小人物的生死,哪是一时的较量能够决定的。
“可是这些坏人就让他们永远祸害别人吗?”
“有什么办法……”阿憨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你为什么不能当个逞凶除恶的英雄?整天让我胡编乱造有什么意思!”
“我……”他被我数落的哑了口,只能闷声叹气。
我看着他那满脸的伤,想起危险时刻他用身子护着我,没让我受一点伤,鼻子一酸,心软下来,赶紧把毛巾用冷水泡了给他擦脸。
“这种生活你怕吗?”阿憨有些内疚。
“我一直都是这种生活,有什么好怕的。”
“真希望有一天,你能过上想过的生活,不用再担惊受怕。”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确实从没奢望过,蝼蚁当久了,就不愿意再抬头望天,那是自己触不到的地方,免得心伤。
“什么意思?”
“没什么,谢谢你来救我!”我冲他笑一下。
“我会学着做个好人。”阿憨笑的很开心,像中秋节的红石榴,裂得歪歪扭扭,心里却美极了。
“今天我去麻子街收保护费了,有个大胖子居然拿拖把砸我!你看我这一身的泥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制服,还多收了两百块,嘿嘿!别告诉别人。”
“哦!还有别的没?”
“有个收废品的大爷,路边摊上捡了一个可乐瓶,被一个小伙子要挟重新买一瓶可乐,我把那小伙子给揍了!用碰瓷的方式讹了他一百块钱。”
“哦,那大爷呢?”
“我顺路给他送废品站了。”他刻意淡化,仿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要的素材!细微之处才能体现你的正面形象啊!”
“这样算是好故事了吗?”
“好故事要很多素材,你要做你自己才行,我就喜欢做自己的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不缺钱的大英雄!”
“那我一样都沾不上!”
“本来就是!”
我和阿憨每夜在这样的斗嘴中闭上嘴巴睡觉,他会在天不亮的时候出门,给我留十几块钱的零花,像是晨归的心满意足的嫖客,然而,我们并不做爱。
他越来越多带回精彩的故事,有时候是给老人推车,有时候是帮人找到丢失的宠物,还有的时候,是替人打抱不平,当然,不是通过打架的方式,用他的话说,就是以理服人。
他越来越像个英雄,我的故事也越写越长。
“缺一个爆点,不然很难发表!”
“爆点是什么?让我去炸掉哪里吗?”
“文盲!爆点是一个标志性大事,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明天老板让我们运送一批毒品去洋河对岸的小茅屋里,这件事算不算?”
“天,这绝对算!”我心里捏把汗,看他说的云淡风轻我的心却慌乱起来,“你会报警么?会不会死掉?”
“可能会吧,但是任务失败也可能被打断腿!”他不以为然,说笑话一般,“你担心我?”
“不,我只是担心我没饭吃!”
“……如果我回不来,请你把文章写完,邮给我家人!”他垂下头,闷闷抽一根烟,这是他第一次在房间里抽烟。
“其实你可以偷偷跑掉,你要好好活着!”我隐隐不安的说。
“嗯。”烟雾缭绕中,他拿出薄薄一沓钱,还有一个记事本,“不管怎样,你明天一大早离开吧!”
“好。”我喉咙哽住,回答的没有任何留恋,“这不过是个交易,现在到了要结束的时候。”
眼睛有些涩,需要水分,“谁让你在房间里抽烟,我眼睛受不了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和他一起离开,门口的水龙头滴着水,滴答滴答,没完没了,让人心烦!
街口的位置,我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把刘海别在耳后,明明亮亮的眼睛露出来,对我微笑一下,毫不犹豫的径自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米九左右,头上有道疤,黑白分明。
我没想到,文章顺利发表,成为各大报纸和新媒体争相转载的热文,我也因此谋得一份编辑的工作,过上衣食无忧人模狗样的生活。
几个月后,接到一个电话,“我妈去世了,她很欣慰,谢谢你!”,是阿憨妹妹打来的。
我打开抽屉,拿出一打报纸,看着神乎其神的标题,脑子要爆炸。
“昔日小混混一句话,震惊了所有人……”
“这样一个人,女人看了,哭了,男人看了,沉默了!”
“卧底5年,青年警察独闯毒枭,竟是因为妈妈一句话……”
这就是现在流行的“标题党”?我叹一口气,一个故事被传阅无数次后,往往变成了另一个故事。
我从抽屉底层抽出他留给我的本子,里面歪歪扭扭除了他家的地址,还有我的第一版手稿,“睡在同一房间的痞子!”,是的,他是个痞子,他不是警察,却当了一次大英雄。
我仔细婆娑着他的遗物,在夹层中发现了一个小纸条。
“遇到你之后,我也有了自己的目标!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一个有钱的英雄,睡在你旁边,而不是地上。”
“傻瓜!”我用手掩面,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傻瓜,如果是你,活着就够了!”
我搬去和这个痞子一起住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个人。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帮他写故事。
(虚拟短篇小说,原创文章,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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