鬻地(1/4)

作者: 周末哈哈哈 | 来源:发表于2018-04-04 21:24 被阅读0次
鬻地(1/4)

一、老莫的问题

    住宅日照标准:大寒日不少于两小时,冬至日不小于一小建筑不应低于冬至日日照两小时的标。
      ——《国家标准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

    "老子死也记得今天!"老莫冲手机那头狠狠地说,"零七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农历冬至日。

“就在这一天,照你们这些学问人的说法就是,'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就在这一天,你小莫兴建的十七层高楼大厦挡住了你爹的自然采光;照法律上讲,就是他娘的'使全日有效光照不足两小时'!

“没想到吧小莫,没想到你爹也懂法律了吧,老子告诉你,现在你爹我就是甲方,你个小王八蛋就是乙方,法律讲得清清楚楚,乙方应当赔偿甲方因采光不足造成的损失——"

    电话那头"嘟嘟嘟"的忙音浇灭了老莫辛苦背诵的演讲。

    挂上电话,老莫显得忧心忡忡。从县汽配厂退休以来,老莫早上起床第一档子事,就是爬上自家楼顶,把二十多盆芦荟从温暖的楼梯间挪到太阳底下。

等到搬完花盆,发了一身汗,老头子就心满意足下楼喝豆浆吃油条。然而这个把月以来,老莫愈加没办法安心吃油条喝豆浆了。他现在站在自家房顶上,看一眼手腕子——

八点半!八点半的太阳早已光芒万丈,可他老莫的屋顶却完全沉没在浓稠的阴影之中,这可恶的投影来自五十米开外的那幢写字楼,来自他那出息儿子的大手笔!

那还是开春的事情:早先,老莫家门口隔了一条林荫道,对面是政府大院,衙门的地界儿,可他小莫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盘下这块地皮,轰隆隆放倒了颓圮的公家楼房,转眼间竖起一座漂漂亮亮的"世纪华庭"!

随着儿子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老莫的宝贝芦荟却因光照不足而萎靡不振。大楼的投影从南向北扩张,每天都在侵蚀更多的光照面积,老莫只好提溜着三十个花盆,逃兵似的在楼顶上撤退防线,他用一只粉笔头在水泥地上写写画画,推演花盆的摆放,寸土不让!

先前阔气的五行六列方阵不断拉长,等到入冬的时候,终于变成了"一字长蛇阵",老莫把它们排成一列摆放在屋顶北沿儿三十公分的宽度里,那是唯一可以整天照到太阳的地方,那也是整个不幸开始的地方,此后两万字中我将要叙述的全部悲剧,可能就是在这儿埋下种子——

或许老莫早就料到,终有一天他的众多宝贝疙瘩之中,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掉下房沿儿摔个粉碎。好在这种高悬头顶的恐惧并没有折麽他太久,今天,就在刚刚,事情发生了。

    老莫就像他那霜打的芦荟,蔫着脑袋驼着腰,一声不吭下楼,老婆子给他端豆浆也不喝,递油条也不吃。

小院子凉飕飕的,水泥地一片狼藉,肥厚的芦荟断肢散落四处,好像章鱼腕足,依然翻滚着残余的生命力,老莫逐一拾掇,每捡起一根老伴儿就帮他数一个数,半晌过去,数来足有九根!

    "真是个大家伙!"老莫喃喃自语,嘟囔着挑出最为肥厚的肉茎,狠狠折断,于是截面处渗出新鲜汁液,摸上去黏糊糊,滑溜溜,似乎象征某种年轻生命的活力。

老莫把这一摊子宝贝扔给老婆子,他说:

"拿这玩意儿涂脸护肤!"

  老莫从此不再起大早侍弄花盆。事实上,自从第一盆芦荟摔碎之后,老莫就放任它们自生自灭,这些养尊处优的宝贝疙瘩已经晒不到太阳,再没有了老莫的照料,简直禁不住一点儿寒风。

很快,楼顶上就只剩下光秃秃的花盆;与此同时,没有些个花花草草需要打理,老头子也彻底倦怠下来,他开始赖床,开始嗜睡;他开始感到腿脚僵硬,四肢发凉;他似乎发现自己的胳膊腿儿如同芦荟孱弱的茎叶,即将凋零脱落!

想到这里,老莫瘫如烂泥,仰面朝天,他用夹带着浓稠痰液的浑浊嗓音使唤女人:

    "婆娘婆娘哩,"他并不抱希望,"咱们的龟孙儿子回家没有哩?"

    "没有没有哩!"老婆子端一碗糖拌番茄进屋,"活鸡宰了三天哩;鱼肉冻在冰箱哩;儿子没有回来哩......"

    老莫摆摆手,闷闷看着老伴儿吃完番茄。抽了一口水烟袋,老莫感觉又来了力气,便接过老伴儿怀里的搪瓷大碗,咕噜噜咂干浸泡番茄的甜水。

碗沿儿还有些糖渍,便拿来开水涮洗,又喝了两碗——这时候老莫感到精神头完全上来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于是跳下床,径直出了门。

    林荫道对面就是"世纪华庭"的楼盘。头顶上钢筋水泥还在缓慢生长,但底楼一二三层的门面房已经整饬一新:

落地大玻璃窗清澈透亮,为了防止不长眼的家伙迎面撞上去,每一块上面都贴了红窗花;虚假而鲜艳的塑料植物排成一绺,每一棵都喷洒了不同种类的香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楼里面安放着舒服的皮沙发,每一个上面都蜷缩几个肥头大耳的家伙。

老莫很清楚,他们整日提着现钱找房子买,唯恐迟人一步!但这些蠢蛋哪里知道,地产商许给他们的净是空头支票呢!

天杀的包工头就是拿着你们这些花花绿绿的钞票才把房来盖!要不然他们能给你坐皮沙发,沏毛尖儿茶?要不然他们为啥先把售楼处打扮的漂漂亮亮?你们这些傻瓜蛋子没看见吗?楼都没封顶,八字少一撇呢......

    但老莫确信自己不会上当受骗。他蹬一辆三轮车,把楼顶上二十九个花盆原封不动驮到售楼处。

他把花盆排开,挡住玻璃门的出口,然后大步流星走进接待大堂,整个身子赖到皮沙发上。虽然松软的凹陷把腰椎折腾得咔咔响,但他仍然表现出一种理直气壮的享受的神态。

不一会儿,售楼处的接待小姐嘀嗒着轻巧的高跟鞋脚步迎上来。看到丫头浑身上下包裹着过分紧俏的靓丽西装,两条腿像分针秒针,摆动不停,老莫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肥头大耳拎着钱的主儿,自己这么个寒碜老汉被人家小姑娘热情接待,实在是不成体统,实在是无福消受,于是他埋着头大口喝茶水。

茶水绿油油,滚烫滚烫,老莫强忍着泪花子,哼哧哼哧喘气。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沉默当中,料峭的小姐首先开口:

    "老爷子,咱经理还没回来哩!"

    小姑娘热情大方的声音倒让老莫陷入被动,他咂干了杯子,再也吱唔不下去,终于从衬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烟盒纸。

他瞅一瞅上面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还在,便有恃无恐地递过去。老莫说:

    "交给我儿子......"

    末了,售楼小姐接过老莫的塑料旅行杯,泡上加倍的茶叶,再送老莫到门口,她说:

    "经理的意思是说,咱的楼还是要盖,盖好高好高!"

    "好高是多高呢?"

    "八十八!"姑娘用蹦蹦跳跳的声音回答:"八十八层!"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八十八"这个数字将成为他和老伴儿腊月里值得盼望的理由。

如果那些天你曾经上楼晒太阳,那准能看见老莫重新站上了自家顶楼!那时候,对面高楼大厦的影子已经压得老屋喘不过气,他老莫与其说是来晒太阳,倒不如说是来数数,数一数对面的大厦起了多少层。

从最开始的十三层算起,老莫的数字每隔三五天就要增加一个,这令他激动不已。老莫甚至重新恢复了胃口,每天早上数完楼房,老伴儿已经摆好早餐,于是老莫一边汇报今天的数字,一边把整根的油条泡在豆浆里头,他可以清晰看到终点的喜悦正在向自己靠近,他也曾一度高兴得伏在屋顶,冲着楼下老伴叫喊:

    "数到八十八,儿子就回家!"

 

    "八十八层?真是没文化,城区兴建高楼大厦都有层数限制的。"小莫拿新鲜脆乎的油条做比喻,"需要折半再折半。"小莫露出沮丧的神情:"只能盖二十三层啦!"

    老莫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那个"二十二"一直数到了也久不见变化。那时候年关将近,可以听到,有些性急的家伙已经点燃了除夕的鞭炮。

果篮里堆着满满的橘子苹果、炒货炸货;老莫蹲在炭火旁小心烘烤团成圆饼的鞭炮;老伴儿在八仙桌上摆齐九个凉碟,深红磬口的"心里美"萝卜,酱香浓郁的"乡巴佬"卤翅......

    夜色越发凝重,希望落空的隐忧开始萌发,就在老俩口望眼欲穿的时候,儿子的小轿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反倒令老莫局促不已。他哆哆嗦嗦吩咐老婆子准备热菜,后者在围裙上抹两把手,收拾干净的鸡鸭鱼肉麻溜儿下锅。

现在,两个老家伙享受着类似稀客临门的喜悦夜晚,方桌对面坐着的正是他们的儿子:他到底是一位老板,商人?视察工作的领导?久违的亲人,还是一个消瘦如猴的小年轻,我的儿子!......

老俩口不断提醒自己这一点,他们如同观看动物园海豚表演似的端详这个属于自己的儿子,他们已经预备好太多的唠叨,他们可以想见儿子面临拷问一般回答他们陈旧的问询,他那稚嫩的气恼的毫无耐心的敷衍回答,哪怕寥寥数语也总能引起自己无限联想。

现在,这一切幸福的事情就要开始,老莫指使老伴儿收拾碗筷,自己也已经预备掏出香烟,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从衣兜掏出一张熟悉的烟盒纸:

    "......不动产相邻方造成我平房采光冬至日午间满窗日照时间少于一小时,全天有效日照时间不足两小时!"

    老莫咂摸嘴巴,像吐泡泡的螃蟹。

    "爹啊爹,你要教我学法么?"

    老莫摇头晃脑,再也说不出话。

    "爹啊爹,我学了法哩!"小莫接着从钱夹子里头掏出另一张纸片,"您说怎么办呢?房屋兴建方,也就是我小莫,应为对方,也就是您这把老骨头,解决取暖,照明,调换住房——或者给予经济补偿,给予经济补偿的,补偿标准以受影响建筑物面积......不用不用了——"

    "爹啊爹,"小莫冲他爹摇摇手继续说,"您跟儿子说补偿?这不是骂我呢!您瞧,我的二十二层大楼房,顶楼就是留着孝敬您二老的!"

    这句话像烧锅酒,烧得老莫浑身迷迷糊糊。

    "到时候拆了这老破屋子,儿子接你们老俩口住到天上去。"

    这句话像冰激凌,激得老莫浑身哆哆嗦嗦。他好不容易开口:

    "还要拆我的房哩!"

    "拆拆拆。"

    "小王八蛋,"老莫瞬间清醒过来,"你要上房揭瓦!"

    "拆拆拆。"

    不知道是除夕的酒格外醉人,还是人老到底不重要,老莫感觉到这个年关过得糊里糊涂,一切都像是假的。

他抹了抹脸,儿子油光满面坐在跟前:不像冒充的也不是做梦啊!老莫心里头直犯嘀咕,他看见小莫一张嘴吧唧不停,仔细听来全是一个"拆"字!

胃里头泛起一阵悔恨,老莫甚至宁可今年没有见到这个不肖子。他突然怀念数天以前,自己还在为楼顶那点儿阳光捶胸顿足的时候,原本以为仰仗父权的威严,自己可以听到儿子的致歉,可是现在,似乎连自个儿头顶的瓦片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老莫忽然一激灵,他缓缓的说:

    "要是你爹不点头,不弯腰,不按红手印儿呢?"

    "由不得爹哩,"小莫抹抹嘴巴掏出又一张小纸片,"......属于公共用地的,可强制执行!"

    "你这法律学得真他娘的比你爹好哩!"

    只听到脑袋里轰然一声响,老莫再说不出话。

    等到老莫怀抱褥子竹席往后院走的时候,小莫仰躺在沙发上问他:"爹啊爹,天黑不睡觉,你要去哪儿哩?"

    老母亲收拾完毕,她对小莫说:

    "儿啊儿,里屋床铺都收拾妥当,新换床单枕头软乎乎,明早放心睡大觉......"

    夜里没风没月亮,老莫裹紧棉被躺在楼梯间里,找那些昏黄老眼还能瞧得着的星星。身边老伴儿微弱的鼾声响起,老莫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盯着星宿出了神:

他看见那些亮晶晶鼓囊囊的家伙果真如歌词里头唱的那样穿梭在云彩之中,每一只都放射毛茸茸的柔软光线将自己包裹,光线射穿草叶发出窸窣细响,水泥地纤毫毕现拓印着这个微小世界的淡影。

腊月的味道从地面渗出来,老莫恍惚中难辨清晨子夜,他欠起身躯,头顶天幕上密布白惨惨的发光物,每一个偌大如枣,像是拂尘天的太阳,白白净净却没有温度。

老莫因此感到寒冷,风暴骤起,天色昏暗,光亮开始沉没,天空一角的巨大黑幕正将每一个完美的圆形发光轮廓扎咬撕裂。黑色是野生而贪婪的肉食者,每吞食一分光亮就更加发育膨胀,如摆脱不尽的黏液,沾染指尖发梢。

老莫浑身寒冷阵痛,捋起裤管发现无数黑色霉斑也在皮肤底下生长,他恍然大悟,可无论怎么挣扎却仍瘫痪在地,粗砺的黑雾扑面而来,这时候老莫终于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那黑黢黢的大家伙正是他小莫盖的高楼大厦!

大厦上密布深不可测的黑色窗洞,每一个都要把老莫吸进去!吸进去!楼房轰隆倒塌,永久的黑暗重重压下来——

    "小莫!这是要你爹的命呐!"

    叫声吵醒老伴儿,她摇摇晃晃好一会儿才把老莫从梦魇当中捞回来。老莫一个打挺坐起,看见被子落在地上,摸一摸脚趾头冻得冰凉——

现在他终于搞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他套一件夹袄,不扣袖口就出门去,等到他拎着热乎乎的油条重新回来的时候,这个老头子已经铁定主意!

他重新裁剪烟盒纸,花半个钟头用铅笔在上头写小字儿,末了,拿塑料纸包好,塞进胸前口袋。老莫觉得事情都已经妥当,便进里屋再看一眼儿子:那小王八蛋还是一摊醉泥!于是老莫嘱咐家里的婆娘:

    "叫他吃一口热乎油条。"

    正月初一起个大早,张鹤年已经坐在了专家门诊室。他一点也不习惯县卫生院的白桌白椅白墙,尤其讨厌这一身白大褂!他右手扯着老莫的手腕子号脉,左手拿着老莫递给他的烟盒纸,什么物权法,什么居住区设计规范,他摆摆手一概不看:

    "大夫可不就是个看病的?"他捉一只小楷笔写方子,"豆浆一壶,油条管饱!"他郑重其事地把方子递给老莫说,"热乎乎吃一顿,专治你的魔怔!"

张大夫边说边吧唧嘴,突然又想起什么要嘱咐的,"你看新闻了吧,但凡瞧上去胖乎乎卖相极佳的油条,都是和面时掺了洗衣粉!夸张在所难免,但为了炸出来漂亮而多放碱和矾,这倒是个古法儿。"

张大夫捋一捋胡须继续告诉老莫,"矾里头有铝离子,吃多了就成咱们这样的老年痴呆......"

    即便张大夫说得自己直流口水,他老莫对油条豆浆也丝毫提不起兴趣,昨晚的噩梦还没有散去,张大夫的调侃更加令他沮丧,一番言语下来,沮丧变成了愤懑,愤懑变成了抱怨:

任谁都知道他张鹤年是云烟县上下五十年独一位圣人,但凡治病救人,红白喜事,问穴动土,没有哪一位不是请教张大夫的!

可现如今,用老莫自己的话说,"老弟弟遭遇了'亲儿子忤逆'这等家门不幸,他张大夫却只顾着开豆浆油条的笑话。"

想到这里,老莫更加心如死灰,不由得喃喃自语道:"他这哪是挡了我的阳光,分明是断了我的阳寿呢!宅子见不着光线,那不就是——这不肖子就是盼着我早早儿下阴曹地府,到时候他就可以拆我的老屋,盖他的大厦......"

    听完老莫的嘟囔,张大夫一时笑得假牙也掉下来,说起话来嘴巴漏风:"老弟啥时候研究起堪舆的学问来了。"

    "这要命的局还不得请张大夫破嘛!"

    "家者,居也;家人,内也。"张大夫捏起那张写满法律法规的小纸片,摇头晃脑地说,"安居乐业是大事情,望风水捞不着,靠老哥帮不着,得靠一个'法'字儿,不是神婆半仙儿的法,是国法,是法律,是'law',你可知道?"

张大夫便提笔蘸墨,使篆籀笔法在纸片上写下"law"的字母,把它交到老莫手中。

    老莫大概料到如此,他接过笔在字缝里划出一句:"属于公共用地的,可强制执行!"他苦笑着说,"看见咯,这是国的法,不是我老汉的法哩。"

    啪的一声,不等老莫说完张大夫已经拍在他的脑门上:"老弟啊,你可知道德国有一个钉子户,皇帝拆了他的磨坊,他把皇帝告上法庭;老弟啊,你可知道日本成田有十七个钉子户,他们的房子就躺在飞机跑道上;老弟啊,你可知道奉化溪口的周顺房,蒋介石建宅子的时候也没能拆了他家灶台,他家的千层饼很好吃……"

    老莫惊讶不已,怔怔望着这个白发鹤眉的老家伙,这一次张大夫郑重地装好假牙,一字一顿地说:"老弟啊,你可知道省城有一个叫做'信访办'的衙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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