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八年,戚天忌奉令,于丰州斩十六户。无一生还。
有其乞食人,于墟木拾一女。食百家嗟食,至六年,翌卖于杨州薰苑。得名望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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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能吃饱是最大的愿望。愿望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老乞丐告诉我,愿望是吃饱,有完好的衣物。
所以老乞丐在我六岁的时候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他还从王家村里偷了一件大红的衣服让我穿——如果那能叫做衣服的话。
乱遭遭的头发第一次被老乞丐仔细的清洗。他还给我扎了辫子。
后来我才知道,老乞丐把我卖了。换了二两银子。
杨州薰苑是南夏国有名的艺苑。平民百姓来这里听曲,达官显贵来这里看戏。江湖艺人以此温饱生计。薰苑是戏班子,是酒楼。也是妓院。
六岁的时候,老乞丐把我卖到了薰苑。一个叫司娘的女人把我领走了,她让我叫她阿娘。
阿娘是个漂亮的女人,她有柳叶细长的眉,上很厚的胭脂。男人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很恐怖,是吃人的眼神。
阿娘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没名字,大家叫老乞丐老不死,我就叫小不死。
阿娘笑的腰都快折了,头发都散了,这才笑吟吟的望着我。她蹲了下来,静静望着。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灰暗了些,眼角低垂,几条几乎望不见的皱纹显了出来。
“小不死,以后,你就叫望越吧。”
………………
十岁前,在艺苑的日子都很不错。尽管劳累了些,但至少还能填饱肚子。阿娘对我极为照顾。我也格外努力,因为在这里,没有价值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打杂儿,学舞,唱曲儿。一过便是十年。
阿娘几乎把我当做了女儿对待,由于阿娘的关照,没有沦落到要以皮肉生意活下来的地步。
在艺苑的日子,我只管弹琴唱曲。客人们想要见到我的样子,也是万万不能的。
与我一同唱曲的的姑娘想念家乡,总顺带着捎上我:望越啊,你就不想知道自己家在何方,亲人是否安好?你倒当真是冷血,我好羡慕你。
她眼角的泪珠映着烛火闪着光,我不知该如何回她,只盯着那颗泪。斗大的水珠,吊在她眉目。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问自己:家人?老乞丐算吗?一定不算,他为了二两银子就把我卖了。那阿娘算吗?应该算吧,她对我那么好。
………
算阿。
……………………
南夏的冬天,有连绵的大雪。大雪一下就是几月,温度低的吓人。
如鹅毛般细密连绵的雪,覆盖了山木,冻住了河流与湖泊。大雪覆盖了商道,商人不愿在这个时候出行,因为这太危险了。无论是横贯南夏的囚龙江,还是一百年前恒山大君开辟的通天商路。冻死的人,总是多如杂草。
这个季节薰苑也不好过。天气太冷了,商道不开,粮食也缺乏。客人们都急于生计,无论是平民还是达官显贵,都不愿让口袋里多蹦出一个子。
直到二月时,这种情况才得到好转。
连绵的雪停了,山川河海也渐渐焕发生机。二月冰雪初融。薰苑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一天晚上,司娘从外面捡回来个呆子。粗布麻衣,背着行囊。看起来壮壮胆。呆子不太说话,和他说话,他就憨憨的笑。我气极了,骂他哑巴,他笑的更欢了。
呆子力气极大,而且什么都会,劈柴打铁捏泥人儿,自他来了后,厨娘也闲了几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客人们油皮粉面,而且性格多为恶劣。哪有这样的好脾气。
每次登完台子,我就到后院去看他。看他劈柴打水,他见我来,也不说话,只是笑的更欢了。我也乐得清净,这呆子那里都不好,唯有这性子是着实合我心意的,安安静静的,比跟那群莺莺燕燕的小姐妹在一起舒服的多。
他从不去听我唱曲儿,我也从不邀他。我盯着他看,一会儿他便红了脸,眼神躲闪的去干别的活计。几月下来,他才开始跟我说话。他讲他走过的地方,山川江河,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呆子的家不在扬州,在西北的黄沙地。他就背着麻袋,用一双腿,从西北走到了扬州。
随后的冬日,他晕倒在了土地庙,这才被阿娘捡了回来。
呆子这一呆,就是三年。
他什么活都干,什么都愿意做。安安静静的更讨司娘欢喜。三年来,我总喜欢去后院找他,他也很配合的次次都脸红。
………………
这个呆子。
………………
南北素来不和。
有闻,南夏的王,于珑南山射下了北邯国君养的一只金毛大雁。
北邯国君甚怒,于次日派遣兵将踏平珑南山。卒,两国开战。
………………
战火纷飞,点燃了一寸又一寸土地。今日南夏羽骑屠了北邯的骁途关,明日,北邯的战马踏平了南夏的斜阳山。
南夏官位世袭,显贵世家多奢靡,当朝国君喜好酒色,挥霍无度。军中无良将,国库空虚。
而北邯多恶土,有精兵万万。国主朱放善理朝政,以铁血手段镇压国中宵小。比之南夏,远远超于南夏国力。
战争很快就蔓延到南夏的每一寸土地。南夏将士节节败退,从纵马关退到了国都景门。
战火也烧到了扬州,扬州地势多崎岖,山川连横。一时未遭攻占。
百姓们都在急着收拾行李,扬州的西面就是黄沙之国徐立。他们要去那里。那里有足以生存的土地。
而薰苑则是一片冷清,司娘不相信北邯的铁骑已经踏至扬州,也不愿放下这积攒了半辈子的基业。
呆子还是只会痴痴的笑,劈柴,打水。薰苑没了生意,我也没了事情做。就每天跑到后院望他劈柴打水。
依靠地势天险的平静时日很快被打破,三千铁骑征踏扬州,烧毁踏平了一个又一个村落镇子。
一夜,司娘终究是妥协。吩咐我们收整东西就逃难去了。
呆子和我们一起,还是不说话。只是脸上的傻笑弱了几分。
乱世多恶人。
一路上,我们这些个烟柳女子更是遭人惦记。好得有呆子,挥舞着他挑水的柴棍,才保得安好。
……………………
黄沙之国徐立,终日狂风,年中雨水逢二三月、六八月、十一月,不得降。
徐立国多劳苦平民,聚恶人,养精兵,容共存。
一行十数人,到达时只剩之八九。才寻到村落安顿下来。当夜,司娘给了我们一些盘缠,当便不知往那去了。
在徐立国的日子,呆子又让我惊了又惊。司娘给的钱财不多时便用尽。呆子寻了村子中的老铁匠,用最后的几两碎银从满脸欢喜的老铁匠手中换到了铺子。
呆子做起了铁匠。
我问呆子:“嘿,那不知你这呆子还有这般本事呀?”
呆子不笑,脸色通红。
我看着好生欢乐。
又问他:“在扬州诸多不便,那些客家小姐可没人看得上你这呆子。如今徐立国饱腹艰难,你这呆子,凭这门手艺,可要娶二房美貌妻妾噫?”
呆子脸更红了,沉默半天,眼睛瞪得浑圆。
吞吐半天,才言:“我不娶那些个庸脂俗粉!”
我更是被他逗的发欢,又言:“嘻,你这呆子好生挑剔,庸脂俗粉你不要,莫不是,你还想娶那蛮越之国、镇国宝玉、时豫夫人不成?”
呆子想是被拔了眉毛似的,一把跳起,双眼睁的浑圆,我正被惊到,心想:“莫不成这呆子还真有这想法不成!?”
呆子却说:“望越,我不娶那蛮族老女人,我也不要几房妻妾。”
我好生欢喜,又薄怒到:“那你想要什么!?”
呆子说:“想要娶你。”
………………
战火持续不断,并且愈演愈烈。南夏、北邯二国周遭皆有波及。很快的,西边的庆阳国、东方的不落之地也加入了战争。
人们已经不需要发动战争的理由。谁也不知道,战争之始,只不过是是南夏的王在珑南山射下了北邯国君养的金毛大雁。
………………
数年匆过。我和呆子成了家。
呆子的铁匠生意越发红火。乱世流民多,山贼盗掠。就连平民百姓也都在家中置放武器,晚上才可睡的安生。
而我弹琴唱曲的本领无处发挥,只能在家中做些女红。等到呆子晚上休息时,给呆子度量尺寸,为他添置些新鞋新衣裳。
这样的生活比之从前在薰院的日子是万万不及的,却更加的让我欢喜。粗食布衣,几多清贫,却也有更深重的欢喜。
呆子不说他的身世,却总问我。我耐不住他斯磨,只得告诉他,听司娘说:“当年把我卖了的老乞丐说,他是在丰州,相府戚天忌屠戮十六户的墟木中捡到我的。”
……
呆子说:那他算是灭你满门不共戴天的仇人?
我说:“谁知道呢,或许算吧。当年年幼,不记事,也记不得。”
呆子蒙头想了一会,煞有介事的说:“以后有机会,我帮你杀了他。”
我拍了拍他脑袋:“嘻,怎么杀,人家是相府的呢…”
呆子认真的说:“那我不打铁,去当大将军,就能杀了他了。”
我笑的更欢了:“咯咯,好吧好吧,我的大将军…”
…………
夜里,我和呆子说,咱们要个孩子吧。是男孩你就教他打铁,是女娃我就教她做些女工。隔些年若是仗打到了这里,咱们就搬到山里去。一眼春秋,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
南夏二十九年,南夏国君暴毙。八皇子继位,于当年统整兵权,招贤纳士,得良将、练精兵。
卒,大幅征战。
…………
我和呆子还是没有等到孩子生下那一天。战火终究还是烧到了徐立。寒冬,滴水成冰的深夜,北邯骁骑军剑指徐立。
不多时,呆子和我便在战乱中失散。
………………
南夏三十一年,八皇子率八千羽骑,于珑南山射杀北邯国君,及北邯将帅数余。
………………
和呆子失散后,我躲躲藏藏,徐立流民四散,终汇于通天商路奔逃。我将自己用烂泥涂抹,随流民四散。奔于南夏扬州。
………………
南夏三十三年,八皇子平息国内纷乱。于珑南山北建龙台,大祭苍天。重启通天商路。
各国战乱纷纷平息,各遣特使于珑南山祭天龙台,签订通天合案。
史称,苍天合案。
………………
司娘还是回来了。除了脸上多带了一片烫伤。司娘用布包上,一点也不让人见到。
薰院重新开张了。经过战乱的洗礼,薰院更加的热闹,也不像多年前的保守与遵循规矩。
我回到了扬州,寻到了薰院。司娘见我,满是欢喜,一把将我抱紧,嚎啕大哭。
我还没忘了怎么弹琴,唱的曲也和从前一样动听。我也还是薰院最红火的歌姬,日子又回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是每当我琴曲止静,从客场退往后院时,那院里少了个人。
我叫他呆子。
………………
大的战争停了,小的争战却不断。各地草头劫盗猖獗,就连重启的通天商路也常遭洗劫。
扬州纷乱,八皇子下有令相府戚天忌,镇于扬州龙门,封号镇南。
薰院愈发热闹了。少了规矩,来听曲看戏寻妓的人更多了。也更混乱些,我唱曲完了,得快些回到后院,不然多事的客人便起哄,要看我的样子。
………………
呆子还是没有消息。我托司娘寻他,司娘却说无能为力。想罢也释然,南夏、徐立、国土何止千里,寻一呆子,犹如大海捞针。
阿娘说,你就在薰院等他吧。若他幸得生还,还记得这薰院三寸后院,还念想你望越这几分薄柳之姿。
………………
在薰院唱曲的日子日复一日。客人们越来越低俗,同我一起唱曲的姑娘也越来越放的开,司娘口袋里的银子也越来越多。
这时候,我和呆子失散,已有足足三年。
三年可以发生多少事?
战乱平息、通天商路重启、八皇子撬开了他老子的陵墓、我弹得琴断了,再也没接回来。
………………
南夏三十六年,八皇子继位,于国都景门大摆筵席,其食绕七街四道,景门内外,无不欢庆。燃其巧匠所制烟火三万,三日,不绝于耳。
八皇子位君,自立:“昌平。”于七星日,刨掘先皇帝陵,以充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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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秋,于珑南山北,屠北邯三十六骑战。
大举征战。
………………
南夏又打仗了。打大仗。昌平皇帝手段锋利,在各地征军。男子都被抓到了军营里做了壮丁,薰院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客人们少了,剩下的要么是些脑满肠肥的富贵人家,要么就是些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偶而还有些军老爷来此,白吃白喝不说,还对薰院里卖艺的姑娘们动手动脚。我又想起了呆子,以前他在时,会拎起他挑水的担子教训这些登徒子。只是现在那挑水的担子早被烧了火棍,呆子也找不到了。
………………
南夏三十八年。
北邯覆灭。昌平皇帝不甘于此,转战千军,剑指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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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老了。头上开始冒出白头发。司娘劝我:“望越唉,你就好好寻户良家嫁了吧。莫要空等,浪费这不易年华噫。”
我仔细的考虑了。又无奈对司娘笑笑:“可是,我嫁了,不在薰院了,那呆子找不到我怎么办?”
………………
南夏三十九年末,昌平皇帝立了个新将军。将军一同皇上的果断,大肆平乱,屠山匪掠盗,除朝中奸良。一时之内,风头无二。
更甚之,无令擅查相府戚天忌。于冬寒,满门抄斩,吊其相府戚天忌,挂于城门七日,亲手斩杀。
………………
南夏四十年。我和呆子失散十年了。
………………
初春,寒意未去。难得有阳光的日子,我在后院静坐。昨夜,阿娘说:“那闻名南夏的大将军要来扬州了,还要路过薰苑,若是兴起,指不定要进来听二三支曲,你们可要好生招待,不然性命不保。”
我不喜那出了名残暴的大将军,于是躲在后院。司娘无奈,只得随我去了。
前院的声音越来越响,姐妹们一阵又一阵欢呼,我甚至还听见了司娘的声音。不由的好奇起来。
小步登上梯子,心想定要看看这大将军是何等人物,竟如此受人欢迎。
………………
我偏头一望,迎面的风吹来,头发散落到了眼睛里。废力睁开眼,只见那高头大马之上,有一男子,正羞红了脸,望着我,痴痴笑了起来。
这呆子…
…………
原创 /(一稿)
顾星。
网友评论
看到这里,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