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发现草地上有一个洞,你敢不敢伸手进去掏呢?我反正不敢,我连用棍子去捅都害怕。
万一惊动了洞里的毒蛇,它顺着棍子爬出来,一口咬住你的小手,几分钟之内你就口吐白沫意识涣散倒地不起。
或者里面住着一条蟒蛇,它飞窜出来缠住你的全身,越缠越紧,你听见自己的骨头噼啪咔嚓的断裂摩擦声,全身所有的血都涌向头部,你感到头胀得要爆炸,眼球鼓出来,舌头掉出来。
随即一张腥臭的血盆大嘴把你的头整个含住,你不能呼吸了,身体一点一点被吸进黑暗柔软充斥着刺激液体的隧道…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几个小时,之后草地上会出现一条不想动弹的懒蛇,腹部被撑起来,呈现出人体的轮廓。如果你拥有突出的体征,比如大耳朵、高鼻梁、大脑壳、圆肚皮,也许你的妈妈能根据蟒蛇腹部的轮廓辨认出你来。
不敢用棍子的话,灌水试试。
地上一个洞口,地底却是一座城,有无数四通八达的地洞,每条地洞都连接着一个温馨美好的老鼠之家。有的老鼠爱读书看报、有的老鼠爱收集钥匙、有的爱烘培、有的爱制作臭奶酪、有的爱做手工,所以每个老鼠洞都拥有自己的居家风格。
当水冲进他们的家里时,他们并不惊慌。爱烘培的老鼠赶紧把刚烤好的小饼干放到高处,就蹚着水出了家门。
老鼠的城修建得很有智慧,一条向下的主通道可以把水引到地底,主通道有很多横向的分叉,鼠窝建在分叉的尽头,所以即使洪水灌入,只有少量的水能到达鼠窝,不会造成灾害。
但是这次的水来势凶猛,铺天盖地喷涌而入,主通道引流不及,地势较低的鼠窝已经灌满了水,而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来。
老鼠们纷纷离开自己的家,聚到宽阔的议事厅商量对策。
爱做臭奶酪的小老鼠叽特说:“我今早出去看见外面天空晴朗,肯定不是下大雨,而是人在灌水。”
爱读书的老鼠叽哩焦虑地原地转着圈:“糟了糟了!我好不容易搞来的微型字典要泡水了!”
爱烘培的叽蛋抱着头叫:“噢!我刚烤好的小饼干!”
“我得回去抢救我的臭奶酪!”
“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找,我可不想被淹死。我们还是逃命去吧!”
“出去?人正在洞口等着你呢!”
老鼠们叽叽吱吱吵个不停,乱糟糟地在厅里抱头鼠窜。
最老的老鼠叽康捋了捋白胡须,祭出了杀手锏:“看来只有这一条路了,大家不要慌,跟我走吧!”
一听有出路,众老鼠停止了吵闹,安安静静地跟着叽康走出了议事厅。
叽康是值得信赖的,在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生涯中,他无数次救鼠窝于水火,虽然历经好几次的大迁徙,但这个族群总能逢凶化吉,不断壮大。
叽康带领众鼠来到自己的家,搬开靠在墙边的砖,露出一扇门来。叽康打开门,众鼠走进了门后的通道。
没走多远便听到一阵流水声,旋又安静下来。这个通道的尽头有一根粗大的白色塑料管,表面有一处小小的破损,叽康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我们现在无路可逃,只能咬破这个管子,钻进去,出口就是人的家里。我本不愿意带大家住进人的家里,如今只是暂避一时,等水退了我们就回去。”
众鼠蜂拥而上,很快就把破口处咬得更大,足够一只老鼠穿过。
老鼠们首尾相接地钻进了白管子,顺着管子往上爬,来到一个窄小的转弯处,弯道里充满了清澈的水。叽康在后面大声说:“憋一口气穿过弯道,就成功了!”
老鼠们很顺利地穿过弯道,来到一个雪白的世界。
于是,在你家地下室或者一楼雪白的马桶里,就冒出来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小老鼠。他们爬出马桶,在你家寻找一个舒适安全的藏身之处。
要是碰巧你坐在马桶上舒舒服服地看手机,那结局就不好推断了。
我的朋友告诉我,老鼠只能钻到地下室或者一楼的马桶,二楼的就爬不上去了。所以我果断放弃了一楼的厕所,从此只用二楼的。要是偶尔不小心坐上了一楼的马桶,必定办不完事情就仓惶逃窜。
所以,灌水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有一天,一辆市政工程车停在我家门前的路上,车里伸出一根软管插到下水道里,一个男人手拿平板电脑认真地看着。我好奇凑上去询问情况,对方说是接到线报,这个下水道里有老鼠,所以先派机器人下去查看一下。
线报?老鼠窝里出了叛徒,居然向人出卖情报,不知得了多少臭奶酪。定是叽特干的,他最爱臭奶酪。
我告诉那人我家前院也有洞,可能是老鼠,请求他让机器人去查看一下。他说他没有接到下派的任务不能随便查看,我得先向市政申请。
我并没有立即去申请,因为我很纠结。
当我第一次发现前院草坪上的洞时,本着众生平等的原则,不管里面住着谁,我们都和平相处,互不干扰。
我幼年时屠杀过的小动物不计其数,蚱蜢、螳螂、青蛙、鱼,连癞蛤蟆也不放过。
十几岁的时候我因为做医学实验,用各种变态方式残杀了更多的小动物。
比如往兔子耳朵上的血管里注射空气,观察血管栓塞致死的过程。
给小白鼠注射肌肉松弛剂,等它摊软了,再注射亢奋剂让它凭空弹起来,如此反复直到折磨致死。
徒手从大水槽里拎出一只浑身疙瘩的蟾蜍,把它乱蹬的四肢钉在板子上,用手术刀剥开它大腿上的皮,然后顺着肌肉纹理分开几条大肌肉,再在肌肉上接上电极,反复通电断电,观察肌肉电反射。
老师开导我们说,动物实验是唯一的方法,没有人可以反对,除非他一辈子不吃药,因为所有的药都是要经过动物实验的。
再大一些我还合法地杀过人。
在医院产科门诊治疗室里,我为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孕妇做了静脉穿刺,让一整瓶催产素顺利地流进她的血管。她的眼睛盯着无色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眼泪一颗一颗地流出来。不一会儿她就开始叫唤肚子痛,越叫越大声。她不停地左右转动着头,卷发在头和枕头之间来回摩擦,仿佛这样可以减轻疼痛。七个月的早产儿是可以存活的,那个被引产下来的七个月的男婴,泡在便盆的血水里,微微蠕动着,他的妈妈在一旁号啕大哭。
不知道几时起,我不想杀生了。我去寺庙里做了法事,企图减轻我的罪孽。
并且,我想论证一个问题,这块地方到底属于谁,我有没有决定权。
按照德国法律,我买下这块地,那么地面和地底两公里以内的任何东西都属于我,挖出石油也归我。从这方面来看,我拥有绝对的主宰权。法律同时也规定,每年十一月到次年四月之间不能砍树,因为那是小鸟的繁殖期,超过多少米的树必须获得批准才能砍。法律并没有规定不能杀鼠,杀鼠在任何国家都是合法行为。
但这是人的法律,谁规定这个地球上的法律只能由人来制定呢?如果老鼠也有法律,会不会规定几月到几月可以咬坏人的房子?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结论是无解。
对于老鼠的态度,德国人也是颇有些矛盾的。有一次我和父母去森林动物园游玩,在路边的椅子下面发现一只小老鼠,跟我家品种一样小小的黑黑的。我妈的第一个反应是捡石头去砸,我连忙阻止她。因为周围的德国人满眼爱意地看着小老鼠,还感叹:“好可爱哦!”
还有一次是在我公婆家,烟囱工人在地下室检查烟道和锅炉,从锅炉后面捧出来一窝小老鼠,双手捧着宝贝似的给我婆婆看:“好可爱哦,我要带回家养。我儿子一定很喜欢!”他全然忘记了鼠疫给欧洲带来的灭顶之灾。
我还奇怪这些老鼠吃什么,附近没有餐馆,垃圾桶都盖得严严实实,街道一尘不染,他们也从没进到谁家里去偷过吃的。
一段时间过去,洞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草坪和房子之间一小块砖铺的平台塌陷了下去,说明下面已经被掏空。几乎可以确定是老鼠了,虽然我们还没打过照面。我心里开始不安,到处去问人怎么办,被问到的人多半一脸茫然毫无经验。
信佛的朋友建议我每天对洞里的老鼠说:“阿弥陀佛,请你离开我家吧,我们各自安好。”
我知道有些得道高僧在荒山野岭苦修,难免遇上鼠蛇毒虫,高僧默念经文,用意念就能驱散那些小动物。我的一个信佛的老阿姨,也用意念使夜间吵闹的老鼠安静下来。
我觉得每天趴在地上对着老鼠洞说话有点傻,邻居们看见也会对我有想法。便问朋友是不是必须念出声,朋友说可以在心里默念。我便开始在心里默念,念了几次就被别的事情打岔了,更不能天天都想起来念,所以这个办法不奏效。
我去找灭鼠公司,一个男人开着面包车来了,车里堆满工具和药,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在洞旁边放上一个长条形铁皮桶,里面装着一小包药。我的要求是不要毒死老鼠,他说这个药让老鼠生病不舒服,他们就会自动搬家。他前后不到5分钟就结束了工作,过几天我收到账单,300欧元!
要是能药到病除,300欧也可以,可惜等了几个月,铁桶里的药根本没动,老鼠洞还在继续增加。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从洞里钻出来一只闪闪发光的长毛狮子狗,小小的,浑身的毛发是深蓝色,散发着宝石一样的光泽。他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说:“我那么可爱,你就别心烦了,试着来喜欢我吧!”
这个梦让我安静了差不多半年,对前院不断恶化的情况视而不见。
前院因为有鼠洞,让我无心打理,我连靠近那些洞都需要勇气。孩子们是无知者无畏,站在鼠洞上玩耍毫无压力,我很怕里面的动物跑出来咬伤孩子。
这些洞成了我的心病,我决定去找市政府伸冤。
市政府很快派来灭鼠专家,专家一看,就说这种情形很严重,表面看就这几个洞,地底下的洞可能分布得很宽,他搞不定,得找挖掘公司来,把整个前院挖开。
我便到处去找挖掘公司,可是人家都觉得工程太小,没兴趣来。
我的保险经纪说老鼠如果损坏了房屋,保险公司要赔的,但要先证明老鼠确实破坏了房屋。首先,老鼠是咬不破下水管道的,除非管道自己破了,老鼠最可能伤害的是地下室的防水层,然后导致地下室潮湿。可我家的地下室干燥得很。
孩子们给我看人家自制捕鼠器的视频,老鼠要么被活捉,要么被搞得血肉模糊。捉到活老鼠,我家没人敢去处理,放生有难度。血肉模糊更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还有一种驱赶动物的发声器,发出人不能听见但是动物听来很刺耳的声波,可是有人说那种声波对人的大脑是很不好的。
某天我去逛建材超市,发现了一种鼠药,包装图片上描绘的情形和我家一模一样,不管了,买回家再说。回家之后我没有立即使用它,因为说明上写着,老鼠会死掉。我很郁闷,祥林嫂似的逢人便说。
我的女邻居听说我怕老鼠,居然问我为什么,好像她们德国女人的词典里没有“怕老鼠”这个词。重点是,我们这一条街,就只有我家有鼠洞,别家都没有!老鼠怎么那么偏爱我家?不会是老天爷派来考验我的吧!
又过了两个月,春暖花开,乱糟糟的花园需要整理,我的忍耐已到极限,必须行动了。
我按照说明把小包药放在各个洞里,盖上土。
第二天一早,叽哩按照照习惯早起散步,刚到洞口就发现了小纸包,闻着香喷喷的。也许是纸包散发出来的香味迷惑了他的心神,叽哩高兴得忘了叽康的叮嘱——陌生的东西千万不要吃。
他高高兴兴地拿起纸包回去送给好朋友叽特。叽特把纸包里的东西加到奶酪里,一定能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臭奶酪!
当天晚上,叽特就死了,叽康一看便知是中毒。老鼠们哭哭啼啼地围在叽特身边。
叽康知道这家人已经容不下他们了,果断下令搬家。在夜色的掩护下,叽康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老鼠去打前战,选好新家的位置,先打一些洞。
隔天晚上,老鼠们背着自己的宝贝行李,依依不舍地搬离居住了三年的家。
叽哩没走,他要留下来做一件事。他让叽康放心,等他办完事就立即到新家与众鼠汇合。
第四天早上,我看见一只小小的老鼠出现在洞口,大概只有两寸长。他并不逃跑,只用哀怨的小眼睛看着我,他的旁边有一只更小的小老鼠的尸体。他用眼神告诉我:“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害死了我兄弟,你来替他收尸吧!”
我拿来铲子,在榆叶梅树下挖了一个坑,认真地安葬了这具小尸体。还在上面撒上一些花瓣,旁人看了一定会赞美我的善良。
其余老鼠我无力再管,我把鼠洞全部用土填上。之后,那些鼠洞再也没有被打开过,说明再无老鼠出入了。
纠结了两年多的事情,被一瓶二十欧元的药简单粗暴地解决了。
几个月之后,我的邻居找到我,她家前院出现了和我家当初一模一样的情况。这窝老鼠搬家也不舍得搬远,离原先的家不过二十米。我献宝似的拿出那瓶药,邻居在使用前仔细阅读了说明书,确认对环境无害,便毫不犹豫地用了。只用了一点点,就治愈了鼠洞。
有简友问为什么不养猫。快别提猫了。
有两条肥胖的加菲猫成天在我们这条街转悠,他们一副堪破世事的模样,神情冷淡,行动迟缓。好不容易有一次转悠到我家的鼠洞边,我激动万分,期盼着他们能有所作为。
却见这俩货脸对着盛开的杜鹃花,惬意地眯着眼睛,高高竖起的毛尾巴微微抖动。叽康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赏完花之后,漫不经心地抬腿从叽康身上跨过,走了。叽康则继续他的傍晚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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