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围城》

初读《围城》只被其独特语言风格吸引——通篇刻薄又极为俏皮，处处讽刺却满含辛凉，对其中主角及故事情节只觉意趣新鲜生动活泼。近日偶然重读，见解已然增阔，愈知作者洞察之精准、描摹之细致。

全书叙事以方鸿渐为主线，围绕其家庭、工作、情感生活呈现民国初年城市风貌及风土民情。及启卷翻阅，众生百态皆尽跃然书间、栩栩如生。

正如书中名言“婚姻即围城，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围城》中穿插婚恋纵横交错，浸透揶揄可笑又终以辛凉收场。方鸿渐三段感情中，苏文纨清楚方鸿渐买假文凭、不学无术、勾搭订婚女子诸事，却仍欲执拗选择，仿佛被蒙蔽双眼，满腔盲目。唐晓芙追求纯粹恋情，被方鸿渐表象吸引，热情洋溢，如胶似漆，泡沫般缤纷待真相大白之际顷刻支离破碎，徒余悲伤。孙柔嘉无意爱情，只争婚姻，为觅合适夫婿，既可涉险战乱长途跋涉，亦能假作单纯曲意逢迎。本以为谋算成功，奈何婚姻琐碎烦恼，终归分道扬镳、走向殊途陌路。

方鸿渐性情懒散兼缺乏主见，目光短浅又处事愚钝，对待女性眼光秉承封建男权思想外加其所处年代演化——既鄙弃恪守妇德的贤妻良母，又对学识广博的知识女性侧目敬远，理想型女生需单纯无知又俏丽活泼，懂如何撒娇调情又能毫无主见对丈夫言听计从 (仿佛The Great Gatsby中Daisy所言“a beautiful little fool”)。方鸿渐认为，女生具备小小伶俐即可，若太灵窍通透则无法被男子掌控，娶妻当娶“不如吾者”，否则丈夫便无法令妻子崇拜敬服，家庭地位势必颠倒。作者构设独特，寥寥数语便勾勒成男子愚昧骄大之典型，又笔尖轻动将其捉弄，方鸿渐对唐晓芙所言“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 ”恰为巧妙反讽，正合其寡陋狭隘——睿智男子往往倾慕与己旗鼓相当的卓越女子，唯独愚夫蠢男惧怕被识穿浅薄，总希望女性单纯无知容易驾驭。方鸿渐骄矜妄尊映照被孙柔嘉营造表象算计玩弄于股掌，嘲谑诮意愈显深刻。

书中满载其独特年代烙印，传统与新潮碰撞交锋历历可见 ，战乱纷扰局势动荡中，制度冗杂弛紊，官商明争暗斗，精萃日益消弭，文明渐趋凋敝，光怪陆离中浮躁喧嚣肆虐泛滥，民众价值观犹如置于巨大齿轮间，皆尽被辘辘推进、随波逐流。无规可蹈，无矩可循，以致国无可救、家无可挽，众生惶惶碌碌如陷无形围城间，颠沛挣扎却无能冲破既成局限，终落成满目荒诞滑稽。作者轻嘲漫谑深处，忧世伤生又无奈颓唐的沧桑情怀亦无声流露。

书中无论主角亦或配角，凡弱点皆尽显露，毫无圣贤可颂。恰合众生大半如蝼蚁，庸碌奔忙，茫然企盼，怀抱小小虚荣卑微周旋于唏嘘炎凉间，浑浑噩噩又怀揣微渺希望努力存活。作者静静俯瞰，细细雕琢，戏谑中透显怜悯，沉沦中浮动希望，宛若戏剧汇演喧腾热闹精彩纷呈，轮番唱罢交替登场，观众与演员皆耽溺其中忘乎所以，只待笙歌散去陆续撤尽，灯火阑珊处，仿佛大梦初醒犹残存留恋，悲欢离合俱归沉寂，纵啼笑皆非，亦微余回味。

——2017.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