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 (14)

作者: 王惊蛰 | 来源:发表于2018-06-14 23:24 被阅读6次

    第十四回  信仰

    正说到这里,门吱的一声开了,原来是我母亲回家了。

    她一只手提着一把铁锹,另一手提着满满的一个麻袋,我已经猜到那里面是蔬菜,而且不是我家地里的菜。

    她见到我们,却不说话,我正要起身去帮她拿菜,她立刻摆手,噘着嘴,拼命跟我眨眼使眼色,好像阿飞和张三不在场似的。

    放好后,她才作出一副恬淡的模样,踱步过来对我们说:“阿飞来了啊,这是……‘张三’!没错吧!”她听我常提“张三”此人,也就忘却了老三的真名,便叫他张三;只有我明白,我妈是为了体现她这个人不拘一格,与群众打成一片。

    “去田里了?”我问。

    “恩,看看浇田轮到咱家没有,还得过几天河水就能引过来了……呀对了,河里死了个人,你们可千万别去耍水!河神要收人了!“

    上官飞表情丰富的说道:“是不是!我们来的时候见那里乱糟糟的,就绕路了,哦,原来死人了啊!”

    我妈比较瞧不起他,于是不搭理他,让阿飞意识到他自己智力低下,不配和我妈撒谎,我妈问张三:“你们从哪里回来的?”

    “我们那儿。”老三说。

    “麦庄,”她拍拍我的肩膀,显得母子谐趣,说,“我说他怎么一晚上没回家……”

    我才想起来,走的时候没告诉我妈要去麦庄,现在的我游必无方:不过去哪里,去多久,她也不过问。

    “老三!”我妈突然大声的叫他,“你考到哪里的大学堂了?”

    老三有点拘谨,鼓着葡萄般的眼睛说:“嗯,现在打算是在咱们山里头,没有出去山外头,我妈说离家近。”

    “哦,是个不好的学堂吧?”我妈听我说过,老三读书差,于是就顺理成章的质问老三,但她并不觉得这是唐突的,就算是莽撞,她也毫不在意,因为她只要能引出话题,根本不管别人脸色是否好看。我心里已经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你说我儿子的大学堂怎么样?

    果然,不等老三回答,她豪迈的说:“你说我‘儿子’的大学堂怎么样?”

    她故意用“儿子”这样的字眼来提到我,让我尴尬不已。

    我太清楚了——出于客气,别人肯定会恭维我,这正是她喜欢听的,她才不管如何判断我优秀,她只要听到有人说我优秀就够了。她的这股虚荣劲,让我总是胆战心惊,她总是和别人提到我;难道仅仅让别人承认我优秀,这就是她的虚荣来源吗?你们把她看的太简单了!

    我们三人都尴尬不已:首先,老三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被逼迫着不得不赶紧措辞来夸我,嘴里叨叨着:“好,好,好……”上官飞则除了“是不是”没什么资格说话,而且眼下也不是说“是不是”的时机——局面完全掌控在我妈手里。

    接着又是一阵极小的沉默,可是她容不得沉默:“你们说,我家‘儿子’以后能混好不?”

    要让一个人高于别人,最好的手段就是把他从众人当中举起来——这就是我母亲的作风。

    难道这个被举起来的人会是我吗?你们把她看的太简单了!

    我耳边回响起了小时候我妈一直对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因为那样的话,就会有人来求你办事,然后你会出去不在家,他们就会来求我......求求您了,帮我说句话,这些礼物您收下……”她指着我的鼻子,“我根本不想听见你回来告诉我,说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我不想听!我只想听别人在街里谈论你,你多了不起——然后!他们会指着我,瞧瞧!那就是他的母亲,啧啧!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真是‘好大人养不出赖才弟’!以后你媳妇也不敢跟我横眉立眼,你要是彻夜不归,她能求谁啊,她就只能来求我!妈,他不回家......您快帮我管管吧!哼哼,到时候,老娘会说,嗯,妈知道了,妈给你骂他……我一走到街上,隔着三条街,隔着三四里地!人们就得对我打招呼……妈干起农活来比男人都利索,你爸爸只会做力气活养家,默默无名,你不能再这样了,你记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她讲话总是抛砖引玉——我是砖,她才是玉!

    但我爹私下和我说过:你妈就是这样,能吃苦,只不过有一点点虚荣,说话只顾自己。你以后绝不能批评她,不能因为你读了书有了觉悟,就随便批评人……

    就在这风口浪尖上,我赶紧说:“妈,快和我们吃饭吧!临到咱家浇地的时候,我替你去浇。”

    老三像被无形的刀割断了喉咙,迟迟说不上来话,我妈终于放弃了要得到恭维的念头,带着满意说道:

    “你们就吃点这个?我去给你们做饭。”她只是说说而已,因为她已经料到我们吃的差不多了。

    老三终于可以再次说话:“别啦,我们吃好了,真的不用了。”

    上官飞也像解除了刀封,说:“是不是,要不去哥们家坐会?”

    我和老三赶忙说:“走走走!”

    三人就站起来,我妈料定不用她做饭了,顺水推舟,不再挽留。她趁他俩不注意,悄悄和我说:“他们俩的智力比你可差远啦,你的优点都随我......”

    我和上官飞虽然同村,但不是近邻,所以得走一段路。他牵着马,我和老三把马留在我家。

    转眼日薄西山,但天空中的光亮没有减少太多,在富丽堂皇的晚霞映照下,极尽绚丽壮观,仿佛天际着起了灭不掉的神火,周围的一圈山峦都被引燃了,但蔓延的很慢,很慢。我们被火光包围,大概会在三十岁的时候就化为灰烬,然后不断重复死前一天的生活。

    老三虽然是第二次去上官飞家,但上官飞的母亲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张三。还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要去大学堂了。”老三小心翼翼的说。

    “呀,你俩都是大学堂哇!”上官方的母亲有点故作惊奇的说,“多好啊!你看我们阿飞,不好好读书,啥也干不了,就在家里待着!”

    阿飞低着头不说话。

    我说:“谁说啥也干不了,他啥都可以干!”

    “能做啥呢,现在的孩子们,要不就去学堂,要不就去修马车,做生意又不会做,种地又不想种,只能干点闲活才能维持的了,现在的年轻人......你们说去从军怎么样?”说到这里,她突然回头和上官方说,“要不你去从军吧,哎呀,这个年龄去,军营还要不要你?”

    阿飞不说话,眼睛充满了怒火盯着脚下。

    我感到气氛不大对劲,就说:“别担心了,他不适合做那些,他是要干大事的。”

    “你说说,都这么大了,没手艺没本事,眼看要娶媳妇了,让他相亲还不乐意,凭自己啥时候能成家?”她的母亲还在叨叨,但是进了里屋去。

    上官飞的父亲也在,他是村里有名的大厨,红事白事都找他做大锅饭。

    他和上官飞一样个头不高,但面目精神。有趣的是,他曾经认识过一个西方传教士,后来就在家里贴了一张画,画里那个清瘦的长发男人,被钉在横竖两根木桩上,据说画里那个人就是神,创造了苦难的世界。以前,阿飞的父亲也劝我信奉这个,我却犹犹豫豫,半信半疑——好像我对什么东西都是犹犹豫豫,半信半疑的。我更奇怪:他和洋人语言不通,是怎么吸取教义的。

    上官飞从未和别人提到过他父亲的信仰,我也不知道阿飞是否领受过教义。

    阿飞的父亲一看见我,眼睛就发亮。他总觉得只要有机会和我细谈一下,就绝对可以说服我入教,于是慷慨的说:“都别走啦,留下来吃瓜!哎对啦......你们尝尝这个酒!”

    “这是什么酒?”我喝了一大口酒问。

    “好酒,给办白事的人家做饭时候,人家送的。”

    “最近村里老死人?”

    “可不,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都忙个鞠。”

    于是我们又坐在了席边,阿飞的父亲见我喝了酒,就盯着我看。我猜想他又要布教了,就故意装醉瞎扯道:

    “晚上唱戏不?”

    上官飞的母亲端出一盆切了的西瓜,说:“唱了,不过你们可千万不敢去呀——法师说了,白天给人唱,晚上给鬼唱。唱够七天七夜就没事了,天一黑戏台底下都不敢站人,只有一伙唱戏的在上面。”

    上官飞冷淡的低着头吃瓜、吐籽,也开始喝酒,但是不再多说一句“是不是。”

    “那他们看着黑洞洞的台下不害怕吗?”我吃着西瓜,感觉头脑有点飘。

    “台下黑是黑,但台上也没多亮,就几盏油灯,唱戏的都互相看不见。”阿飞的父亲搓搓手,取了一片瓜,笑着继续说说,“不要紧,心里默念哈利路亚,就得到保佑了!是不是?”

    我好像知道上官飞的“是不是”从何而来了,忙答道:“嗯,嗯……看不见但是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心里也就安了,知道自己不是孤零零的。”

    上官飞的父亲继续说话,可我只觉得一阵晕乎乎的,肉皮像要缩起来似的,没听他说什么,之后阿飞的母亲好像还说让阿飞去当狱卒,当狱卒可以收囚犯家里的好处......这世道不给年轻人出路......最后还是老三搀着我回家的,上官飞则留在了他家。

    “老三,你不晕?”

    “我没喝酒,西瓜就能解渴。”

    “酒不是用来解渴的。”

    “为啥。”很快,老三洋溢着脚臭,鼾声大作。

    我正想坠入睡眠深渊中,突然,我感到脑中划过一道很讨厌的火光,就像刀客听到破风之声,我猛地睁开眼,但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好,让我再捋一遍:老三,鼾声,脚臭……脚臭,臭。对,问题就出在这里!

    张三的狐臭没有了!我确实闻不到那股烂菜一样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和他死而复生有关?

    “嗨,老三,老三?”

    他已经睡死过去,没喝酒竟然睡得比我还沉,呦!他脚上竟然有一只蟑螂!我一伸手,蟑螂逃掉了。

    会不会是我鼻子出了问题,仅仅是我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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