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身

顾老板死了。

从四十六层的办公室纵身一跃，结束了他四十六岁的生命。

夏青连同法医赶到时，整个明耀大厦一片悲泣之声。

看来这位顾桓生顾老板，很得人心。

法医勘验后给出的意见十分明确，自杀无疑。

程秘书跟随顾桓生近十年，是他最信赖的心腹，此时正呆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对着桌上的相框垂泪不止。

相框中的男子仪表堂堂，儒雅而威严。

夏青取出纸笔，例行公事。

“程先生，死者自杀前有什么异常举动么？”

程秘书漠然地摇了摇头：

“警官，我们老板是不可能自杀的。”

夏青笔尖一滞。

“为什么这么说？”

“老板他三十六岁创立明耀，从一无所有到身家百亿，什么风浪没见过？如今公司形势大好，下个月还要收购晟华，他多年的心愿就要达成，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程秘书越说越激动，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程先生，您先平复一下。”

夏青递过纸巾，等待对方情绪和缓，接着问道：

“那会不会是情感问题？”

“顾太太过世很早，老板是个情种，从此便不再娶，每天只耗在办公室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再说我们老板生活作风是出了名的清白，从不沾花惹草，也不搞花边新闻，能有什么情感问题？”

这些回答和夏青在此之前掌握的资料较为一致。

事业有成、深得人心、一表人才、品行端正。

夏青有些迷惑，这样的人，为什么还要选择自杀呢？

“夏哥，过来一下。”

办公室门外，同事小张向夏青汇报情况：

“夏哥，我刚刚让技术科把从现场捡到的那部破手机的数据还原了，机主是顾没错。”

“有什么发现？”

“短信记录都是生意往来，但自杀前半小时有个陌生来电，本地号码，我打过去，是个男孩接的电话，说是打错了。”

“通话时长？”

“四分三十二秒。”

夏青皱了皱眉。

这件事有些蹊跷，如果真是错误来电，通常会在几秒内直接挂断。

“查一查那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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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哥，查到了。”

夏青翻开小张递来的资料夹，目光瞬间被首页的相片吸引。

十五六岁，异常清秀的少年模样。

小张一边泡面一边笑道：

“猜猜这是谁？”

“别卖关子，说。”

“林翰城，林长泽的宝贝儿子。”

林长泽？

原来这孩子就是晟华集团的少东家。

夏青查寻资料时了解到，十年前，晟华集团才是X市家电业的龙头老大，晟华老总林长泽的威望无人比肩。然而明耀集团横空出世，风头日盛，很快便抢占了晟华的大半江山。

“明耀集团下个月准备与晟华签署收购协议，林翰城又在顾桓生自杀前打来电话，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小张抹了抹嘴，冲着似有所悟的夏青狡黠一笑。

“夏哥，你是从S市新调来的，不知道里面的缘由。林家和顾家的关系可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不过话说在前面啊，我也就是听以前的老同事说说，你别全当真。”

听着小张一阵八卦，夏青心中疑惑愈深。

原来顾桓生在发迹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专门为家电厂供给零配件，勤勉谦逊，很快受到林的赏识，甚至将自己的分公司交给顾打点，所以林也算是带顾入行的师傅。

然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意外——顾桓生的独子顾舒文被人绑架，绑匪为了警告他不要报警，竟然把孩子的双手砍断，顾一直积极配合调查，但顾舒文最后还是没能逃脱被杀的命运。

“啧啧，说来这顾桓生是真惨，据说在太平间直接哭死过去，他老婆因为这件事伤心过度，没过几天也出车祸死了。好好的一个家，唉。”

“那到底是谁绑架了顾舒文？”

小张摇了摇头，悄声道。

“没什么线索，这事成了悬案，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和林脱不了干系。据传出事之前S市的电器大佬对顾颇为赏识，想重酬挖人，你想想看，林失掉顾这个左膀右臂本就损失不小，如果再让顾跟着新东家与自己争地盘抢客户，那损失就更大了，而且林还在此之前被记者抓拍与一些灰色地带的人员有过秘密交涉，是不是买凶不好说，但因为这个意外，顾桓生确实是被耽误了事业腾飞的最佳时机。”

接下来的发展不难想象，两家关系败裂，顾桓生创立明耀，自此与晟华针锋相对、势不两立。

“难怪程秘书说，收购晟华是顾桓生的多年心愿，原来还有这层深意。”

下午，夏青拎着热水壶，推开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女人。风采超然，装扮不俗，一望而知是个有身份的富家太太。

“听同事说，您找我？”

来人并未起身，微微颔首便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是林翰城的母亲，文洋。”

“啊，原来是林太太，您找我是？”

文洋似乎看穿了夏青的故作惊诧，笑得坦然。

“既然翰城惹了麻烦，我当然要来善后。”

“我还是不明白，林太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夏青当然明白文洋的意思，开门见山，有备而来。

“夏警官，你最好还是坐着听，因为我接下来的话，会有点啰嗦。”

文洋说着，便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烟来。

“林太太，我们局里有规定，室内禁止吸烟。”

文洋叼起一根，淡淡地扫了夏青一眼，还是利落地点上火。

夏青没再说什么，转身安静地坐到对面。

他倒想听听，这个女人究竟会啰嗦出什么。

“夏警官，顾桓生自杀之前接到的那通电话，翰城撒了谎，他没接触过警察，所以慌了，那不是他打错的电话，而是我特意拨过去的。也就是说，顾桓生死之前，最后和他通话的人是我。”

看来这位林太太早就知道警方会调查到这一步。

不过既然会料到林翰城会牵扯进去，她为什么不干脆用自己的手机呢？

夏青没有太多表情，依然静静听着。

文洋的眼神有些缥缈，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

“相信你已经听说了顾桓生的发家史，不过，我今天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个版本。

我和顾是同乡，相识很早，一起来X市打拼，那时两个人都很穷，没地位，没尊严，而所谓恋爱，现在想来，不过是相互取暖罢了。我那时唯一的心愿是等顾凑够我爸要的彩礼钱，便欢欢喜喜迎我过门。然而顾见惯了车水马龙，就不再甘于平凡无奇的生活。娶我，也许从不在他的人生规划之内。

顾察言观色很有一套，人又看着踏实勤勉，很快便有了自己的生意，盈利虽微薄，但能解决温饱，我当然很知足，但顾还是不满意，他总觉得老天不公平，欠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当然就是林长泽，那个能在X市呼风唤雨的晟华林总。

还记得那天雨势很猛，我在一座大厦门口等顾接我回家，顾没有出现，林却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这个男人十分殷勤地请求开车送我。拒绝了他的好意后，我便一个人湿漉漉地跑回了家。

等到凌晨，顾终于出现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兴奋而暴躁地大吼，他说，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夏青忍不住开了口：

“所以，顾就把你当做诱饵么？”

文洋有些凄凉地笑道。

“在那个雨天，躲在一旁观望的顾早就看透了林的意图，而他就是要我主动接近林、欺骗林、诱惑林，这样长泽才能看到他，赏识他，信赖他。用一个女人换取飞黄腾达的机会，当然划算。”

“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在他跪在我面前声泪俱下的哀求时，我的心已经麻木了。舍此求彼，是他的机会，未尝不是我的机会。终于，我顺利嫁入林家，成为了林太太。

接下来的一切，完全在顾的掌握之中，长泽给了顾分公司总经理的职位，也愿意交下他这个朋友。当然不完全因为他是我‘远房表哥’，更重要的是顾的确有这个本事，既能豁得出面子，又能吃得了辛苦，人前人后毕恭毕敬，张口闭口仁义道德。

原以为他飞黄腾达，我安然度日，两无瓜葛，各得其所，这就是事情最后的结局，然而我还是把顾桓生想得太过简单了。”

夏青端来茶水，文洋接过杯子，轻抿一口继续道：

“后来，我接触到了苏菡，一位娇嗔的富家小姐，终于禁不住顾的糖衣炮弹，成为了顾太太。苏菡似乎很喜欢找我聊天，她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这个男人，似乎他就是生活的全部激情。有时不得不感叹命运，两个同被一个男人欺骗的女人，竟然同时走上了为人母的道路，更可笑的是，翰城和舒文竟然出生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天。”

夏青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文洋似乎很累，闭上眼睛休息了两分钟，又继续道：

“我和苏菡产后体弱，都是由顾代替分身乏术的长泽照看两对母子。这让我们两家的关系又近了几分。后来长泽听说顾要离开晟华，加上那段时间由顾打理的生意亏损很多，被S市的对手抢占了不少客户。长泽震怒，觉得顾辜负了他的培养和信任，而且已经把晟华的商业秘密泄露给了对手。”

“所以林长泽就指示不法分子绑架并杀害了顾舒文，以此报复顾桓生，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文洋又笑了，夏青从这笑容中看到了轻蔑，但更多的是悲苦。

“你会这么想，我也会这么想，大家都会这么想，不是么。”

掐掉烟的文洋沉默着，忽然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

“一个死人，还能蒙骗活人这么久！他是聪明，但就是太自作聪明了。”

事已至此，夏青的耐性已被消耗殆尽。

“林太太，不如您直接告诉我，在顾桓生自杀之前，到底和他说了什么？”

文洋略显惊悚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滴泪水却从眼眶中轻声滑落。

“接通电话之后，他还在装模作样的安慰我，说看在林顾两家多年的情分，可以把翰城交给他，他已不再年轻，需要一个孩子在身边，翰城潜质不错，应该作为继承人培养，如果林家答应这个条件，他保证长泽和我生活无忧  。”

“你答应了？”

“当然不会，我只是提醒他，十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夏青皱着眉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浑身寒战，面无血色。

“你，你的意思是说……”

“夏警官，你也是个聪明人，没错，那晚我半夜惊醒，便去婴儿房看望孩子，没想到目睹了顾桓生把两个孩子调包的全过程。”

夏青此刻的镇定只能用刑警的职业尊严勉强维持着。

“我在黑暗里屏住呼吸，心却不自觉地发颤，这个男人，究竟想干什么。后来，我看到舒文血肉模糊地躺在太平间，又看到林家名誉扫地，晟华一落千丈，再看到顾摇身一变，成了为爱子复仇的励志父亲，我终于明白，他想干什么。”

不必文洋解释，夏青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在林长泽麾下多年，逐渐羽翼成熟的顾桓生欲壑难填，他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他要的是比肩晟华，超越晟华，消灭晟华。但仅凭彼时顾的实力与名望，与林抢占X市家电行业龙头老大的地位简直是天方夜谭，而且鏖战商场，就要随时做好你死我亡的准备。

顾桓生是聪明的，也是谨慎的，他需要找到契机，让对手无法招架，他需要寻求底牌，让敌人束手就擒。而这两个同日诞生的孩子，似乎让顾桓生看到了上天赐给他的第二次机会。

顾桓生是个不认命的人，更是个不服输的人。他想让自己出人头地，更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人中龙凤。他坚信，晚年得子的林长泽一定会将自己的骨肉视为珍宝。而有林家的子嗣在手，他血腥的苦肉计就会变得毫无成本。等到时机成熟，用林家的后代灭掉晟华，再用仁义之名接回自己的儿子。

有了无限希望，没了后顾之忧，顾桓生便什么都敢做。

绑架的戏码顺利将无辜的林长泽拖下泥沼，也让顾桓生迅速赢得社会关注与舆论同情，多年累积的人脉，加上足够的谲诈与虚伪，顾桓生一手创立的明耀集团如火如荼、势不可挡。

很快，顾便可以和他的骨肉分享最终的胜利果实。

“十年前，为了调查舒文的死因，长泽耗尽心力，甚至不惜得罪非法组织，这件事后，晟华早已大不如前，连同长泽的身体一同颓了下去。但顾桓生还是把晟华逼到绝路。如果他肯念在昔日情分放过林家一马，他也许就放了自己一马。”

所以，走投无路的文洋，只能选择用更残酷的事实彻底击溃顾桓生。

“我告诉他，十年前那个被他亲手设计毒害的顾舒文，那个从出生到死去都没被他真心疼惜的孩子，那个只来到世间做了五年棋子的生命，就是他顾桓生的儿子，他的至亲骨肉。出人头地，他做到了，家破人亡，他也做到了。”

十五年的处心积虑，一朝破灭。顾桓生用儿子的生命换取晟华的惨败，而文洋用儿子的电话将顾送入自我毁灭，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从不认输的顾桓生终究还是输了，他的心狠手辣，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利欲熏心，终于让自己一败涂地。

“十五年前，你在顾桓生离开后，将孩子调换回来，明明可以向外界说明一切，为什么佯装不知？”

夏青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在理智上，他清楚地知道文洋也是受害者，但相较于舒文和苏菡，她便如同顾的帮凶一般可恶。

文洋垂下头，没有再辩解什么。

一个曾经被当做诱饵的女人，一个刚刚拯救了骨肉的母亲，除了避开魔鬼，护子周全，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顾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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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深夜，夏青才将全天的笔录整理完毕。

值班的小张叼着圆珠笔从门外走过，见趴在桌上埋头休息的夏青动也不动，便蹑手蹑脚地走近，正准备吓他一跳，耳边忽然传来一句：

“你说，这TMD算个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