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1

又是中秋月圆时。

月亮把它的清辉轻轻柔柔地洒遍村落，莲儿慢慢地走着，望着月亮在云朵里徜徉，在山岭上徘徊，在树影间婆娑。虫儿唧唧，微凉的夜风吹来青草老树的暗香。故乡的夜，故乡的月，多年不见，还是那么熟悉的气息。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给我吃月饼呀。月饼圆圆香又甜哪，爷爷待我亲又亲哪……”

远处的灯火人家传来孩童稚嫩的歌声，这熟悉的旋律，带莲儿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没有月亮的中秋夜。

在那个本该团圆的节日里，莲儿最爱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她。

爷爷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艰难地嚅动着嘴唇，沙哑地说：“莲…儿，读，读…书。”莲儿爸跪在床前：“爹，您放心吧。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让莲儿读完书！”

2

莲儿家很穷。

八十年代时还没有义务教育。上小学时一个学期的学费不到十块钱，莲儿家都交不起。莲儿的成绩却一直都是班里第一名。

家里有几亩水田，几亩旱地，东一块西一块的，离家都很远。下一次地，爬过一道坡又一道坡，转过一个弯又一个弯。到了地还没开始干活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莲儿家种小麦，蜀黍，谷子，红薯，花生，芝麻，黄豆，绿豆，花豇豆。除了耕地，除草、播种、施肥、割麦子、薅花生、摘豆子、掰玉米……几乎所有的农活莲儿都干过。

记得有一年天特别旱，耕过的地，土还都还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莲儿拿着一把锄头跟大人一起打土坷垃。一天下来，莲儿的十个手指下面都是泡。

晒粮食的时候，夜里遇到下雨，全家人都要半夜起来，着急忙慌地把放在房顶的粮食装好盖好。

而莲儿的爷爷，80岁的老人，默默地干着这些粗重的农活，从来也不喊累。

那时候农民真得很苦，不但没有补助，每年还要交公粮，把辛辛苦苦打好的粮食上缴好几百斤。农民们辛苦一年，有时候主粮还不够吃。也没有挣钱的门路，省吃俭用，把多出来的一些粗粮卖一点钱来花。

3

爷爷不仅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爷爷也不是个只会种地的粗人。爷爷曾经是那年代那地方少有的上了师范的人。爷爷当过校长，在县教育局任过职。

在那段特殊时期，爷爷被划分成“黑五类”，受到非人地虐待。几个子女也受牵连，连小学都没上完。那时候这样家庭的男子，正常家的女儿都不愿意嫁。莲儿爸35岁才不得已娶了嘴歪眼斜口齿不清还跛脚的莲儿妈。

那段时期结束后，教育局请爷爷去任某学校校长，历经磨难的爷爷已将一切看淡，再加上年事已高，便谢绝了。

爷爷个头不高，有一双深邃而慈祥的眼睛，留着白胡子，清癯的面庞，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

在莲儿眼里，那每道皱纹都蕴含着智慧。在莲儿心里，如果世界上真有白胡子神仙，他一定长得就像爷爷这样。

那时候经常有几位老朋友来拜访爷爷，其中有两位是爷爷的结拜兄弟。在他们谈古论今的时候，莲儿总是在旁边好奇地打量和倾听。后来莲儿觉得，这大概就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4

小时候晚饭后，别家孩子在看电视，莲儿家却连电灯都装不起。

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爷爷教莲儿和哥哥读唐诗宋词，给他们讲趣味数学，鸡兔同笼，抽屉原则。有时候他们一起打扑克牌，谁赢了就得一粒花生米。

爷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逢春节前夕，乡亲们纷纷请爷爷写春联。莲儿帮爷爷研墨，抻纸，晾干，整理，像一只忙碌而快乐的小燕子。

爷爷会小儿推拿。村里的小孩子腹泻了，积食了，打针吃药也看不好的，都来找爷爷。白天都忙，经常是晚上，大人抱着生病的孩子，按先来后到排着队。有时人多，莲儿家的土窑都快坐不下了。

爷爷为乡亲们做这些都是分文不取的。有些乡亲们会提一些小点心，小麻花，枕头酥啥的。当然，这些大部分都留着给莲儿和哥哥解馋了。

家里颇有几本幸存的藏书，在别的孩子看小画书的时候，莲儿已经在吭吭哧哧的看春秋战国，上下五千年，三国演义，黄帝内经。

这样的莲儿，以后走出门去，总是被人认为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女子。莲儿现在的一双儿女，也都分外的爱看书，这让那些头疼孩子只爱看手机，不看书的家长们羡慕不已。

5

爷爷在的日子，莲儿就是个快乐的跟屁虫。

每年清明时节，爷爷都会带着莲儿和哥哥兄妹俩，提着装了烧纸和祭品的篮子，去给祖先上坟。

他们爬过陡坡，穿过小路，绕过农田，跨过荒野。路上，爷爷发现了茅草根，就让他俩挖出来，捋干净了放嘴里嚼嚼，清凉凉甜丝丝的。

热天，爷爷在地里锄草的时候，莲儿就在附近的树杈子上找蝉壳，爷爷说，这是一味中药，可以卖钱。

有一次爷爷从县城回来，给莲儿带回来一本小学生作文选，说是用卖蝉壳的钱买的。

莲儿非常喜欢那本书里的小作文和简笔插画。

在那个小孩子基本上都没有课外书的年代，莲儿因为那本书而开窍，作文水平一下子让老师刮目相看。以后的几年里，几乎每一篇作文都让老师欣喜不已，读给全班学生听。

有一次，莲儿，哥哥和爷爷在院子里剥玉米，莲儿想偷懒，东张西望，跑前跑后的，半天也没剥干净一个玉米棒子。哥哥都生气了，虎着脸想要揍她。

这时她看见一只鸟在高高的天空伸展着翅膀，却没有飞走。

“爷爷爷爷，你看那只鸟多奇怪，它停在半空中不往前飞，为啥不会掉下来咧？”莲儿好奇地问。

“它呀，一定是想仔细看清楚，谁是勤孩子，谁是懒孩子。”

莲儿低下头去，小脸红了。

6

莲儿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有一次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身长满大片的红斑，一碰就疼。

爷爷把莲儿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怕她摔下来，也不敢骑，推着，走过一村又一寨去找他认识的老医生。

莲儿现在还依稀记得，那天回来的时候，在老医生附近的小林子里，爷爷小心的把她抱上自行车。她觉得身上特别软，没有一点力气，爷爷抱得很吃力。阳光暖暖的，透过林子斜照在她的身上，她虽然很疲惫却觉得很舒服。

莲儿的病好了。那天的林子和阳光，一直都温暖在她的回忆里。

小时候莲儿经常闹坏肚子，每次爷爷都会给她揉肚子，揉着揉着就不疼了。

莲儿喜欢爷爷给她揉肚子。

爷爷问：还疼吗？莲儿有时候骗爷爷说：还疼。爷爷有时候很诧异的问，还疼呀？但是还是会继续给她揉。

7

莲儿一直觉得爷爷身体很好，一定会活到100岁。

莲儿喜欢跟爷爷睡一张床。两个被窝，爷爷睡这头，莲儿睡那头。总是爷爷一边讲故事，莲儿一边打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有一年不知道为什么，爷爷一直睡在房顶上。到了深秋季节，要盖厚被子了，还在房顶上睡。莲儿也倔强的跟着爷爷睡在房顶上。

第二年夏天，有一次爷爷在房顶上扬麦子，就是用木锨把麦子一锨锨的扬起来，把麦子里的麦网扬出来。

扬着扬着，爷爷就跌倒了。

8

爷爷病了，被送去了医院，莲儿觉得爷爷只是不小心摔倒了而已，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朝也盼，夕也盼。一个月后的一天，她放学回家，终于又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爷爷。

爷爷躺在床上，瘦得像一片树叶。看到莲儿，本来黯淡无光的眼睛透出慈爱，声音低哑而艰难：莲儿，回来啦？

莲儿握着爷爷的手，强装着笑点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她怕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爷爷再也没有站起来。是癌症晚期。

莲儿悲愤难抑，在心里一遍遍质问老天爷：为什么？为什么？爷爷只是跌了一跤，怎么就成了这样？

后来莲儿才听姑姑说，爷爷那年一直睡在房顶上，是因为他病了，小便失禁，怕尿床。爷爷在那之前有很长时间，天天都穿着湿裤子。但是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愿意拖累孩子，一直都忍着病痛没有告诉家人。

那年的夏天，雷声总是特别沉重，天空总是特别阴沉。

9

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八月十五，爷爷走了。

爷爷出殡那天，大雨滂沱，山路泥泞，几乎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雨太大，听不到人们的哭声。

而莲儿，根本就没有哭。

她还太小，小到无法真正理解死亡，小到还天真地以为，人有时候真的会起死回生。

10

有一天，莲儿独自在家。一位大伯来找爷爷。

“我是他的学生。你是他孙女吧？你爷爷在哪里？”

莲儿习惯性地朝着爷爷住的屋偏一下头，想说，爷爷在屋里呢。猛然惊醒，这才意识到爷爷已经去世两年多了。

“我爷爷，我爷爷……”莲儿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11

莲儿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还活着。爷爷是一个南极仙翁，他提着一篮子仙果，在莲儿学校墙边等着莲儿下课。

莲儿经常做类似的梦。在梦里，爷爷都活着。在梦里，莲儿不愿意醒来。

莲儿常常想：如果爷爷活到100岁，我一定会比现在优秀100倍，比现在幸福一万倍。

可是，哪里又有什么如果呢？

或许，爷爷一直活在莲儿的心里，这就是莲儿最大的福泽。

爷爷，送您走的时候莲儿没有哭。可是，自那以后，每次想起您，莲儿都哭了。

爷爷，今夜，莲儿又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