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的意识到,我站在一个地方,脚底下是柔软的草地,但是倾斜的,这是在一个草坡上。周围好像有声音在轻声议论:“来了来了……”
天已经黑下来,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但夜幕好像并没有那么厚,朦朦胧胧的透出一层稀微的蓝光,这光芒简单又宏大,它好像来自苍穹以外,是从超越了我们这个世界高度的外界投射过来的,它穿越了千万千万里,千万千万年,穿透千万千万层轻纱,千万千万个世界,然后在我头顶抛向山的那一边,光还在不断伸展,不断变换,就好像我爹说的,极寒之地的极光。说不定它还要穿过我们这个世界,到无限远的地方去,那个地方远到超越最大胆人的思想。
也许它在传来的路上,像声音的传播一样被磨灭了大部分,所以并未强到足以让我分辨眼前世界的颜色,我回过头一看,坡底和远处都黑糊糊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我没有下坡路。我不知道自己处在山坡的什么位置,眼前有草坡阻挡视线,暗沉沉的,只有坡顶遮住视线的另一边依稀可见一层薄薄的青蓝色的光辉,这时,我感到有雨珠掉到我脸上,很凉,天下雨了。
“看见了什么?”突然,耳边有人说话,是个老人的声音,沙哑的像螳螂卵,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前不久还听到过呢,可是我想不起来是谁的声音了。是在和我说话吗?那我又是谁?我……糟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像是顺着一根绳索捋着什么东西,突然断掉了。我心中茫然,没有回答,开始环顾四周。
细细往前看去,发现再往上不远处,山坡之顶,有什么影子在动。我便决定向上走,可是草地很湿滑。我不得不小心点,最好猫着腰,手里也拽着几根草,很凉,一步一步走了上去。爬着爬着,我发现山顶的身影竟然多了起来,不止一个,可是它们都很安静,一点响声都不发出,这时我踌躇了。
“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怕。”那个老人的声音又出现了。
听了他的话,我有了点底气,继续谨慎前行。待我走近后,才看到,那些身影都四脚着地,是动物的影子,也不能算什么庞然大物,听到我的脚步声后都停下来了,抬起头在看我……我知道它们在看我,因为有好几双眼睛泛出水灵灵的光,这种光很温顺,没有让我感到威胁,我越靠近,它们的身影在微微光线里就越明显,但它们还是发着呆,一动不动,傻乎乎的。
轻微的雨滴继续落下来。
我再走几步,地势突然变平,已经到了山顶了。
同时我也可以看清,这些家伙很像是羊,因为它们个头不高,都有小犄角,而且都在好奇的看着我,可是我不记得羊有一双这样水灵的眼睛啊,像水中月。
我靠近其中一只,它也不惧我,我冲它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它倒是低下了头,十分幼稚的做出防御的姿态,但是水一样的眼睛还瞟着我,好像它们从来没有见过人类似的,哈哈,一副警惕想要顶我的样子。我摸了摸它的头,哼哼,真硬,它还是低着头,跟僵住了似的,不进不退,我真喜欢它这幅样子,一阵亲切感让我心里一颤,我又顺着犄角摸了摸,怎么羊的犄角还和树枝一样分岔啊,真怪。
可是再往前几步,它竟然开始尾随着我,前面俯视之处是一团更黑的景象,连光都被吞噬掉。这时我心里晓得了,可能前面没有路了,于是我弯腰一摸草地,抓了一把泥,团起来,朝前一抛,它从我手里飞出去再没了响动。
是悬崖!我心里一紧,站在原地不敢动了,我现在才知道了我的位置,我凝视着那深渊,什么都看不到,我能做的就是在前边小范围内用脚尖点一点,来判断自己和深渊的距离。我把重心全都放到后脚的脚后跟,为了更保险,我还回过头,想抓住刚才的羊犄角,谁知我刚回了一半头,腰里就被猛的撞了一下,我根本收不住身子,直接从悬崖上飞下去了。
这下可把我给惊的手脚乱扑,想回身抓住什么东西救命,可是回头只是发现那些山羊依然都安静的站在悬崖边,好奇的望着我。我这才看清一点,它们不是羊,而是鹿。
我就这样俯冲下去,什么都抓不住,无依无靠,坠落速度越来越快,我慌极了,怕自己摔死,突然想起来,好像之前有某些时候,我也这样被人打飞在空中过。
须臾,我突然坠进了一片树林里,因为我冲破了层层树枝的阻挡。我不知道自己骨头断了没,有没有被划伤,但是我终于“吧嗒”一声,重重的撞到了地面上,由于下雨的缘故,地面都是泥,我掉进一个泥坑,还滑了好几丈远。
我静静趴了一会,回过神来,感觉能动了,伸手摸到一棵树干,就扶着站起来,浑身都湿透了。好在腿没断,胳膊也没事,真是有惊无险。
这树林太过茂盛,将之前仅有的天空中散射的那片蓝光也都遮蔽了,所以几乎一点光线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完全靠听觉和触觉,雨好像下大了,滴答滴答个没完,叶子上积满了水珠,又坠到下一片叶子上。到处都是坠落声,承接声,破碎声,聚合声……我的手摸到一棵棵树,都是湿漉漉的,不时还有挂满了水珠的枝叶把我团团围住,我的脸上和脖子里一阵清凉,只得缩紧领子,四周窸窸窣窣,远处的雨声听起来总是更密一些;脚下滑来滑去的,站稳都很困难。我就在这黑暗、寂静的世界里小心摸索。周围没有一个人,那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再次把我拥抱,它浸湿我,缠绕我,又无孔不入,钻进我怀里,口袋里,再不离去。但奇怪的是,我好像能逐渐适应这孤独的境地,反而体味到了它带给我的心安,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忍受了这么多年锱铢必较的困倦,和夹杂在欢乐之中的疲惫,现在我什么都不用考虑,不用再去想外面在发生什么,谁在哭泣,谁在欢笑,那都只不过是生命油尽灯枯的一种形式而已。我只想待在这树林中,一个人待着,或者不是我一个人,我与孤独同在,与这树木,雨露同在——我与神同在。
这个时候,我仿佛听到什么声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伴随着我的呼吸,我每次吸气,都会听到轻微的一声:呜……
好像是我的鼻子发出了声音,我的鼻子像个哨子似的。我揉了揉鼻子,仍然可以听到,说明不是鼻子的响声,而是从一个方向传来,它传播的那么脆弱,像是由一根极细极细的线牵引过来的,稍微不小心,某一声呜咽就会将之震断。
我屏住呼吸,它便没有再响,我缓缓的吸气:呜——呜——呜,从一个根源处传来,好像有什么规律似的,但是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慰。我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叮铃”
我身上竟然发出了响声。我伸手摸去,怀里有个疙瘩,是个铃铛,这铃铛我好像不久前听到过。
呜……
我又小心翼翼的走了一步,拨开横到我脸上的树枝,“叮铃。”
铃声极其轻细,就像蒲公英飞升的时候,碰到了叶子,轻微颤动,发出丁点声音,又仿佛针尖戳到另一个针尖的声音,我带着我不知道的目的,去寻找我不知道的东西,凭感觉进入丛林深处。
呜……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孤独凄凉,像是在召唤什么,我并不多愁善感,但是却这样容易被它感染,为之所动容。它虽然在召唤,可是一点也不急切,它是那样耐心,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待了,沉吟至今。
我好像明白了,这呜呜声其实是和我的气息联系在一起的,我每次呼吸,它就在遥远的一个地方,也许是枝杈间,也许是树洞里,也许是莽丛中,对我做出呼应。听起来像是猫头鹰或者什么鸟的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不绝于耳。
我摸索着前进,突然背后有人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觉得我不是孤零零的,这个声音更熟悉......
我回过头,叮铃一声,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知道这个人就站在这里,近在咫尺。我伸出手,摸到了一个没长大的小孩,他头上结结实实的顶着几根树枝,树枝硬邦邦的,在雨天里是这样冰凉,还有湿漉漉的头发,我忽然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是他……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凌晨,跟我一起去见识河面的那个小伙伴,现在我只能称他为“孩子”,因为我跟他已不再一样。
他受到雨水的浸润,站在这里多久了?
“你不要往前走了。”小孩子的声音轻灵,像玉佩敲击。
不要往前走么……
呜——呜——
“嘿,你听,听到了吗?”我让他也去聆听那叫声。
呜——
“你去哪里了……”他说着哭泣起来,他忘记了时间,我已经走了好久好久了。
我不禁笑了出来:“离开的不是我,是你......”
呜——
“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他哭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问我为什么不变成鹿去寻找那个金光闪闪的女孩吗。
“你为什么不看看天空呢?”我妄图转移小孩子的注意力,指着上面,“天空很美的你知道吗?你好好听一听,你也能听见的,多美妙!”
“天空是黑的。”他不哭了,一本正经的和我说。
“天亮了就会很好看。”我说道,“跟我走。”
咦,我怎么这么木,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他跟我走呢,让他像我一样,而不是我像他一样......那么,究竟谁是对的呢。
呜——
“你是大人,我跟不上你的脚步……”他这样一说,马上又要哭似的。
“唉……”我叹息一声,左右为难。
呜——呜——
不行,我得走了,可是……我……我怎么能把他再次孤独的留在这个孤独的地方呢?就像小时候一样,我看着他自己跳进了河里,化作了永恒。而我却离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陪你的,你必须……”
突然,他开始后退,我听到他的哭泣,很不是滋味,他一定觉得我自私极了,其实我不是自私,我是被其他的事情带走了。我一把抓住树枝,才明白那是他头上的角——因为他变成了鹿啊。可是触感越来越模糊,他隐入黑暗里,我的手再也寻不着他。
我怅然若失,就好像失去了童年,我没有了过去,我的眼泪竟然流了下来。
他就这样不见了。
呜——呜——
又在叫了,我不可以再伤心了,我得继续往前走。可是,前方那点亮光是怎么回事,是那孩子在那里吗?
我逐渐靠近那幽幽的绿光,待到还有一丈开外的时候,我愣住了,那不是小伙伴,那是一双眼睛,是一双残忍的眼睛。它在警惕的注视着我,是老虎。
呜——
声音不是老虎发出的,声音还在更远处。
我被老虎挡住了去路。心里产生了恐惧,怎么办,绕路吗?又能绕到哪里呢?
“不要害怕。”那老头又开始说话了。
于是我镇定下来,握紧拳头,又开始跌跌撞撞的向前走。
那只虎盯着我靠近它,越来越近,它的气势并没有吓退我,只见绿光一甩,我差点跳起来,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好抓紧了一根树枝。我怀里叮的一声,结果那只老虎耳朵竖了竖后,竟转身离去了,令我不解其意,手里的树枝突然又哧溜逃掉了。
为了防止老虎溜到我身后偷袭我,我静立了好一会才继续向前走去。
就这样走了好一会,我逐渐发觉又有了光——依旧是那清幽的蓝光——前面好像没有树了,等我再走近,看到那是一条河,河宽十丈有余,河水像是静止了,没有“过去水”,没有“未来水”;河底黑洞洞的,不知深浅;空气里充满了宁静,蓝色的光铺满河面,像一匹丝绸。
呜——呦——
听,声音更清晰了,还有了一些改变,听起来更像是“呦——呦”。就是对岸传来的,好像不再是猫头鹰的叫声了。
我盯着河水,就像回到过去一样,我感到幸福又悲哀,我俨然忘记了来路,心里渴望跨过津渡,一去不返。我说不上来原因,真的,我只能说,这使我灵魂悲喜交加的东西,不可言诠;这使我内心饥渴难耐的东西,无以名之。
这时,对面树林里有个影子显现出来。
是我的童年,还是那只猛虎?
它逐步走出树林,站在河边与我对望。喔——我明白了,那是一只荧光色的鹿。
呦——
原来是鹿发出那像是猫头鹰的呜呜声,准确的说,是呦呦的声音。我突然笑了,两行泪水不由的涌出来,一片模糊。
这是我内心深处的森林与河流,是我很少提及的回忆,是我宁愿抛弃一切从头再来的唯一起点,是我终生寻求停留的归宿和起源,其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感情的寄托,站在这里,见到那头鹿,我只觉得与它对视,永不落寞。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情不自禁的流泪念道,“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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