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现在是下午五点,背风坡的山谷里飘着雪,轻飘飘的鹅毛雪,这雪已经下了好些天,遮天蔽日的,阴蓝色的天使人分不清昼夜。我拨开被雪花披上白大褂的松树枝,积雪“噗”地一下,整块掉进大腿腿深的雪地里。往掀开的缝隙里看去,竟然有一种即将闯入世外桃源的错觉,只见错落有致的雪白松树群中,有一片冰湖,是能供狗狗自由奔跑的院子大小,冰湖周边蔓延出许多小溪,都被冻得晶莹剔透的。湖边是一间小木屋,木头衔接的地方渗出黄橙橙的光线,时不时还会有一个影子走过。
这个人长途跋涉跑到这个地方,究竟是为了逃避什么呢?或者这里有什么在吸引着他?只身前来这里是极其危险的,我们团队四人来的旅途中碰到了小型雪崩,遇到雪狼,也攀爬了陡崖。真想不明白,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对一个作家来说。
看得出神,我在松树的豁口处停留了好久,其余人也在一旁静待,摄影师倒是不断取景拍摄,一边还不停赞叹这一梦幻的场所。直到摄影师抵不住诱惑,钻了过去,我也猫腰跟过去。我是来和他聊天的,来探寻他的秘密。随后是编辑,负责谈续约事宜以及记录作品进度。最后是我的一个朋友,拥有丰富的登山经验,来充当我们的导游。
我们穿过松树群,走上坚硬的冰面,无比光滑,毫无杂质,在暗蓝色天空反射下,显得无比魔幻。我们走在冰面上,有一种在水上滑行的错觉。每走一步,冰面都发出轻轻的,一点儿空灵的声音,无限蔓延开来,就如同狭长山谷尽头的一声呐喊。
正在我们感叹声音的奇妙时,木屋的门打开了,一个人影挡住了大部分的光,其余的从边角处照射出来,映在冰面上,整个冰湖竟然都变成了黄橙橙的颜色。我低头注视着橙黄色的湖面,似乎有点感觉到了他在寻找什么,不过那个什么似乎有着巨大的威胁。我低着头,眼神分散在冰面上,无法收束精神。在整个冷色调的山谷里,冰湖弥漫着暖暖的橙黄色,感觉整个人一下子就沦陷了,湖水把我的心魄都给勾了去。
“喂,那湖会塌的。”
我们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冰面旋即开裂,一直蔓延到我们脚底下,最后崩开,我们直接摔了进去。湖水真是冻彻心扉,下半身即刻有种渐渐冻结的感觉。
只见作家把外套一脱,往我们跑来,结果刚踏到冰湖上,冰面就破裂了。他游到我们中间,看起来似乎很轻松,相比之下,我们四人已经在大喘气。他让我们互相扯住。我用僵硬的右手挽住摄影师的一只手,他另一只手高举单反相机,只剩脚在不停扑腾。
回到岸上,我问他:“相机不防水吗?”
“水里温度太低了,我怕影响相机的性能。再说,给泡了一次,虽然防水,但里面肯定也会结霜……”
我们还有点喘气,没空搭理他,他这话痨,一说到与摄影有关的东西,总是停不下来。等喘气的状况调整过来,我们才想起衣服刚刚可是吸满了冰水,无比沉重,扒拉衣服时,一块块冰片从衣服里掉下来,顿时感觉身体轻松许多。气温太低,水都直接结冰了。从背包里取出压缩食品,上面裹着一层薄薄的冰。
我们都在剥冰壳,只有摄影师在一旁不停拍照。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湖的中心有一个豁口,边角都是不规则的形状,从湖心蔓延出一条支线直指我们。整个湖都是雨后夕阳般的金黄色,冰层散漫地染了橙黄,湖水染了淡黄,两者的交界处则是耀眼的金黄。一切如此美轮美奂。作家站在我们身后,视线跟随着摄影师,导游和编辑都在剥冰壳,而摄影师和我看着这美景。有时候很难不羡慕那些拥有童心的人,对外界充满无尽的好奇心,我很肯定,等他们剥完冰壳,肯定头也不会回,躲进小木屋里,所以我拍拍导游和编辑,示意他们欣赏一下这番美景。
衣服上的水正快速结成冰块,接着摔在雪地上,凹陷进去。山谷里没有风,静悄悄的,雪无声的落着,不时会有厚重的呼气声,无比绵长,那是积雪从高处掉落,挤压雪地排出空气的声音,经过山谷岩壁的修饰才成了呼气声。
“真美。”导游发出一声赞叹。
作家在身后发出不屑的声音,我们全部看向他,气氛尴尬。他对着湖心,微微仰起头,发出一声连绵不绝的呜声,在空气中不停回荡着。接着一切又回归寂静。良久,不知在哪里传来密集的轰隆声。
我抬头看向崖壁顶端,旋即意识到,刚才的呜声引发了雪崩,山谷外肯定是遮天蔽日的雪灾。在我的认识中,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引发这场灾难,虽说这里是无比荒凉的地方,但雪崩的威力是不可想象的,也许会造成蝴蝶效应,波及到周边村落的人。也是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能力有多可怕,特别是肆无忌惮使用不可控的自然的人。可以联想到,山谷外面雪浪的模样,如同山火又胜比山火,一股脑门往坡下拍去,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有一片冰冷的雪白,没有生气。
“这就是自然的魅力,美丽的背面是不可预知的危险。自然是充满狼性的,任何语言都是污蔑这种狼性的美,只有挑拨它,让它的热血奔腾起来,让它毫无保留,这才是诠释自然之美的方法。你们应该庆幸,自己提前到达了这里。”作家脱下沉重的呢大衣,把冰块一甩,转身进屋,随手关了门。
我们面面相觑。他就是个神经病,病得不轻,但我们得靠他挣钱,得跑到这儿陪他疯。正因为读者疯狂地爱着他,爱他描绘出来的美轮美奂的世界,我们就得把他的世界包装得当,饭碗是第一驱动力。这是我们。我之所以愿意前来这里,是对他的好奇心促使。作品是经过作者修饰的产物,我想知道他世界的中心是什么,是什么让他情愿遁入这深山老林,他究竟在这里寻找什么,最终,他又会将什么呈现在读者面前。
我们收拾好东西,瑟瑟发抖地敲门,进去把行李放在头顶的隔层上,坐在地板上,薄薄的绒毛垫子,绒毛垫上有一些冰屑。狭小的木屋里东西并不多,密密实实的木屋,没有窗户,一盏煤油灯放在自制的木桌上,说是木桌,更像是小椅子,四周是整整齐齐的稿纸。他现在正坐在桌子前收拾,我们一直静静地等着他,最后他把一叠手稿递给编辑,看样子有三百张。
“这是前半部分。”说罢从一个罐子里舀出酒来,递给我们。一喝下去,从喉咙到肚子都是火辣辣的,旋即身子开始暖起来。
编辑在翻看稿子,频频点头,摄影师跑出去屋子外拍摄相片,导游翻看背包,确认粮食。我仔细的去感受屋子的味道,这座搭建在雪地山谷里的木屋会是什么味道的呢?不是自由,也没觉得束缚。转头看向作家时,他正用右手支着头颅,眼神迷离在煤油灯灯芯上,那双有点昏沉的眼睛镶在皱巴巴的眼皮子里,里面闪着什么,是我们不轻易表露出来的东西,甚至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东西。眼神昏沉却炯炯有神,聚精会神,他看到的是什么呢?我也移目盯视煤油灯的火苗。空气稀薄的原因,火苗并不充分地燃烧,暗蓝色中透着淡淡的黄色,如同木屋外的天空。有什么潜藏在这里,像不能尽情释放能量的火苗。他在寻找那个东西。
编辑出声打破绵绵无尽头的安静:“看了一部分,画面描写得非常有张力,露出藏在雪里的秘密的一角,充满诱惑力,让人禁不住冲动,要跑去雪山。文字下的艳丽雪原和人物心里都揣着一个远古故事,欲说不说。这些天得好好看看,琢磨琢磨。”他的眼眸内泛滥着爱惜的火光。这部作品肯定大卖,他的文字将再一次撼动世人的心。
他起身走出门,钻进木屋底下的雪堆里,扒拉着掏出两根细长的黑色东西,递给我。我闻了闻,只能闻到冰屑的凉意。
他爬出来,起身拍拍身上的碎雪,说:“腊肉,山下带来的。直接咬,非常好吃。”
腊肉很硬,难咬,不过蔓延出来的微微甜味很是诱人,软化后吃得了了,不过嚼得下巴非常累。相比之下,他倒是大快朵颐,一口肉,嚼半天,再一勺酒。我看着,觉得他吃的是人间至味,仅此一根,无处可寻。我想趁着吃东西时和他聊聊,但他根本没空理我,嘴巴使劲地嚼个不停。我随即起身,准备出去和摄影师一起欣赏景色。
刚走到门口时,他说:“你是想了解我写作时,内心是如何动荡的吧。秘密就是这里白花花的空无一物的雪景,你试着去寻找一下。我饿了,吃饱饭才好说话。”
我打开门,他又补充了一句:“狼性的美,这是雪原的美。”
我若有所思。摄影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远处一棵松树下闪了一下闪光灯,原来他躲在那里拍照,可为什么要躲呢?我向他走去,只见他整个人从雪堆里站起来,衣服上结了雪块。
“你怎么趴到雪里,这么冷的天。”
他异常兴奋,抬头不断在寻找着什么。随后对我说:“我懂了我懂了,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他说完后立即扔下我,跑向木屋,把导游拉了出来,拽向山谷深处。
他应该察觉了什么,这也很正常,他是一个很优秀的摄影师,对细微处的微妙有敏锐的观察力,这种能力肯定比作家要强很多,没准等他带着相片回来,我也能领悟些许。或者,也可以去看作家的作品,但在参透作家的写作核心前,我不想被他的文字感染,造成往后的偏心情况,我需要保持最纯粹的状态和他发生思想上的碰撞。
崩塌的湖面又镀上了一层暗蓝色薄膜,湖水被裹在里面,深不可测。返回木屋,刚开门,一股浓浓的酒气,作家居然趴在桌子上打呼噜,编辑一边嚼硬邦邦的腊肉一边看小说。
“汹涌澎湃的思想在涌动,你看你看,”编辑一把拉住我,激动地说:“与之前的作品有很大的不同,静谧之中仿佛蕴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字里行间好似喷薄欲出。”
莫不是真的这么有魅力。
我反手看了看表,现在是夜间九点,缺乏太阳光的照射,整个人似乎萎靡不少。我摊开睡袋,缩了进去,睡前喝了满满一勺的酒,得以沉沉地睡过去。
睡梦中,我独自一人站在雪坡上,太阳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看向上坡,隐约看见一个人,半蹲着身子,不停变幻着动作,他的影子沿着坡面慢慢滑下来。我不敢喊叫,怕引发雪崩,只能慢慢向他摸索过去。他的形象愈发清晰,我认出是摄影师,他在拍摄不远处的雪山。忽然,他猛地站了起来,一动不动。我正纳闷,只听见一声绵长的呜声。是作家。脚底的震动随之而来,轰隆声紧跟其后。
眼皮子缓缓张开,屋子里的温度有点低,木门大开,外面乌漆墨黑。摸来手表,十二点。
“发生了什么事?”黑暗中听见编辑说。
没人回应。有人擦亮火柴,点亮煤油灯。是摄影师。
“作家刚出去,又引发了雪崩。我回来后一直在看相片,没睡。刚刚他起身喝了酒,出去了,不过好像是往山谷深处走。导游跟着他,在雪地里,他有经验。”
“怎么不阻止他,非得让他引发雪崩呢?”我不明就里。我以为摄影师拍照回来后,肯定知道了些什么,但现在似乎没任何异常。
“虽然这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我以为我懂了他来到这里的理由,现在我不禁又开始疑惑。奈何我只是拍照的,形容不了,相片更是不可能捕捉到那个东西,或许那个并不是什么实质性的某物,而是别的,想象的。”
“形而上的思想理念。”编辑插话道。
“那你躲在雪堆里干什么?”
“我本来猜想那个某物躲在附近,如果是实际存在的某物,那对它来说,这神秘的山谷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就躲着观察,许久没有收获。你打开门出来时,安静的空气似乎有所改变,我便立即按下快门,结果相片里只是普通的景色而已。”他有点泄气。后来我知道,那个某物是他理解不了的某物,对他来说,某物只是某物。
雪崩的轰隆声缓缓停止,木门被拉开,作家走进来,导游紧跟其后。在木门关闭之际,我透过缝隙看到湖面泛起的波澜。
“为了写这个小说,必须引发雪崩吗?”编辑询问作家,“你把写作比作雪崩,是一个积厚博发的过程,只要点燃导火线,一切呼之欲出,连带着那个形而上的理念。对吧?”
没有回答。
“那是什么?你的笔触是围绕着什么在书写?”我问道。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望着煤油灯的火苗。我还想再接着问下去,编辑伸手示意我。事后编辑告诉我,写作者很多时候都是在寻找的路上,正是文字的付诸实践才引领自己走向真相,想必他也不知道,所以才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的引发雪崩。他的文字就是和自然的碰撞,需要不断地和梦幻的雪产生火花,借以照亮什么。
我们一伙人各自回到睡袋,继续休息。他灭掉煤油灯,在黑暗中喝酒。我盯着他所在的方向,最后分不清眼睛是张开还是闭合,索性放松大脑,睡了过去。
白天醒来时,大门又开着,阳光笔直射在垫子上。他们全部人都在屋外,围着新燃起的篝火,烤着硬邦邦的腊肉,油脂在冒泡,滴进碳火里,滋一声冒出油烟,香得不可思议。昨晚的阴郁一扫而光,大家都开心地聊着天,可气氛总有点怪异,所有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什么。
我嚼了肉,喝了酒,直截了当就问:“支持你不负千里的理由是什么?是什么让你抛妻弃子,离开生活便利的社会,奔赴这里?是什么使你对狂热的读者全然不顾?你的作品引出的生活方式,大大改变了人们的思考方式,已经改变了,他们信仰雪原,信仰盖满积雪的松树,信仰你描绘的一人一物,信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世界。而你是世界的缔造者,那你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众人都看着我,时间如同停止一般,大家都在等待答案。作家嚼着腊肉,嚼了好久好久,咽下,喝一口酒,反问我:“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写作?”
我们双眼对接。他继续说:“写作的本质可不是为了别人,也不是要改变这个世界,而是这个世界以及它的某些理念使我不愉快,我仿佛受到感召,便用笔尖去诉说我的不满。归根究底,我只是为了自己。只不过在这当儿,世界经由我这根导火线,悄无声息地开始改变,我这一主体即是主动也是被动。”
“而我来到这里,同样是受了感召,有什么在向我诉说,在命令我记录并延展它。我能感觉到,此处充满危险,它像是一座活火山,正召唤我去引爆它,而我不可以拒绝,我也不会拒绝。”
“写作就是这么一回事,当思想在脑海中翻腾,你是不可能阻止的,唯有将其表述出来,笔者才得以解放。”
他的思考回路可能是不正确的,但我没有切实的证据推倒他的理论。倒是编辑说话了,“你这是狭隘的思考方式,真正的写作绝对不仅仅是个人行为,你的思考会带动社会的思考,无形之中你已经是个正经八个的时代领军人了,你应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
“这片雪原也应该是我们的一部分,也在时代之中。这就是,你不能因为雪山的美而忽视它的狼性,你也同样不能因为火山的狼性而忽视它的美。对我来说,这片雪是在召唤我,而读者和你们,是需要我描绘的雪。”
编辑放弃了争辩,转而专心去看作品。他说,无论如何,这是不错的作品。我分不出来,究竟是作家的层面更高,还是编辑更高,我甚至开始思考,对一个遁入空门的人,写作的意义是什么。
我转换了话题,以缓解紧张的气氛。摄影师拿来他拍的相片和我们分享。他是个优秀的摄影师,别人只是善于发现美,他除此之外还善于刻画美。相片的拍摄角度无比叼专,一种雪原独有的刻薄体现得淋漓尽致,茫茫无尽的白,将其他颜色排斥在外,在视觉上形成强烈的冲击体验。
雪原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话题。每当食物消耗殆尽,作家就会出去,和村落的人们一起打猎。那些硬邦邦的腊肉就是打猎分得。我们就雪地的人们的生活习性和豪放性情大聊一通,他和我们分享了许多雪地生存经验。闲聊之际,他的形象愈发丰满,我也愈发清晰地意识到,他离开社会,是必然的。
每每话题牵涉雪原,他的眼神里就满带希望,无比急切的欲望。想必不是只有收到的感召,还有他本身的渴求。我试着想象类似的情况,我是否也曾接收过这样那样的召唤,结果没搜寻到任何痕迹,干净透彻,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跑在时代前面的人的思考方式不会是简单明了的。
感觉气氛缓和下来后,我向他提出我一直以来的困惑。“我想知道,雪崩象征着什么?在这连绵不绝的雪山群里,蝴蝶效应会致使雪崩蔓延出去,伤及无辜。你绝不至于随意制造雪崩,这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他晃了晃脑袋,表情顿时认真起来,说:“首先,这雪崩不全是我引起的,它本来就存在,我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它出现的时间而已。正因为它一直以来都存在,人们早已离开危险区域。其次,你要问它的象征意义,约莫就是某种形而上的理念,我暂时也无法参透。参透与否,目前对我来说,并没有很大影响,我只是想引发雪崩,倾听它的咆哮,感受它的震颤,从而激起内心的创作灵感及欲望。最后,所谓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有的,但它并不是秘密,我能看到,你们也能看到,只是有人知道自己看到了,有的人不知道。”
我还想问点什么,他摆手打断我,说:“你来到这儿,既然是为了了解什么,那就去观察去领悟,没人能直接告诉你,你想要的答案。”
听了作家的叙述,我仍旧有很多疑惑的地方,但这些解释好歹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作家大都是感性的人,他不肯直说,怕是其中有一些语言所表达不了的东西。既然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悟,那我大可不必着急,趁着这些天,好好思考一下,当然也会想方设法去套取作家的独特想法,定会让人耳目一新。
接下来大都是闲聊,当然也打听到一些事情,最让人在意的当属作家和我们说的“雪原传说”。这追溯到他写作生涯之初。
“可能因为我是南方人,所以对远方的雪原,心存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所以我一开始就是写与雪有关的故事。凭借独树一帜的雪成名后,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读者的网络邮件。他指责我写的不是真正的雪,质问我究竟是在为人类呐喊还是在为雪原呐喊,控诉我落入世俗自私自利,直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雪原。作家在研究自然和人的关系,都是为了人的发展,有谁发自内心的关注过雪原,了解过雪原。那封邮件通篇都是失望和愤怒。我的助手知道后,权当是骚扰信件处理,可那发自真心的一字一句,仿佛烙进了我的脑海里,我可能真的不懂什么是真正的雪,我或许一直都在扭曲真正的雪原。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发觉,雪或许也曾大声地呐喊,但却无人理会。”
“后来我辞退了助手,和你们也断了合同,只身前往雪乡。在雪地的生活中,我听了一些有关雪的传说,但大多是和祭祀行为有关,人们祭祀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人自己。但其中有一个很奇怪的传说,看不出目的的传说,我猜想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几十年前有个男人也像我一样前往雪原,长途跋涉住进了一个山谷里,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他会时不时出来一起打猎分猎物,后来许久不见他,族人前去寻找。未果,回来后说,他在里面躲了起来,山谷不时回荡着呜声,却不知道声音的源头在哪儿,呜声不断引发雪崩,他们只能回来让大家搬得远一点。老族长和我说,那是一个能听懂雪的声音的人。”
“我想寻找那个山谷,但族长执意要阻止我,让人和我住在一起。我开始察觉到雪的声音是在经历了一次雪崩后,那时候把一只野猪赶进了雪原深处,狗叫声引起了雪崩,把我们都给埋了进去。醒来时,族长正在边上盯着我。我告诉他,我听到了雪的声音。他微笑着点点头。修养了几天后,我决定深入雪地,这次族长没有反对,还给我安置了帮手,陪我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山谷。我们当然是找到了,就是这个,你们进来的时候肯定也大吃一惊吧,既然有这么美丽的地方。湖边的这座木屋就是我们进来时搭建的,他们和我在这里居住了几天。他们回去后,我还往山谷深处进去,你们真该去看看,一会儿就去吧,一会儿就去。”
和他聊开后发现,他是挺健谈的,昨晚给人的沉闷和冷漠一扫而光,也许是太久没和人接触的缘由。他很喜欢喝酒,特别是这种自酿酒,是外边的雪民给的,一口下肚,火辣辣的,这在雪地里是很暖身子的。
“我还要再去,从上面看,仿佛有什么被盖在雪下似的。”摄影师嚷嚷着。
“你不是去过了嘛,还这么激动干嘛?”导游消遣道。
“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乌漆嘛黑的,哪能看清楚。我想啊,之所以没法捕捉到那个什么,肯定是天太黑的缘故。这次再上去,大白天的,就不一样了。”
编辑和我都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见我们一脸茫然,作家说:“往里边走,地势会越来越高,走到尽头就到顶了。”他抬头,补充道:“那上面就是崖顶。”
我心想,这就是将一切奥秘尽收眼中的绝佳地点。那些看到了却没被认出来的,也许将在那里被我铭记在心。
我们吃完早餐后,又喝了酒暖身,便往山谷深处走去,路面总的来说是趋于平缓的,没有多余的乱石。夹着山谷的崖壁看起来大约两百米高,但沿着缓坡行走的时间却很短,不一会儿便到了达顶端。
我往前走到边缘,从高处望去,周边的雪山一览无遗,白花花的一片,其间夹杂着翘起的黑色石头。转身一看,冰湖被U型的山谷裹在其中。
摄影师断断续续地拍着照片,每拍几张就停下来看相片琢磨,一边说着“不对不对”,又继续去拍,结果还是不对。
我们四处寻找着什么,作家只是站着而已。良久,还是一无所获。作家说:“你们看。”接着又发出绵长有力的呜声,大气为之震颤。空气瞬间停滞,片刻之后,只见山谷外的迎风坡振动,碎雪聚集起来,扫向地面。紧接着,远处的雪山也开始振动,雪崩开始了。一座接着一座,像是阵列工整的大军,排山倒海地向下推去,激烈的战场最后变得平平整整。我们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不是亲眼见过雪崩的人,绝对理解不了这个场面给人带来的心理冲击。
“这就是雪的声音,它就在那里,你也看到了,但就是搞不清楚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即使我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你就算是专研我的作品也没用,文字潜伏着我想表达却表达不出来的,而表达出来的并不是真正想表达的,这就是处在我这个位置的尴尬之处。”
“没错,字里行间确是感觉有能量要喷涌而出,但到底是没有喷涌出来。不过和别的作家相比,还是不得不让人夸赞。你有着大好前途,奈何却深入了这里,倒有些天妒英才的模样。人的命运其实早就定了,照着直觉走就好。”
我对编辑说的话不置可否,他注定了会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来到了这里。但即使是在这里,他也会成功,至于是不是世人所谓的成功,这并不重要,只要他对于自己的收获心满意足,那便足够了。看到他望着雪原,流露出的满脸欣慰,我所能想到的只是这些。他已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了,作家的思考方式已经使得他高出了世俗的标准,想必现在,雪原是他的家,雪就是他的梦了,他将会永远走在寻求梦的道路上。
在阳光的照耀下,崖顶上的风景无比美丽,我幻想着一直待到肚子饿了再走,结果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聚集的阴云把太阳挡在了外面。我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
“是时候回去了,很快就要开始下大雪了,我们得在雪下大之前躲回木屋去。”
回到半路时,雪花已经飘了起来,掉在脸上,融化了,仿佛有一丝热量散发出来。回到木屋,作家告诉我们,之所以出现这种天气,是因为地球温室效应加剧,这位置又是群山之中,都闷在这里了,太阳的暴晒使积雪融化蒸发,而后水蒸气在空气中,形成厚云层,部分水蒸气遇冷直接凝结成冰晶,继而降雪。如此周而复始,每天循环一次。
其实,在文学方面,我们的共同话题挺多的,正如究竟是“人与自然”还是“自然与人”这一点,编辑和作家在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其余人挠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争论,即有趣,又拓展思维。摄影师边听边笑,双手还不停捣鼓相机。
听着他们的辩论,我也不禁开始反思作家的观点,究竟人们有没有过,真正为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为我们的立足之地,出声控诉。
作家不断强调自然面对人类行为的无助,它也想通过反抗来引起人们的关注,但往往都是无果而终。人们照旧是肆意损毁自然,工厂的废水废气,城市的污水,汽车尾气,甚至连人类的存在都加剧了二氧化碳的排放,引起温室效应。凡此种种人类的罪证数之不尽,不但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一直这样下去,所以要有人站出来,将所有罪证扛起来,并展示在世人面前,促使人类反思。
作家的想法超然物外,相比之下,编辑的说法倒是更贴近世人。人生而为人,就存在自私,甚至只有自私,生于自然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想要繁衍生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自然必定承受不了人类的重量,并慢慢衰落,直到和人类活动达到某种平衡。况且,人类无时无刻不在帮助自然恢复生气。
“还是自私而已,环保并不是为了自然,而是为了人类自身的持续发展,这是虚伪。打着回归自然的名号,却还是伤害自然。如果真要环保,那就应该消灭人类。”
从理论上讲,作家是正确的,但身份限制了我们的立场,我们只能继续抵触他的思想。况且,无论我们再如何争论下去,都只是站在人的角度来论述这些观点,我也不能保证作家已经上升到了自然的境界,所以这番撕扯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懂了。”摄影师仿佛参透了那个某物兴奋地喊道,“我之所以无法将它拍下来,是因为相片保存的只能是静态的美,像是夕阳日出什么的。但雪原不是,这片雪原是有生命的,它不但有雪,有风,有树,有湖,还有冷风的声音,有冰雪消融的声音,嘈杂之中还有静谧的声音。要将这些不可名状的东西精确地捕捉下来,机械是做不到的。无论一个人的摄影技术多么高超,都无法将这些形形色色的、充满生命活力的东西套进相框里的。”
那个某物或是理念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时间已经过了傍晚七点,木屋外冷风仍呼啸不止,估计大雪还在下个不停。
“今天的天气有点异常。”
我们只是听着,并不理解异常在哪里。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每天都大雪都是六点左右就会停息,这次太反常了。”说着,走去想要开门,却推不动木门。我也起身帮忙,门被顶开了一条缝隙,只见外面堆了雪,齐腰深的雪。太诡异了,这雪要多大才能在短短五个小时便堆得如此深,何况木屋和地面是架空有约四十厘米的空间的。
大雪还在下着,我们出去也于事无补,只能继续待在屋子内。我整晚都只是迷迷糊糊地躺着,没法睡死过去,大风呼啸不止,并越来越大。不知道是心理作祟,或是被积雪包围的原因,木屋内前所未有的寒冷。我在睡袋里瑟瑟发抖,真怕着雪永远都停不下来,木屋最终被积雪深埋地底,我们就要一齐被困在这里,最终死去。我的大脑还非常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是在山谷内,一个大型的棺材,把我们牢牢封住。这就是雪原报复的方式吗?
经过一晚上的煎熬,早上七点,风声终于逐渐减弱并消退。随着风声停止,所有人齐齐起身,去推开大门,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顶着积雪终于推开了门,积雪刚好盖到屋檐,一丝阳光透过缝隙闯进来,照到脸上,无比暖和。这对被困积雪之中,冷冻无比的人来说,是一种无限的希望。
我们全身压进积雪里,拨开一条路,走出去,积雪渐浅,在湖边的位置积雪只有小腿深。我们站在冰湖边缘观望,眼前的景色让人震惊,从湖向四周蔓延开去,积雪越来越厚,贴到崖壁的积雪足足一人高。这场雪太不寻常了。
“这片积雪,在传达什么。”作家猜测,“如果我按平时的习惯来行事的话,必定会发生在此前从未有过的变化。”他神经兮兮地说完后,居然径直向湖心走去,冰湖响起了咯嘣开裂的声音。我不确定湖面是否还能承受住我的重量,只能站在湖边,看着他走到湖心。到达湖心,他仰头看向天空。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眼里兴奋的光芒,他内心的激动情绪穿透体表,迸射出来。我立即意识到,他想要干什么,一阵恐惧从心底冒出来。编辑见状,快步向作家奔去,结果刚踩在冰面上,冰面就塌出了一个坑,把他卡在原地,我们赶忙去把他拉出来。
“呜......”
我从来没意识到这呜声有刺破长空的力度,作家内心或者说雪原内心的那种愤慨,在我面前展露无遗,竟使得我有这么一瞬间,感到悲戚无比。我听到了作家离开社会时的无助,感受到了雪原对人的召唤,这些召唤全部压在他的身上,他俨然成为了人类和雪原双方的守护者,可是无论他想如何追求两者之间的平衡,都是白费心机。
呜声如同闪电,划破天际,摇撼了时空中的什么,那股力量给我们造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呜声渐小,继而转为喉头的震颤,最后归为沉寂。我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什么,周遭静悄悄的,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唯有作家的气息在抖动,他在啜泣。
“快看!”摄影师面对着山谷口,手指山谷口正对的雪山。
一场巨大的雪崩正在形成,而它的目标就是我们,它不断聚集扩大,一股誓要将我们一举消灭的势头,威风势头滚滚而来。我们都被这场雪崩的阵仗震慑住了,它即是最美的,也是最危险的。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狼性的美,表面的魅力盖不住与之一同出现的危险,但即使危险正大战旗鼓地冲过来,我们仍不免被它的魅力蛊惑。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走,我才回过神来,正准备往山谷深处的坡道上跑,一晃眼瞥到作家还跪在冰面上啜泣,我忙去喊他,可是任我怎样喊叫,他都无动于衷。
“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能自拔,我们快走吧,不然一会儿雪崩扑过来,谁都逃不掉。”编辑来拽我。
我一挥手当做向他致敬,便往坡上逃。我们一路上不停拨开积雪,可是越往上积雪越厚,不一会儿便高过了人。我们回头望向身后,出乎意料的是,雪崩消退地速度非常快,到达山谷外就被稀疏的松树和厚厚的积雪拦截了下来。我们本以为可以舒一口气,大地猛地震动起来,湖面居然开始崩塌,作家摔了进去。我们急忙往山下跑,身后竟又发出轰隆声,坡上的积雪倒塌下来,又是一个小型雪崩,往下逃的途中雪崩拍到了后脑勺上,只感觉到整个人径直往地上拍去,滚了几圈,脑袋一闷,昏迷了过去,迷糊中被雪整个裹住。
“醒醒,醒醒。”
昏迷中听到了谁的声音,我张开被冻僵的眼睛。阳光有点刺眼,我眯着眼睛,稍微适应之后,看到编辑盯着我。他发现我醒来,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导游和摄影师也围了过来。我被搀扶着坐了起来,发现摄影师只穿了一只雪地靴,另一只脚用衣服的布料紧紧包裹着,显得有点滑稽。
“跑路时跑丢的。”说着嘻嘻地笑了起来。一个年轻有活力的小伙子,在阳光的映衬下,感觉非常帅气,即使脸上有多日没打理的胡须渣子,沾着雪屑。我抬起手来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也就是说,我昏迷了大约五个小时,我向他们确认,的确是五个小时。
随即我想到作家,他掉进冰湖里了。我问他们,作家呢?编辑低着头,我扒开他,探过头,作家躺在他身后几米开外,全身都是刚被弄碎的冰块,看起来硬邦邦的。
我对摄影师打趣道:“你怎么不让他把鞋给你穿穿。”
我们燃起篝火,围着坐下,拿出酒和腊肉,闷声吃起来,没人说话。酒足饭饱后,用积雪扑灭篝火。本来打算给作家挖个坑,无奈没有工具,而且泥土都被冻住了,根本刨不开,只能用积雪把他埋在木屋底下,起码有木屋挡下风雪。
我们成列往山谷外走,我走在最后面,导游像我拨开松树枝一样,推开一条道。一走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回过头来,最后一次欣赏这个梦幻的场所。
积雪堆了好多,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开阔感,木屋还是好端端待在那里,湖面依稀可见,但却再没多少生气。我不竟开始想象,作家是否是世上的第一个人类,他领略了世上最美的东西,但随着时代的推进,这个世界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连自身也跟随着这变化沉沦,结果忘记了最初的那种震撼,所以现在要来解救自己,自我救赎。如同我经历了这个山谷魅力四射的时期,也迎来了破败的时期,或许我现在也能体会这么一点作家的感受了吧。他永远地死去了,接下来,又该谁来继承他的意志呢?
只能愿死者永存。
我们走出山谷,把掀开的豁口盖了回去,又低头默哀,作为一种仪式,祭奠的仪式。
还有他的书呢,虽然只有上半部,但是这本书会大卖的。至于另外一半,未来必定会有人前来续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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