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梅兰芳离开沈阳了,张洗非因为没有去送送人家,感到心里十分不落忍,整天给桂兰念叨。并且没过多久,她就被正式安排在东北人民政府机关幼儿园当保健员,负责保管和发放儿童衣物。
有了一份较稳定的工作,张洗非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她知道,这些,都是好心的梅老板给她安排的,化笔研磨展纸,她又特地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
张洗非写完了信,一边收拾纸笔一边说:“兰儿,你知不知道?妈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看梅老板的戏!”
“妈,我怎么不知道!梅先生是伶界大王,又是爱国志士,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呢!”桂兰有点所答非所问。
“我年纪轻在北京的时候,听过梅老板好几出戏,你可不知道,那戏园子里边,捧场的人多得呀,连站都没地方站了。那唱腔,那身段,那份气派,真是没的说啊!‘’
追忆过往的喜悦,张洗非感到十分的兴奋。
“妈,看把您高兴的——”桂兰一转念,说道:“要不,等梅先生从朝鲜回来,我们去北京去看他的戏?”
“那可好!”张洗非一拍腿,腰倏地挺直,像是年轻了几十岁,一脸的红润,她喋声道:
‘’那时候啊,我还学着梅老板唱戏,学他的唱腔身段,那份痴醉劲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可笑……”
“……妈最爱看的,就是他那出新戏,叫什么来着……对,邓霞姑,看得我眼泪哗哗的止不住,心里想,怎么人家这辈子不管受了多大委屈,经了多少磕绊,最后好歹有个美满婚姻,好的归宿——”
“桂兰,我这一辈子已经不能如愿了,就盼着你早点能有那么一天——”
张洗非满含深情地转眼看着桂兰。
张洗非把自己的深思浸染于过往,面容显得喜悦而陶醉。
“……看戏时候,我一哭呀,蔡先生就一边给我递绢子,一边说,哎呀,凤仙,你不去拜了梅老板去学戏,还说,那样就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了,呵呵……”
“他这个人哪,尽会说些风凉话,他明明说了要回来找我,怎么就不回来呢?蔡先生……哦——”
张洗非语气突然一沉,神色明显黯淡下去,便停下不说了。
桂兰听着母亲对陈年往事的倾诉,没注意她的神色变化,正听到兴头上,连忙问道:“鱼和熊掌是什么意思?蔡先生就是照片上的人么,他没回来找您,您还留着他的照片干嘛?”
张洗非揉了揉眼睛,苦笑着回答:“鱼和熊掌是句古语典故,是好事都让一个人占了的意思,那是蔡先生打趣我的话,不说也罢,说了也怪难为情的。”
她顿了顿接着说,“兰儿呀,你这丫头也大了,懂事了,跟你说说这些事也无妨。照片上确实就是蔡先生,是在北京前门的相馆里照的,他后来离开北京干大事去了,干成了,但是身子生了病,人就没了。他呀,说一定会回来找我,我当真。现在,没办法,他怎么也找不了我了,只等着我找他去啵!”
说完了,张洗非倒是一脸淡然。一时间,桂兰无法分辨出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里究竟存着怎样的沧桑。
除了安慰,桂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说:“妈,你可别想那么多,别人不找您,您不是还有我呢么?”
张洗非看着桂兰明澈的眼睛,忍不住将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温柔地摇晃着,摩娑着。
就像那三十几年前,蔡先生时常待她的一样。
——就这样,梅兰芳的出现,使张洗非的生活重新掀起了一次小小的波澜,成眠的故事一时间被唤醒,干涩的眼眶噙满了泪水,空虚的心灵载满了回忆。
面对人生的曲折苦涩,追寻逝去而不再来的美好,究竟是一种享受,还是一种莫大的痛苦?
这也许是冥冥中注定好了的事?
桂兰有时真的这样觉得,甚至等到她结婚生子之后,这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她想,一定是老天爷知道每一个人以后的事,于是特意给了这么一个暗示,暗示着母亲深藏不露的心思很快就能实现了。
因为现实里就有印证:母亲在幼儿园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她的意识慢慢变得涣散,神态慢慢变成超脱一切的模样,身旁的事,身边的人,她都似乎很陌生,很漠然。慢慢不会自己穿衣洗漱吃喝,渐渐失去了自理能力。
或许是她与小孩子们接触太多而回到了孩童时代,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或正与另外一个世界热烈地交流而暂时遗忘了现实。
桂兰发现,只有在某一种特定情形下,母亲才稍微回过些神。就是打开那只柳条箱,看见里面的东西。尤其是那张她和一个年轻将军的相片。
相片里的男人很英武,肩上有着很大的章,衣服上还有很多金黄色的穗。
看到那照片上的眉宇,她的眼里才泛出一丝光芒。
桂兰把母亲接回了家,一心一意地照顾起来,但是母亲已经心有所属,迫不及待了。
便没过去多久,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在临行之前,她嗫喏着嘴巴,好像一直想说话,但就是说不出了。
桂兰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妈,我知道您对我放不下心,我现在大了,懂事了,您一定得放心。这辈子得了您这个妈,是兰儿的福分,就是我还没孝敬您几天,这心里边难受。但是我也为您高兴,您该去找等您的人了。等见了面儿,可别忘了跟他说,兰儿是您的女儿呀……”
日子,眼下已经入了秋,风吹进脖颈,凉嗖嗖的,树叶和纸幡哗啦啦的响成一片。
桂兰满脸是泪,在土坑前俯下身子,伸出颤微微的手臂,抓了把潮湿的泥土,撒进坑里,落在里面那只黑色的棺材板上,轻轻笃笃地响着。
周围的人一起动手,没过上一会儿就把坑填平了,又堆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馒头包。
桂兰先烧了些纸钱,好哭了一阵,接着坟旁起了大火,那些纸人纸马都接连扔了进去,桂兰也取了那只柳条箱来,依依不舍地看了看,也决然用力一投,很快被火苗卷了进去。
毕毕扑扑的声音响在耳朵里,嗤嗤突突的火焰灼伤了目光,缭绕熏刺的烟气窜进鼻孔,泪止不住的迎风流淌下来,落在风里的,都被风吹散了。
桂兰再一次对着那座坟头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头,抬起来,满手满额的粘着土。
她眼光向下,凝视着坟前的土地。似乎她的眼,能将那层厚实的黑土和黑土下掩埋着的木板看透。
她似乎能够看见,张洗非嘴角带着笑,正走在与爱人相会的路上,虽然经过了许多年,也许容颜已经有了变化,但是也没什么可怕,早已经准备好他们的信物,就在张洗非的手里紧紧地握着,有一支笔,有几封信笺,还有那张相片。
那是一张她和一个年轻将军的相片。相片里的男人很英武,肩上有着很大的章,衣服上还有很多金黄色的穗。
桂兰想到这儿,含着眼泪,在烟灰翻飞的秋风里笑了,她笑得竟是那样的美丽……
网友评论
我从半路上跟着看过来,每一次阅读完,都感到非常满足―――妖怪,太 太 太 会写了。。👍👍👍
谢谢你的情义和你执笔的艰辛,如果你的眼中此刻含着泪,我亦如是......
妖怪先生辛苦啦!
您这终章已出,看得我想去读蔡东藩了
撂摊子,一溜烟跑路😂
恭祝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