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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与负罪的替代品:基于现象级作品《岛上书店》改编电影背后的精神

幻想与负罪的替代品:基于现象级作品《岛上书店》改编电影背后的精神

作者: 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 来源:发表于2024-08-27 23:19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有殷天乙汤孙师虎父


    我们当中的每个人对其他人或者周遭环境所释放出来的举动、语言和文字,无不是自身的unconscious(一般译作无意识或者潜意识),经过被根植于大脑中的一套社会、法律和伦理执行了 censorship(可译作筛查)之后的产物。同理,小说和影视作品也得遵循这个规则。当然这里并不是指作品发行过程中受到官方的内容审查,而是说创作者或者导演出于某种艺术表达技巧的考虑,将情节进展的内在驱动力以某种扭曲后的形态展现出来,诱使观众不断对其进行反刍和咀嚼以主动发现作品内容深处隐藏的内核。

    《The Storied Life of A.J.Fikry(译作岛上书店)》的海报和主要角色形象

    由汉斯.卡诺萨执导并于 2022 年底在美国上映的影片《The Storied Life of A.J.Fikry(译作岛上书店)》改编自加布瑞埃拉.泽文 2014 年出版的同名长篇小说。尽管这部电影通常被划分为爱情喜剧片,但导演在影片中人物形象处理方面高度重视运用 “移置” 和 “凝缩” 等手段,从精神分析角度隐晦地诠释了原著小说中隐藏在文字之下的性心理活动以及没有表达出来的欲望。本文将为大家挖掘一下这些在影片中被运用的心理学符号,并试着为之复原被伦理和秩序覆盖之下人的本能。

    1. 他们知道究竟谁拿了《帖木儿》吗?

    影片中一个有关男主人公 A.J.Fikry(以下简称 AJ)命运的转折点是他珍藏的爱伦.坡早期作品《 Tamurlane and Other Poems》(以下简称《帖木儿》)一个颇具投资价值的稀有版本被人拿走了。之所以说是被 “拿” 走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失窃,是因为 AJ 从宿醉醒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脱了衣服回到卧室上床睡觉,整个餐厅也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之前扔在墙上的咖喱肉饭残渣已经擦拭干净,葡萄酒杯瓶也被收起来了。

    剧中《 Tamurlane and Other Poems》的封面

    所有迹象都表明,昨天晚上曾经有一位跟 AJ 关系非常近的女性走进了他的房间,帮助他睡下并且清理了厨房。运用简单的排除法其实可以很快地将嫌疑人锁定在 AJ 的妻姐 Ismay 身上,因为一位小偷或一位关系疏远的男性朋友是绝对没有耐心打扫卫生的。

    如果按照原著小说的叙述,当 AJ 前往警察局报案时,在被 Lambiase 警官问及是否需要帮忙给 Ismay 打个电话的时候突然整个人僵住了。当时仿佛有人按了 AJ 身上的暂停键,并且看起来 “眼神空洞,嘴巴张开” 呆滞了足足 30 秒时间。AJ 自己当时将其勉强解释为 “失神性癫痫”,其实那根本不是原因,而是他听警官提到 Ismay 的名字时冷静下来后突然意识到:只有她才可能是昨天拿走书的那个人,所以把自己吓愣了。然而由于某个不能明言的原因, AJ 并没有立刻指认 Ismay 为嫌疑人,而是自己把话题岔过去了,而这个原因才是本剧被掩盖在情节之下的那个秘密的关键所在。

    影片在处理这个桥段的时候进行了一些修改,一方面确实强调了 Lambiase 警官在提到 Ismay 的名字时表现出来浓厚的个人兴趣;另一方面取消了 AJ 在听到 Ismay 时候的的错愕,而代之以由于追忆亡妻引发的痛苦。如此处理的目的在于维护本剧的 “Mac Guffin” 有效,否则表情突然变化将直接暴露人物的内心活动而将谜底过早解开。

    AJ 在报警时突然陷入痛苦

    之后 Lambiase 警官一个月左右的调查同样没能找到任何线索,原著小说对这个结局轻描淡写,不过影片却专门安排了警官与 Ismay 在家门口的会面。与 AJ 类似, Lambiase 其实一度非常接近那个显而易见的谜底,但他在 Ismay 面前的举止跟一个面对自己心仪女神的学生一样手足无措,从头到尾他的问题都是在围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转,而非那件失窃案。

     Lambiase 问及  Ismay 《帖木儿》的去向

    所以毫无疑问,无论是 AJ 还是 Lambiase 警官都本可以毫不费力地侦结此案,甚至他们几乎都已经意识到是 Ismay 拿走了《帖木儿》,然而同样都被那个无法言状的原因干扰了断力。

    2. Ismay 在本剧中的形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大家看过希区柯克在 1947 年执导的电影《The Paradine Case(译作艳凄断肠花)》,一定对格里高利.派克主演的律师 Anthony 由于迷恋美艳的杀夫凶手 Mrs. Paradine 而不择手段为其脱罪的情节印象颇深。同理,在《The Storied Life of A.J.Fikry》剧中 Ismay 俨然就是另一位 “Mrs. Paradine”。

    《The Paradine Case》剧照

    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本剧在选角上面颇下功夫,由最初以模特身份出道、分别于 2010 年在《Esquire magazine(译作时尚先生)》杂志一项由女性读者评选的调查中被选为 “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 以及被 2012 年美国《People(译作人物)》杂志评选为 “全球最美女性” 第 6 位的克里斯蒂娜·亨德里克斯扮演 Ismay:

    克里斯蒂娜.亨德里克斯本人写真及其扮演的 Ismay 剧照

    这个角色演员的选定从年龄、身材和相貌来说总体来说还是忠于原著的。也即当 Ismay 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大概与 AJ 和 Lambiase 年龄仿佛,都不到 40 岁;而当 12 年过去后(也就是 AJ 的养女 Maya 已经 14 岁读中学并发表文章的时候),当 Ismay 与 Lambiase 终成眷属时他们都在 50 岁刚出头。从始至终 Ismay 都是以高挑、丰满、风韵犹存的性感美妇形象示人。

    而相比之下,本剧原本的女主角 Amelia 却选择由与原著形象完全不符合、身高只有 1.57 米且曾以美少女类角色著称的露西.海尔扮演:

    露西.海尔以及 Amelia 剧照

    事实上,原著小说中却将 Amelia 描述为一个身高足足高出 AJ 半头,胸部宽阔且臀形饱满的 “棕色头发的女巨人”。现在请问各位看官,在电影中又是谁同样以这样的形象示人的?毫无疑问,那就是 AJ 的妻姐 Ismay,这种表现手法事实上非常类似《红楼梦》中运用过的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也即 Amelia 本应该看上去就是 Ismay 的一个影子。

    类似地,除了 Ismay 和 Amelia 形象类似之外,原著小说中事实上还有一个从来没出场过、但是其影响却无处不在的人也是上述这两位美女的影子,那就是 AJ 因车祸不幸亡故的前妻 Nico,因为她也拥有与 Amelia 同样的棕色头发,又与 Ismay 是货真价实的姐妹关系。

    因此毫无疑问地,不论是 Lambiase 警官还是 AJ 事实上都对 Ismay 存在着明确的性幻想。只不过 Lambiase 对 Ismay 的兴趣是简单而纯粹的,因为那来自于其中学时代的暗恋;而 AJ 对 Ismay 的想法则是极其复杂的,至少在 Nico 意外过世之后,AJ 对亡妻的思念有相当一部分是转移到妻姐身上的。这才是导致其明明意识到 Ismay 有窃取《帖木儿》极大的嫌疑却不肯向警官指认的直接原因。

    3. AJ 的梦境与梦的解析

    剧中 AJ 对 Ismay 的幻想高潮其实恰恰来自于那次《帖木儿》的失窃事件。当 Ismay 最终向已经成为其伴侣的 Lambiase 吐露实情的时候曾经复原了当晚 AJ 独自醉酒的场景,当时她曾被这位醉鬼妹夫误当做是 Nico 的魂灵降临(可见这姐妹俩外形类似也都是棕色头发):

    AJ 醉酒中将 Ismay 当做是 Nico

    而原著小说中更是详细地介绍了当晚 AJ 在醉酒后恍惚中与一位和 Nico 外貌极为相似女性的对话,包括对方扶他回到了卧室,帮他脱了衣服并且 “吻了吻他的前额”。这就是说那一天 AJ 曾经先后与三位形象高度类似的女性产生交集:白天羞辱了一位 “奈特利出版社那位漂亮的销售代表” Amelia;晚上遇到了前来看望自己、并成为自己暗恋对象的妻姐 Ismay;而在半梦半醒中则仿佛见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 Nico。

    因此我们可以说,AJ 曾经在内心世界的 “前意识” (也即 preconscious)中将 Ismay 当做 Nico 的替代品,而现实中最终又有意识地将 Amelia 当做了 Ismay 的替代品。换句话说,现实生活中最终和他走到一起的 Amelia 是 AJ “有意识” 范畴里的对象,而始终和 AJ 若即若离的 Ismay 则是其 “前意识” 层面的替代品,已经无法复活的亡妻 Nico 则属于 AJ “潜意识” 中深层次的欲望。

    按照弗洛伊德《Die Traumdeutung(译作 梦的解析)》中介绍的理论体系,人类所有行为的精神内核包括所有做梦、口误或者歇斯底里症的内在驱动力,都来自于大脑中的 unconscious(一般译作无意识或者潜意识),而 unconscious 又是由 sex(性) 和 incest(乱伦)等主要元素构成的。我们表达出来的 conscious(译作有意识) 来自 unconscious 经过被规则和伦理进行 censorship(筛查)之后的部分,其中 sex 和 incest 的部分则被压抑了。这个过程也可以被称作 castration(可译作阉割,注意不等同于生理意义上的概念),被阉割的部分一定会被压抑在无意识中而无法呈现到现实中来。

    弗洛伊德理论中潜意识被加工为有意识的过程

    这个所谓的 castration 过程其实就是将基于 unconscious 的 the latent content of the dream(译作隐梦)通过 dream work 被加工为基于 conscious 的 the manifest content of the dream(译作显梦)的过程。这个过程普遍存在相当程度的扭曲,而扭曲则主要是以 displacement(译作移置)也即将梦中的某些元素用其他内容替代,以及 condensation(译作凝缩)也即将多个观念全部集于一身、构建集合形象这两种路径分别实现的。而这两种加工方法的根本目的其实都在于在于满足最初的欲望。

    在影片《The Storied Life of A.J.Fikry》中 “移置” 和 “凝缩” 这两种手法被以两个层面展示出来:首先在主人公 AJ 的观念中,对亡妻 Nico 的欲望先后被 Ismay 和 Amelia 替代了或者说移置了,而最终现实中的妻子 Amelia 则凝缩了 Nico 和 Ismay 的共同特点,包括发色、身材、相貌以及对文学艺术的品味爱好等等;更高一个层次的,也就是影片脱离于原著小说的部分,导演干脆剥夺了 Amelia 本应有的外在形象,将分别代表 unconscious(亡妻 Nico),preconscious(妻姐 Ismay)和conscious(妻子 Amelia)的形象全部加到 Ismay 一个人身上,使得这个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才成为了本剧的核心和女一号。

    4.  AJ 收养 Maya 的根源所在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电影中采用的这个更高层次的 “凝缩” 到底目的何在?或者说干嘛不把这三个女性所携带的所有性感符号都加到小说中原本的女主角 Amelia 身上呢?那就将涉及本剧中的另一个心理学话题:负罪感。

    回想起希区柯克在 1944 年执导拍摄的心理学类悬念片《Spellbound(译作爱德华大夫)》,同样是由格里高利.派克饰演的男主 John 由于小时候曾经意外造成弟弟不幸丧生而始终带有负罪感,进而当其偶然目睹爱德华大夫被害的场景时也误以为自己就是造成其死亡的凶手,于是不断加重的负罪感以及战争经历给他精神造成的严重创伤驱使其将自己当做爱德华大夫前往精神病院就任。

    格里高利.派克饰演的假爱德华大夫

    类似地,AJ 在原著小说中第一次见到 Lambiase 警官并向他说明妻子 Nico 遇难情况的时候曾经承认 “这一定是谁的错”。尽管警官安慰他说这是 Nico 自己的过错,可是在 AJ 看来,如果是他自己开车送作者回家,其实完全可以避免超速驾驶,那么所有灾难就都不会发生了。所以说 AJ 其实在内心中是始终对 Nico 的遇难抱有负罪感的,尽管一直没人这么指责他。

    按照类似电影《Spellbound》中展示过的逻辑,AJ 其实基于这种负罪感一直在以某种方式继续扮演着亡妻的部分角色,包括其坚持独自将经营困难的 “岛上书店” 勉强维持下去、拒绝解雇被亡妻选中的前台打工女孩等等。当 AJ 对 Nico 的欲望被 “移置” 到妻姐身上时,这种负罪感的对象也被一起 “移置” 到 Ismay 那里,这就驱使 AJ 也会试图扮演某个替代 Ismay 的角色,就如同 John 去扮演爱德华大夫那样。

    而按照小说和剧情的安排,被遗弃在书店里的两岁黑人小女孩 Maya 其实就是 Ismay 丈夫的私生女,而由于各种主客观因素导致 Ismay 和丈夫 Daniel 在明明知情的情况下都没能担负起将其抚养长大的责任,这样 AJ 就误打误撞地充当了这个基于被 “移置” 的负罪感带来的 “角色扮演” 身份。

    影片中 Maya 第一次出场的镜头

    当然这并不必然意味着 AJ 一开始就有意识地清楚知道 Maya 的真实身份。不过因为这毕竟只是一部电影,我们几乎可以基于原著作者和导演的意图认定,他们玩了一个心理学梗,也即 AJ 在潜意识或者 unconscious 层面的驱动之下做出了一个有意识的选择,或者说他对 Nico 进而是 Ismay 的欲望被 “移置” 并 “凝缩” 为对 Maya 莫名的慈爱和养育。也正是因为如此,Ismay 而非 Amelia 必须成为本剧的两个条主线 —— Maya 的成长线和 AJ 寻求爱情的历程 —— 的交汇点,所以 Amelia 的扮演者就不能再像原著小说里那样带有过多的性感符号以分散观众的注意力了。

    从这个情节的处理的手法来看,其实小说以及影片本身,正是由主人公 AJ 将隐梦加工为显梦的过程。由于 dream work 的扭曲作用,使得基于 conscious 的欲望被表达为另一种看似毫不相干的对 Maya 的责任感。这其实本质上仍是基于潜意识里对亡妻的欲望而非通常被误读为博爱的东西。

    5.  AJ 罹患精神类疾病的背后是什么?

    通常来说所谓精神分析师的工作内容就是释梦,也即将 “显梦” 或者有意识的东西回溯到被扭曲之前的原状也即 “隐梦” 或者潜意识的东西。如笔者上文介绍过的,AJ 在剧情中经历的做梦、“失神性癫痫” 或者故事最后出现的脑部肿瘤其实都有其精神层面的内在驱动力,也即都来自于大脑中的unconscious 部分。那么我们就必须知道这个潜意识层面是如何最终导致 AJ 罹患各种精神类疾病的。

    按照另一位心理学大家拉康的观点,我们所有人都处于一个符号世界之中。这个符号世界首先仍然是源自真实的内心世界 “Real” 的,也即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谓的 unconscious。当 “Real” 被 “the wall of language(译作语言墙)” 过滤变成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表达出来的各种符号之后,unconscious 也就经过了被伦理、道德和规则主导的 castration(阉割)过程。这一运动过程是永远不可逆的,因为那将挑战和打破伦理、道德和规则,于是所谓 “最初的欲望” 在理论上是无法也不应该被实现的。

    拉康的三界论图示

    如果我们从现实生活中的符号世界里试图窥视甚至回到一个没有符号的内心世界里,也即运用了所谓的 death drive(一般译作死亡驱力)来打破了符号秩序并穿越了幻像,那么我们将面临通常所谓的 “社死” 或者像一位烈士那样的 physical death。

    在电影《The Storied Lifeof A.J.Fikry》中,主人公 AJ 所做的一切,其实无不是在试图打破所谓 “the wall of language”,希望利用能够接触到的现实(也即 Amelia 和 Maya)去替代前意识中的 Ismay 进而复制潜意识中的原始欲望 Nico。当 AJ 每前进一步,也就距离实现最初的欲望更进一步,那么按照拉康的理论,也就挑战伦理更多一点,进而距离社死或者死亡也就更近一步。

    濒临死亡中的 AJ

    在电影的最后一段,Maya 面对濒于死亡中的 AJ 所念诵的 “我们一无所知怎么会这样?从哪儿来的?” 听起来更像是牧师帮助临终者所做的忏悔,也即对于试图回到最初的 conscious 的所有行为表示悔悟。

    不过无论如何,这部佳作更可以被看作是对无数被 “凝缩” 和 “移置” 成为主人公 AJ 的勇敢者们的赞颂,歌颂着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勇于挑战各种条条框框和伦理限制、绝不屈服于被成见和利益规则实施 castration 的人们所付出的不懈努力。

    后记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弗洛伊德的所谓 conscious 其实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也即 sex(性) 的部分和 incest(乱伦) 的部分。笔者所认为 AJ 试图窥视的 conscious 其实到现在为止似乎都仅仅指向了 sex 的部分,那么到底是否存在与 incest 有关的内容呢?

    其实原著小说中是存在这个线索的,也即印度裔血统的 AJ 事实上有一位白人母亲,并且与儿子之间存在着诸多认知上的隔阂。长年远离母亲生活的 AJ 事实上存在严重的 “俄狄浦斯情结” ,并且始终对丰满、高大的白人女性 —— 从 Nico 到 Ismay 再到 Amelia —— 存在着性崇拜,以 “移置” 其潜意识中的恋母情结。

    不过考虑到这个话题的复杂程度以及电影中导演对这个部分的内容进行了 “castration”,本文也就不再对其展开了。不过欢迎有兴趣的朋友们进一步就此进行探讨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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