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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使是在计划生育最严紧的八十年代末,仍有不少人甘愿冒着被罚得倾家荡产的风险去秉持延续香火这一观念。对一个家来说,无男丁则绝后,吴旭家更是如此。
吴旭二十岁成家,隔年大女儿吴静出生了,刚办完百天宴,妻子桂花又怀孕了。
“这次你可一定争点气要给俺老吴家添个小子。”每当吴旭喝完酒回来,就对着挺着大肚子的桂花一通念叨,仿佛念叨的次数多了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朝着人们期望的方向发展。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那一晚,桂花躺在卫生院的床上像只待宰的羔羊撕心裂肺地嚎叫,吴旭守在门口的凳子旁踱来踱去,一根根香烟被风吹落在墙角,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快乐。
一个小时过去了,吴旭坐立难安地盯住墙上的时钟,他痛恨那时针为何越走越慢,等待像夏日里牲畜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苍蝇折磨着他,令他口干舌燥喘不过气,他只觉得眼前时不时飘来五彩缤纷的黑。
一声有力的婴啼将吴旭从深渊巨口中拉出,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迎上刚从产房走出的医护人员,瞬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跳得像没有乐谱但节奏强烈的钢琴曲。
“恭喜,母女平安。”
“母女?该死,又是个女娃儿!”吴旭往墙角重重地啐了一口。
那护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扭头走开了。
吴念的出生被罚了两千元。
没有满月酒,桂花刚出月子,吴旭两口子就抱着二女儿去了外地经营起小本生意。留下一岁的吴静轮流吃百家饭,她长年在舅舅、姨妈、姥姥、奶奶家轮转,在“没人要的孩子”的标签下过着虚无缥缈的生活,从没人想过孩子也会有尊严,她像隐身在黑夜里的猫一般,令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自卑。
吴静十岁那年,父母带着妹妹回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个即将到来的生命。对她来说,父母是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是那个令她对别的孩子疯狂的嫉妒的人,可当看到眼前的父母时,她甚至没有一丝欢喜,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盯着那对多年来她一直渴望拥有的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正向她一步步走来。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蒙着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累了又沉沉地睡去,梦里她又一次梦到被父母遗弃,父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坐上火车,她在火车后面哭着拼命追赶。
桂花又生了一个女儿,从卫生院回来那天,吴旭蹲在院里就着虚无的月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口中吐出的烟雾缭绕将他带入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有一个儿子,他笑得泪流满面。
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吴旭带着妻子女儿又连夜逃离了老家,留下还在襁褓中的三女儿在破落的桥洞里做着另一个既悲伤又漫长的梦。吴旭的母亲将这个孩子偷偷地带回了家,在接下来的九年里她们祖孙俩彼此相依为命。在逃离的路上,吴旭和妻子花五千元买来了一个男婴,从此他们一家五口在异地开启了漫长的圆满生活。终于可以给祖先有个交代了,吴旭心满意足地享受深不见底的贫穷。
他给儿子取名龙飞,寄托的重望可想而知。龙飞虽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到这个更贫穷的家庭,但在这里他嘴里却含着散发着贫穷光芒的金钥匙。
吴旭整日里将他高高得驮在脖子上,像是在向全世界的人得意地炫耀:我有儿子咯!
龙飞三岁那年春节,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坐在盒子一样脏兮兮的出租屋里,用纸箱堆成的餐桌上罕见地绽放着一盘鱼,浑身散发着金色的诱惑。
吴静按捺住口内决堤的唾液,眼睛直直地望着桌上的鱼,吴念半趴在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鱼头,仿佛一不注意眼前的鱼就又游回了河里。吴念盯了许久,扭头看了看厨房里母亲不停穿梭的身影,她悄悄地伸出食指蘸到鱼身下的汁水,又迅速缩回放进嘴里贪婪地吸吮,她再一次小心翼翼的试图再一次去触碰诱惑。
“你这丫头嘴真贱!”吴旭用筷子狠狠地砸向吴念的手,她触电般地缩回了手,通红的手背放在嘴边不停地吹吹,一脸犯错地低下了头。
“爸爸,我要吃鱼,我要吃鱼!”龙飞在吴旭的怀里挣脱着指向桌上的鱼。
“好,我们龙飞要吃鱼,爸给你夹鱼。”吴旭一脸宠溺地拿起桌上的筷子,朝鱼肚子使劲剜出一大块肉,又小心地剔出一根根鱼刺,放嘴边轻轻吹一吹。
“爸爸,我要吃!我要吃!”龙飞眼巴巴看着父亲将肉放在自己嘴边一把拽过父亲的小臂往自己的方向使劲拉。
“太热了,爸给你吹吹哈,来,张嘴,阿~”
吴旭一脸幸福得看着儿子满足地咀嚼嘴里的鱼。
吴静和吴念站在一旁一边大口大口地吞着口水一边焦急地等待着忙碌的母亲。
龙飞八岁那年,吴旭一家人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三女儿苒苒躲在奶奶后面,一双疑惑的眼睛挨个询问着眼前的几个陌生人。
“苒苒,这是你天天念叨的爸爸妈妈,这是你两个姐姐”,奶奶挨个指一遍,又指了指龙飞,“这个是……弟弟吧?”她看向吴旭。
“妈,这是龙飞,比苒苒小半岁。”他慈爱地摸了摸龙飞的头,龙飞一把跑开了,他又看了一眼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儿,强迫自己把视线在女儿身上尽可能多停留片刻,而后尴尬地扭头看向在院里玩耍的龙飞,满脸堆笑。
吴旭在家住了三天,临走的时候苒苒拉着母亲的手和奶奶一起送他们到村口,直到他们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了很久以后苒苒才拉着奶奶走回家。
“奶奶,妈妈说等过几个月要把我也接过去。”
“我们苒苒长大了,终于要回到妈妈身边啦!”奶奶说罢,惆怅地盯着脚下的路。
苒苒陷入很深的沉默,她不愿离开奶奶,可她更渴望得到父母的爱。
于是苒苒整日里算着过年的日子,过年就意味着她从此不再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了,她一有空闲就坐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向远处张望,像一只等待主人归来的老狗。
过年时,吴旭并没有回来。除夕夜苒苒吃完饺子等在村口,黑夜冻得她将上下牙关紧紧咬在一起,她一直望向那条幽灵般的路,深不见底的黑暗被热闹的狗叫声掀开一角,她攥着手里的奖状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家,那晚她没有像往年兴奋地趴在墙头看天空中不知疲倦的烟花,她很早就睡下了。
等吴旭回家来接苒苒时,她已经过了十岁的生日了。在她溺水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而现在,她已经拼尽全力爬上岸边了,她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救助,她只想躺在原地呼吸新生的空气。
最后,苒苒还是跟着父母去了另一个城市开始了一家六口的生活。离开奶奶的那天,她像是失了心魂,她对着奶奶无缘无故地大吼大叫,奶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直低着头呢喃,可是她的惆怅啊像烟囱里飘出的烟无言又漫长。
苒苒走的那天,奶奶没去送她。直到他们走了很久以后,久到奶奶眼角的泪痕早已爬满了她苍老的脸,最后风干在皱纹的沟壑里。她无力地挪动着双脚,望着她也不知道苒苒在何处的远方,孤独的身影在夕阳下映出很深的悲凉。从此,奶奶开始了她永无尽头的思念与等待,至死也不曾停止过。
苒苒觉得一切犹如像一场梦,她无法融入一个于她而言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友情,也没有亲情,令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她常常极度思念奶奶却丝毫没有回老家的勇气,但每次在电话里她的声音都平静地如一潭死水,听着奶奶在电话那头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嘱咐着。
“苒苒啊,在那过的挺好吧?”
“嗯,好。”
“新学校还习惯吧?和同学们相处的还不错吧?”
“嗯,都好。”
“苒苒啊,你不用担心奶奶,奶奶一切都好,你在那边好好上学哈。”
“嗯,知道了奶奶。”
“奶奶在家都挺好的,就是老是想你。”
“嗯。”
苒苒一把挂上了电话,一溜小跑到门口的马路上,一直跑一直哭,最后跑到一条小河边,她搬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向河里的鱼,鱼灵活地游开了,溅了她一脸河水,她坐在河边嚎啕大哭,傍晚的夕阳轻轻地落在她身上,像是要给她安慰。
苒苒和龙飞初三那年,吴静要嫁人了。身穿白色婚纱的大姐端庄而温婉,苒苒打心眼里羡慕她,羡慕她从此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脱离现在这个令她有种寄人篱下的家。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是弟弟龙飞一个人就霸占了父母所有的爱,她嫉妒弟弟,也痛恨弟弟,但她最不能原谅的是父母,可她只得默默接受,她从来都没有选择,不是吗?
一天,龙飞放学回家,吴旭正窝在巴掌大的厨房里敲敲打打。
“爸,我想要一部手机。”
“咱家不是有电话吗?你要手机啥用?”
“可是我几个同学都有了!”他语气突然变得强烈。
“行,爸给你买。”吴旭停下手里的活一脸宠溺地看向儿子。
吴旭站在手机店门口犹豫了大约五根烟的时间,而后径直走向营业员。
“这部手机多少钱?”
“八百块,先生。”
“行,我再看看。”他叼起了一根烟试图以此来缓解他的窘迫。
他一个月只能挣个三四百元,除去日常花销每个月仅能剩下不到两百元,一部手机意味着他要省吃俭用四五个月,他愁眉苦眼地从店门口出来,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游荡。
傍晚他坐在马路旁边的一所破石凳上,一盒烟就着两瓶二锅头,烟一根接着一根,酒一口接着一口,风将烟带往谁都看不见的远方,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哟,吴老弟这是咋了?”邻居付师傅下了工正匆忙赶回家。
“唉,有钱不难,没钱寸步难行啊。”他将烟叼在嘴上狠狠用力吸了一口,一张嘴烟蒂落在风中。
老付看向被生活榨干的吴旭,意味深长地犹豫着,最后他拍了拍吴旭的肩膀。
“这么需要钱吗?我倒是有个门路。”
吴旭猛然抬起头撞上老付有点躲闪的目光。
“什么门路,快说来听听。”
“我有个老乡,最近在组织……你知道的,医院里病人多,但血供太少了。”他顿了顿又说,“一管二百多。”
吴旭看向老付时的眼里绽放着光,像是个看到了大丰收的农民。
吴旭何尝不知道那是违法的,但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那个被攥得皱巴巴的号码。
他将那崭新的三百块钱揣在兜里时,隔着口袋抚摸着,兴奋而忐忑,想到这会儿子正在家等着他,他咧开嘴笑了。吃过饭,他将儿子拉到一旁,神秘地告诉他。
“龙飞,爸下个月就给你买手机。”
“真的?爸你真好!”龙飞立即对父亲露出灿烂的微笑,吴旭搓着手连连点头。
次月,吴旭又一次接过崭新的三百块,他推着破旧的自行车吹着口哨来到那家手机店,将车轧稳后,o一把将兜里的钱都抓在手里,蘸着唾沫数了数,八百二十块,他用力地推开门走到营业员面前。
“我要这款手机。”他龇着牙得意的笑,连那豁着的几颗门牙都骄傲起来。
“好嘞先生,一共八百。”
他颤抖地将手机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感觉让他感到格外幸福。
他回到家的时候,没看到龙飞。苒苒正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她看到父亲手里的东西,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但她还是搬了个板凳给父亲坐下,乖巧地看向他。
“爸爸,我们学校要买教材,八块钱一本。”苒苒问得小心翼翼。
“又他娘的买什么教材,不是才交过学费吗?老子没钱!”
苒苒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坐回去继续写作业。
晚饭过后,吴旭拉着龙飞兴奋地给他看新买的手机,看着儿子一脸满足地把玩着,他觉得世间一切美好都不过如此。
后来,他越来越频繁地像变魔术般的满足儿子一个个愿望清单,但龙飞从不曾想过父亲为何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魔法。
龙飞初三毕业后就辍了学,他像个刚刚挣脱束缚的鸟儿一头扎进天空,不知疲倦,更不知父亲深不见底的思念。
奶奶病重的时候,苒苒正全力备战高考。刚下考场那天,她拨了一个又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声声没有尽头的“嘟嘟嘟……”
第二天她买了张车票独自一人回了老家,当她站在贴着黄符的门口时她觉得自己像条发疯的狗一样情绪失控,她哆嗦着拿出那把生锈的钥匙艰难地插入钥匙孔,门开了,一切都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院里的一地草莓长得泛滥成灾,当初的第一珠草莓还是她种下的;一排发育不良的樱桃树垂头丧气;墙上是她小时候画的大海,如今已褪成浅蓝色……
唯独不见奶奶站在屋里冲她笑,院子里寂静无声,她的悲伤波涛汹涌。
龙飞要结婚了,所有人都好奇吴旭哪来的钱给儿子购买婚房,旁人只知道婚礼比起别家丝毫不逊色,体面而盛大,吴旭全程笑得合不拢嘴,据桂花说比他们当年结婚都要高兴,那天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酒里盛的是他掩藏不住的骄傲,人在快乐时酒不醉人人自醉。
自儿子结婚以来,吴旭体重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日渐消瘦,看起人来眼神涣散,只是越来越频繁地念叨着:“龙飞呢?龙飞啥时候回家?”
等到龙飞再次回家见到父亲时,他瘦的几乎没了人形,那是一整张皮松松垮垮地罩在一堆骨头上,若非胸廓还在有节奏的起伏着,没人敢相信那是一具人类的躯体,他的眼神像幽深的洞穴飘忽不定,像在寻找一个一生的答案。
“爸?”龙飞迟疑着轻唤不敢上前,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他几乎要呕吐的恶臭味儿。
吴旭眼角瞬时流出了一种粘稠的东西,他吃力地发出一种沙哑的怪声,像是濒临危险的动物在无助地嘶吼。
龙飞惊恐地望向站在一旁略显尴尬的母亲,母亲将他唤到门口。
“你爸他艾滋病晚期了,只怪他当初卖血。”
龙飞沉默着,他怕母亲看穿他的虚伪。
“我也体检过,一样。不过你不用担心,剩下的路我送他,只怕以后我们也帮不上你了。”
龙飞下意识地往后退,仿佛屋里处处都是令人恐惧的窒息。
“你先坐,妈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不用了妈,我吃过饭来的。”他连忙摆手。
母亲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背对着龙飞在厨房里忙碌。
龙飞从口袋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两百元钱轻轻放在桌子上,那崭新的纸币在一片陈旧中显得异常刺眼,他不动声色地朝屋外拖着步子关上门,风将红色的纸币煽动在地上,发出无声的抗议。吴旭死死地盯着令儿子消失的那扇门,眼睛再也没有合上过。
母亲相继离世后,三个女儿将他们葬在了老家,苒苒看向一旁,奶奶的坟前长满青草,她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再起来时泪流满面,没人知道她是为自己对过去的不幸释怀而流泪,仇恨令她从没有感受到一天的爱,她从不曾用善意温暖过奶奶,活着的人永远无法对逝去的人道歉,也不该带着仇恨去生活。
没有人再问龙飞去了哪里,他去哪里已无关痛痒,当母亲仅剩下最后一口气时,她闭上眼睛死死抓住三个女儿的手:“我跟你爸这辈子对你们仨亏欠太多,我们甚至毁掉了你们一生,却从没有去试着弥补,往后只愿你们能过好自己的生活,至于龙飞,他本就不属于我们家,但只要你们在,咱家香火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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