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迟迟记起那天他从梦中惊醒时，太阳正端端照在宿舍地上，窗户大开着，一缕缕清风吹过他赤裸的身体。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在夕阳光照得宿舍发红时，才慢悠悠地下了床。走在夕阳沥肩的街上，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冲动，漫游信步中却走到了自习室门口。抬头一看，愣了半天，又原路返回了。第二天在韩东城出门后，路迟迟才背着书包跑下了楼。在去自习室的路上，他感到有一百双眼睛在盯着他看，每次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又抽了回来。好不容易走到自习室门口，却又不敢进去了，在门口徘徊了半天，终于放弃，拎着书包像潜逃间谍般灰溜溜地跑了。坐在校园广场石台子上，盘着腿，两只手搭在膝间。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群，又望了一眼立在地上的书包，急忙一把扯上来压在了屁股底下。一直坐到夜色黑透，才跳下石台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拎着书包回去了。
那一段时间，路迟迟发现自己竟然对游荡校园失去了兴趣，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冲动。那天他走过湖边时，看见眼前的景色和昨天、和去年并没有什么变化，像复制的一样。于是丧气垂头地离开了，来到校园广场，坐在石台子上，发现仍是昨天的景色。他像寻找宝藏一样，在每一条街道上来回奔跑，终于发现所有的事物都没有变化，都是复制的。其实，这种想法在他脑子里萦绕过很长时间，但过去每一次都没有这次强烈。他失望地瞥了一眼道旁的树，不屑地咳了一口浓痰朝树啐去。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他前几天、去年、前年、甚至是大前年都有过这样的举动，还是同一棵树。路迟迟再仔细一看，连痰的形状和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自此，路迟迟再未像从前那样游荡校园，每次踏进校园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再度回到宿舍床上，总是坐在宿舍凳子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饿得时候食堂已经关门，随便拿几包方便面充饥。
路迟迟记起开始写毕业论文时自己并未着急，也不去见指导老师。等终于扛不住了，才去网上随便复制粘贴了一遍交给了指导老师。路迟迟至今还记得那老头当着他的面把十几页的论文撕掉了，并骂得他狗血淋头。那老头跌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路迟迟并不以为然。那几天，他整天坐在桌子旁，对着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页浑身发抖，就像一群群蚂蚁爬在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上。路迟迟从这儿复制几个字，又从那儿粘贴一段话。当他把颇费心力的论文交给指导老师时，那老头再次把论文扔在地上，呸了一声，对着他一顿臭骂。接着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路迟迟只记得最后一篇论文仍是东拼西凑的，但却神奇地通过了。
想到这儿，路迟迟忍不住苦笑，刚翘起的嘴角却冷不防打了个嗝，一股酒气刺鼻。又有几个人出去了，再没回来。人群渐渐变得稀少，再没了刚才纵酒狂欢、高歌曼舞的场面。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绵声细语，更多时候是死寂的沉默。有人一脸平静，双手交叉在脑后枕在椅背上；有人抽泣着，已不知落下了多少泪。韩东城和身边的几个男生拉拉扯扯，勾肩搭背，一杯酒不知喝了多久。路迟迟正注目间，又有两个人离开了。路迟迟开了一瓶酒，缓慢地倒进了杯子，看着不断泛起的泡沫，恍如亡命天涯的逃囚，终也逃不过见天日时的幻灭。他坐了起来，扭了扭身子，骨关节咔咔作响，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喝尽了。杵在桌子上额前沁出了一层细汗，周身燥热。路迟迟撩起衣襟，看见肚皮像鼓起的气球表面紧绷潮红，忍不住用手轻轻一拍，便拍出了一串咳嗽。
路迟迟记起那天他走在街上时，前面正端端地跑着一条狗，便想起了自己的狗兄弟。追上去并一脚踢翻了那条狗，正欲咳出一口浓痰，狗却愤怒地一口咬住了他的鞋尖。路迟迟惊讶地看着那条狗，一不留神浓痰又咽了回去。而望着那条狗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狗脸上布满了仇恨的褶皱，路迟迟一狠心便一脚甩了出去，狗像皮球一样在水泥地面上颠了几颠，又爬起来朝他冲过来了。路迟迟却怂了，一路狂奔着跑回了宿舍。站在窗户前，看见那条狗在楼底下叫嚷了很久才离开。看见狗走了，路迟迟也没意思地爬上了床，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凌晨两点多却突然惊醒了，他听见了狗吠。而当他惊醒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时，却清晰地看见他的狗兄弟正踘在地上，浑身浸满血液，扁缩的脑袋不停在掉渣。一条腿卧在地上，腿根像自来水一样流着血。那一双疲倦厌世的眼睛满是白浆，放射状地洒在扁缩的眼眶周围，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路迟迟分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等再次看时，只看见地上有一片白凄凄的光束，空洞无一物，四周寂静。路迟迟爬下了床，窗帘并没有拉，窗外明月硕大，到处都是白凄凄的，只有道旁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线。街上看不见行人，对面的宿舍楼也一片黑暗。路迟迟伸手拉了窗帘，宿舍里瞬间一片漆黑。坐在床上，却并不想睡去，翻着以前的照片，泪水淋湿了枕头。第二天醒来已是黄昏，也就懒得起，接着睡了。第三天中午饿得睡不着了，跑下去买了好几包泡面狼吞虎咽地吃了，满足地打了个嗝。重新走在校园街道上，已没有了以前的激情，更像是纯粹为了消磨时间。在自习室的最后一排坐了下来，在坐下去的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于是决定每天都来这么坐一坐。实际上，他也这么做了，他坐着的时候，神态安详，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而有一天，他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他正准备好好批评一番自己，却感觉自己浑身充满力量，仔细一想，竟发现这四年来他从来没有睡得如此舒适过。于是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桌子，发现这长条桌与平时上课时的桌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又想起自己每次在课上睡觉时，都感到脑子里满是沙子，总是处于一个半醒半睡的状态。想了半天，却并没有参透其中的奥妙，于是像往常一样拿手像拍西瓜一样敲了几下脑袋，脑子并没有清晰，像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气急败坏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却看见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看，便灰溜溜地跑出了自习室。仍然坐在校园广场石台子上，盘着腿，看着人来人往。不一会，轻哼一声跳下了石台子，不屑一顾地朝宿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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