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需要多久才能真正下完?”
01
入秋以来,北方的雨水多起来。这几天,天津浸泡在雨里。
夜半时分,密集的雷声来回滚动,碾压天幕层层坠落,听起来就像在头顶十几米处。秋风鼓动雨点,带着冷酷的狂热,噼里啪啦撞击玻璃窗,前仆后继。
昏昏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雨还在继续下,只是比夜晚小了许多。站在窗边向外看去,远处高楼若隐若现,被翻腾的雨幕遮掩,好似雾霾笼罩。雨滴细微悠长,肉眼几不可见,只能借助楼下石榴树叶片的轻微颤动证明存在。
吸饱水汽的凉意顺着鼻孔直直冲入脑腔,又被刚起床时残留的被窝热气包围,双方对峙在眉骨之间,时间消失不见。
类似绵长的秋雨,类似彻骨的凉意,我只在南方的常州见过,在数十年前。
那时候,我时常需要穿越雨幕,从宿舍匆匆忙忙跑去教学楼上课,或者从教学楼一刻不停冲回宿舍。无论跑得多快,总是路程过半时,裤腿就被溅起的积水打湿。后来索性不再跑,就如同往日一样,抱着书悠闲地游荡在雨里。
江南的雨季,秋风极度没有耐心,时不时变换方向,前一秒雨丝还在迎面飘来,转眼又侧着肩膀落下。打伞也是多余的,伞柄举得再低,立体环绕的雨丝总是落在腰以下部位,裤子和鞋沾满水汽,软塌塌失去精神。
02
任何季节,常州一下雨就是冬天。天津却只在阵阵秋雨的催促中不情愿地逼近。
从宿舍6号楼出来,左转到第一个路口。向右转是北门,这里是学校的主要出入口,学生们成群结队,出出进进。继续左转,沿着主干道不到50米,被直径10米的大花坛挡住去路,花坛中心耸立一棵云松,周围点缀着一圈圈红色和粉色的金盏菊。云松所在的地方,已是学校的几何中心位置。
平日里经过,视线只顾及粗大的枝干,只有下雨的时候我才会注意到整颗树的轮廓。因为松针在雨水浸润洗刷之后,灰尘全无,绿得闪闪发亮。
每一根针尖顶部,挂着一颗摇摇欲坠的小水珠,像极了平安夜布满彩灯的圣诞树,让人心头漾起节日即将到来的快意,缓慢的脚步也忍不住轻盈起来。
再往前是第一教学楼,一座体态庞大的建筑群,结构复杂,形同迷宫,刚入学时我经常迷路找不到上课的教室。
还是右转。右转直通西门,路两侧相隔5米种着广玉兰树,这是学校的校花,也是这座城市的市花。
乳白色的广玉兰开得正盛,形似荷花,抬起头看,密密麻麻散落在鲜亮的枝叶间,让人感觉头顶是一片开满荷花的池塘,人正潜行在池塘的水面之下。花瓣吸涨雨水,沉甸甸垂下头,承重到达极限,咻地一声直坠塘底,在柏油路上溅起涟漪,清淡的花香悠悠从脚下散开。
03
出了西门,迎面是巢湖路,通往遥远的三井街道。
横着的是惠山路,左侧凋敝,右侧繁华。因为右侧全是学生们无法抗拒的小吃店。
路左手有家川菜馆,有我和舍友最爱吃的牛肉盖浇饭,拇指盖大的肉块被汤汁粘裹,尖椒剁得烂碎,闪烁着诱人的亮红气息。再往前有家陕西面庄,口味地道,分量十足,要是不太饿就贸然点一碗皮带拌面,几乎很难吃完。
当然,进店时要格外小心,门口的台阶铺着光面瓷砖,下雨的时候非常湿滑,不留神一个趔趄就会摔倒。
如果摔倒的话,右手边的那家奶茶店,热情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见了一定会笑出声,隔着街道喊过来一句,先来杯珍珠奶茶垫垫,看把你饿的。
这一切比我当年亲历还要清晰,因为这条街已无法再故地重游。
去年的时候,我回去过一次,兴冲冲赶去惠山路,街道依旧,那些店铺早已换了主人。
川菜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拉面店,陕西面庄的招牌换成了精品女装。奶茶店倒是还在,只是老板是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面无表情,低头收钱的同时,冷冷问一句,奶茶要加珍珠的哇?
就连学校里面,崭新的建筑、时髦的装饰层出不穷,那些老旧的楼房经过改建翻新,焕发出新时代的活力。每条路都有了路牌,每座楼都起了名字,明明置身同一片土地,却很难找到旧日的痕迹。
仿佛当日生活四年的地方存身于平行空间,一旦离去再也无法找到入口。
04
只是时空以非常扭曲的方式隐藏起来,起码在地面之上难寻踪迹,而冰冷的秋雨是重启时空之门的咒语。
今天早上,当我站在天津寓所的窗后,我甚至闻到了当初广玉兰花瓣坠落地面砸起的水雾中喷溅出的朦胧香气。我看见了常州的雨天,我看见我的学校和街道,我又悠闲地穿行在校园和街道中,仿佛它们从未经历过丝毫改变,比当初更加亲切真实。
我可以像一条锦鲤一样跳入14号楼后的湖心,游过沉入湖底的假山、缠绕的水草和荷花,在湖边探出头去,看到躲在亭子下的野猫正凝神望向我。它被广玉兰花瓣咻咻的坠落声惊动,贴着花园小径一路急窜,在大花坛东侧的广场旗杆前猛然收住脚。
草坪上慵懒踱步的两只天鹅,以为野猫正盯着自己,旋即展翅飞起,掠过高耸的云松树,划出两道醒目的水线,一路向西飞去。在它身下,是墙面洁白如新的教学楼和图书馆,是恐龙造型的冬青树丛,中间流动着颜色各异的雨伞。
天鹅降低高度,轻盈地滑落在西门旁边的另一片湖中,湖面上一群鸭子蓦然受惊,扑腾双翅四散逃离。
湖边的广玉兰树下,一张年轻的脸正仰起头,好奇的眼神四处追逐鸭子逃散的方向。广袤的雨幕如同织网,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咻一声,一株花骨朵掉落在他肩上。
年轻人饶有兴趣盯着湖面,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窗后有人在看他。那人的窗外也下着雨,越过漫长的时光流落在他的头顶。
05
后来我才知道,当初学校花坛里的小花并不是金盏菊。
它的花茎细长柔弱,顶端倒垂长圆状花蕾,开花时昂起头来,花瓣轻薄如丝绸。风一吹摇摆欲飞,形同暂时歇脚随时准备离去的蜻蜓。花期能维持整整两个月。
人们管它叫虞美人,有时候又叫满园春。
生活如雨幕环绕,一切早被安排妥当。我欣然其中,头上落下一场又一场的雨。
【作者简介】
河小海,“2H青年”特约撰稿人
美国时代周刊2006年度封面风云人物
感动中国2008年组委会特别大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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