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文章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品】之“暗叙事”
一
过了很久，清晨忘记了很多，却从没有忘记它是晚霞小姐的一只猫。
清晨睁开眼睛，看见微弱的光线透过浓密的黑森林照到它身上，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前脚掌往前伸，屁股高高撅起，伸了一个懒腰。它抖擞身体，把一整晚积累在白色毛发里的露水甩脱。它用利齿摩擦左前爪关节老旧的痕迹，把附着在关节上黄色的污垢剔除。
做好起床后的准备工作，它奋起跳上一棵高到快看不到尽头的巨树，借着茂密的枝条和粗壮的树干往上攀爬，要去寻找阳光补充能量。
在攀爬到中部的树干上时，出现了一点小状况。一只利爪因为老了从前爪上脱落，它差点从几十米高的树干上跌落到地面。如果跌下去，就算有松软的苔藓接住，也恐怕凶多吉少。
很快攀爬到树顶上，茂密的树木相互紧挨，它以为来到了铺满绿叶的地面。东边的太阳高高升起，温暖的阳光源源不断送到它的身体，它立起晶莹剔透平时低垂着的白毛，以便阳光能更充分地照在每一寸皮毛上，看起来像炸毛了似的，随着毛立起来，毛的颜色也从白色转变为黑色。
清晨蜷曲在树顶上，闲来无聊，它又开始回忆它的晚霞小姐。
“清晨，到我这里来。”晚霞小姐向清晨招手。
“喵喵。”清晨回应道。
镜头里晚霞小姐在迅速变大，清晨奔到晚霞小姐的怀抱里。晚霞小姐轻轻用手梳理清晨的毛发。
倒退……
晚霞小姐倚靠阳台，失神望向远方，她转身对悄悄靠近的清晨说：“清晨啊，我好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到一个远离所有人的地方。但是我又好害怕，因为去到那个地方，需要经过很多很多人。”
清晨跃到晚霞小姐的怀里，它往外看去，城市如同一个森林，遮挡住晚霞小姐想要去的远方。
前进……前进……
空无一人，一摊灰尘靠近电视柜旁，阳台的窗帘被风吹起，灰尘被吹散，最后飘荡在空中不见踪影。
晚霞小姐不见了。清晨只是偷偷溜出去一会儿，回来，晚霞小姐就不见。它找了很久，它在客厅找，没找到，它去厨房找，没找到，它去卧室找，没找到，它去阳台找，没找到。
能量已经充好了，清晨舒展身体，往下攀爬沿原路返回。
它不知道晚霞小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晚霞小姐没有带它一起去。晚霞小姐曾说过那个地方一定很美，因为没有任何人。刚开始清晨以为她还会回来，于是不断等，等了很久。直到某一天，它意识到晚霞小姐不会再回来，于是它踏上去寻找晚霞小姐的旅途。
它走过安静的城市，走过广袤无垠的绿草地，走过一大片红色枫树林，游过平静如镜的湖水，踏过厚实的积雪。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它必须忘记旅途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直到它被黑猫群追赶进这片树叶浓密光线昏暗的黑森林，它还是没有找到晚霞小姐。
它从巨树上跳到松软的墨绿色苔藓地面，许多双藏在阴暗处的眼睛朝它投来，那些眼睛的主人是一群黑猫。
清晨心想黑猫们一定不喜欢它身上因为老旧散发出来的臭味，于是才驱赶它进入这片茂密的黑森林。
它已经被黑猫们围堵了很多天，昨天夜里它尝试突出重围，但是立马被拦住，那只黑猫狠狠地抓挠它的背部，皮毛被利爪撕扯下来，露出皮毛底下银白色的肉。肉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会让它身体老旧得更快，所以它没有选择和黑猫厮杀，重新撤回了黑猫的包围圈内。它也因此被赶进黑森林更深处。
它心里明白必须赶紧冲出重围，不然当它再也满足不了黑猫们的好奇心后，黑猫们就会把它虐杀致死。
在中午逃跑吧，清晨决定。这段时间黑猫们都在慵懒地打盹，是它突破包围的好机会。它蜷曲身体，假装睡觉，黑暗中警惕地盯着它的眼睛慢慢减少。
很快到了中午，有两双眼睛始终未曾消失，一双眼睛在它的正面，另一双在它的背面。
它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奋起朝左侧飞奔而去。它听见黑暗中靠近的一只黑猫发出“嘶嘶”的咆哮，这种声音仿佛是要撕裂什么。那只黑猫扑向它，它急忙躲开。
因为这一声咆哮，黑暗中消失的眼睛齐刷刷如同听到指令一般出现。
清晨顾不了太多，它只能奋力往森林外逃去，第一个发现它逃跑的那只黑猫在它身后紧追不舍。它不时转头往后看，一大群黑猫就在它不远处，如同一大片黑云朝它席卷而来。
速度最快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它的前面，这只黑猫从灌木丛中冲出来扑倒清晨，清晨用利爪狠狠刺向黑猫的眼睛，黑猫及时避开，警惕地弓着身，不敢上前，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咆哮声。
清晨没有理它，继续逃跑，又被猝不及防地扑倒，其他追赶来的黑猫更加靠近。清晨洁白的毛发在漆黑的森林里显得异常显眼，这对它而言极其不利。
又有一只猫追上它，扑向它，它用牙齿瞄准这只猫，狠狠用力一咬，往外撕扯，一股沸腾的热血从这只猫的咽喉处流出来，染红了浅浅的苔藓地。
其他黑猫被这一幕惊到，追赶的速度开始变慢。
清晨伸出银白色的舌头舔舐被鲜血染红的鼻腔和嘴，以更快的速度往森林外跑去，它清晰地记得来时的路，已经快到森林的边缘了。
黑猫们追赶的速度也只是减慢了一刹，它们紧紧追赶在后，距离清晨越来越近。清晨知道，在森林里奔跑它绝对不是这群黑猫们的对手，但是它有信心，在跑出黑森林以后，没有障碍物影响的情况下，黑猫们都跑不过它。
它看见阳光照射进漆黑的森林，从树丛往外看，能望见一大片看不到边际杂草丛生的稻田。只要轻轻一跃，它就能来到外界，获得自由。
可是下一秒三只黑猫将它团团围住，有一只从后面想咬住它的后腿，它急忙转身，咆哮着吓退想冲上来的这只黑猫。
它奋力往森林外冲，黑猫们急忙把它逼退，它弓着身体，愤怒地咆哮，白毛直立，像一只白色刺猬。它吓退想靠近它的黑猫，依靠凶悍的威慑，一点点挪向森林外，阳光已经暖洋洋地照在它身上，黑猫们也跟随着它一点点挪动。
一个箭步，它往黑猫稀少的一个点冲去。
下一刻它眼前的世界旋转起来，眼前杂草丛生的田园被黑色团团遮掩，黑猫们一个接一个地围住它，撕咬它，它仿佛被一团黑色的洪流所淹没，它没有感觉，不知道身体被利齿和尖牙划破有多痛。但是它曾经记得晚霞小姐在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割破过手指，晚霞小姐说过这种感觉很痛。
清晨知道它现在要提前老去，在倒计时来临之前老去。
二
“走开。”
清晨听见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很奇怪，像是电流不规律的波动，它听过这种声音，晚霞小姐邻居家有一个家务机器人有着和他类似的声音。
黑猫群们从清晨的身上散开，它清楚地看见一个机器人挥舞着一柄生锈的钉耙在驱赶那些黑猫们。机器人有两只纤细灵活的长手臂，两只腿和手臂截然相反，粗而短，明显不适合长时间的户外运动。清晨认识这种机器人，初代农业管家机器人，便宜实惠，非常适合农场主，灵活的手臂是为了更高效地干家务活，粗短的腿是由于活动范围小，且较为平坦。
黑猫们还想往清晨身上拥去，机器人又奋力挥舞生锈的钉耙，把上前的黑猫吓退。清晨明显感受到黑猫群对于机器人深深地厌恶，比对它的厌恶还要重几分。
“嘶嘶……”机器人一边挥舞着从未打到黑猫的生锈钉耙，一边惟妙惟肖地发出黑猫们厌恶的咆哮声。清晨猜想，这个机器人一定在出厂前安装过关于猫的语音包。
黑猫们被他驱赶进森林，森林阴暗的黑藏住它们，但还没有全部隐藏，还有数不清的眼睛闪烁在黑暗中，像清冷的星星。
“喵喵。”机器人对清晨发出短而高亢的猫叫声，意思是在向清晨问候。
“我会说人类的语言，不用对我猫叫。”清晨冷淡地回应。
机器人头上的液晶屏显示出一个懂了的表情，随后表情马上切换，变成一个笑脸。
“你好。”机器人笑脸的嘴巴部分变成一条波动的线。
“你叫什么名字？”机器人接着问道。
“清晨，你呢？”
“小邦德。”
“奇怪的名字。”清晨评价道。
“这是小主人给我起的名字。”机器人解释，然后接着说，“走，你身上有很多伤口，我可以带你去主人家包扎伤口。”
清晨欣然同意，小邦德扛着生锈的钉耙转身沿着一片杂草丛生的稻田田埂往山坡、往远离黑森林的方向走。一开始清晨还有些犹豫，但是转身看向森林里那群黑猫的眼睛后，它急忙加快速度，走在田埂旁茂密的杂草上，与机器人并排行走。
名叫小邦德的机器人比它老得还严重，走路的时候脚上的关节“咔咔”响，全身锈迹斑斑。
“这群黑猫们越来越猖獗了。”半道上小邦德突然说道。
“你认识这群黑猫吗？”清晨问道。
“我和它们认识很久了，它们的祖先是小主人最喜欢的黑猫阿吉，曾经是我的朋友。后来阿吉老死，它的族群逐渐扩大，渐渐不认识我了。有一次它们打算偷主人家的鸡，我不小心打死了一只，它们现在已经开始仇视我了。”
“我终于知道这群黑猫追赶我的原因了。”清晨恍然大悟。
“什么原因？”小邦德摸不着头脑，在头上的液晶屏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为我和你有同样的气味，就是老去的气味。”
“你是说生锈吗？”
“一个意思。”
走过一片广阔的稻田，有座农场，农场里有两个养牲畜的大棚，大棚旁是栋两层楼高的木屋。小邦德对清晨说：“那就是我的主人家。”
清晨很快跟随小邦德走进农场里，农场里不同于外面，杂草被仔仔细细地除过。小邦德走上连接木屋一楼大门的楼梯，楼梯是木制的，小邦德踩在上面“吱吱”响，清晨担心岌岌可危的楼梯可能会在下一秒塌陷。房子里空无一人，空气冷清，没有人的痕迹，里面干净整洁，所有物品都摆放在属于它的位置。
“过来，我给你包扎。”进屋后，小邦德从里屋拿出医疗箱，招呼清晨过来，拿出一个创可贴就要往清晨腿上的伤口贴去。
“你给我贴创可贴干嘛？我受伤又用不到这玩意。”清晨疑惑地问。
“哦对对。”小邦德轻轻拍打自己的脑门，发出“哐哐”的响声，好似要把脑子里本就所剩不多的东西拍出来。“但是我不会维修机器啊，这种事情都归小邦布德管，我只负责给人包扎伤口。”
“那就把那什么叫小邦布德的机器人叫过来帮我修理一下啊。”清晨有些厌烦，它不知道这些老版本的机器人居然这么死板，不懂得变通。
在清晨说完这句话后，小邦德高悬的长长的双手低垂下来，显示屏上出现一个伤心的表情。
“小邦布德已经报废了。”小邦德说道。
清晨刚想敷衍地安慰小邦德，小邦德伤心的表情立刻切换成虚心求学的表情，并问道：“清晨，我不懂修理，应该怎么办？”
“你的主人家有白色的防水油漆吗？或者是其他任何防水涂料都行。”清晨忘了，这种初代机器人基本没有情感，安慰他还不如安慰一块木头。
“有，在工具房有，但是只有小邦布德会使用这个呀。”
“你先拿来再说。”
小邦德出去不到一会儿，拿来一桶白色丙烯酸防水涂料。
“怎么做？”小邦德问。
“很简单的，你先拿起刷子沾一点涂料，就像……”清晨在脑中类比这种管家机器人的工作，“就像是烤烧烤在上面刷一层油一样，只能刷在银色部位，白色的毛一点也不能碰到。”
显示屏上显示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知道了。”
小邦德麻利地把清晨的伤口全都涂上防水涂料，真的做到了白色的毛一点也没碰到。涂完涂料后，小邦德显示屏上显示出一条进度条和英文：downloading……
“我学会了帮一只机器猫处理伤口。”小邦德好像是在对清晨说话，又仿佛是对周围某些不存在的人宣告这件事。
三
日薄西山，小邦德说他该为主人们准备晚饭了。
小邦德起身往房子旁边的棚子走去，清晨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小邦德走进鸡棚，驱赶母鸡走向一旁，然后从鸡窝里捡起四个鸡蛋放进篮子里，接着向农场一块贫瘠的蔬菜地里摘一些蔬菜。摘好准备好的蔬菜，小邦德向厨房走去，清晨紧跟在他身后，天已经黑了，小邦德的主人们还没有回家。
在厨房里，小邦德从箱子里拿出一块金黄色的腊肉，洗干净，整齐切片。一边切一边向清晨解释：“冰箱已经坏了，如果不把这些肉腌成腊肉，几天就会烂掉。”厨房灶台里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小邦德一只手开始切菜，另一只手破开蛋壳把鸡蛋放进油锅中开始煎蛋。
“你的主人们都喜欢这种原始烹饪煮出来的食物吗？”清晨跳上灶台问小邦德，厨房没有灯光，橙黄的火焰照在它的脸上。
“不，最早是用电器烹饪，后来没电了，小邦布德在还没有报废前为我造了可以继续煮菜的灶台，我才用火煮菜的，我的数据里有一切烹饪方法，用火煮菜对我而言不在话下。”小邦德把四个煎蛋整齐地放在一碟瓷盘上，然后开始准备炒菜。
清晨不再问，蜷曲着身体，变成一个圆饼，默默地看着小邦德做菜。
菜很快煮好，清晨不得不称赞小邦德的煮菜技巧，每一道菜都如同一个艺术品。小邦德把菜摆到客厅一张已经被蛀虫啃食得不成样子的四方木桌上，四张凳子分别摆在木桌的一面，小邦德蹲下身，靠在墙角默默地注视着餐桌上的菜。
四张凳子一个人也没有，清晨打开热成像功能，也没有看见凳子留下过人的屁股坐在上面的痕迹。
“只有菜，没有米饭，不会营养不均衡吗？”清晨注意到餐桌上没有米饭。
“自从小邦布德走后，水稻没人负责种植就再也没有米饭了。我和小邦布德各有分工，我负责家务、种植蔬菜和养殖。小邦布德负责维修和种水稻。”小邦德在墙角低声回答。
天已经黑了，没有电，悬在屋顶上的灯泡不能起到它照明的作用，四周被一片漆黑所淹没，唯一的灯源是小邦德头上的显示屏一长两短三条横线，分别对应它的一个嘴巴和两个眼睛。
小邦德默默地盯着餐桌上已经凉透的菜，沉默很久。
“我的名字。”小邦德突然说道，把跃上废旧冰箱顶上的清晨吓了一跳。
“什么？”清晨问。
“我的名字是小主人取的。”
“你说过。”
“小邦布德的名字也是小主人取的。”
“这个你倒是没说过。”
“小主人的名字叫大兴。我第一次见到小主人的时候，小主人才两岁刚会说话，两个小脸蛋红彤彤很可爱。主人抱起小主人启动了我，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请给我取个名字。’大兴小主人开口说道：‘小邦德’这就是我的名字的由来。”
清晨不再说话，它静静地听着小邦德说故事，故事像一道水闸后面的水，一打开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清晨心想小邦德一定孤独地待在这个农场很久了，他一定已经很久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了。
“小邦布德是两年后来到主人家的，但是因为工作性质，老旧的速度比我快。当时装着小邦布德的箱子送货上门的员工搬进屋子，工人拆开箱子露出小邦布德来，小主人立马窜出来，说他要为这个新买的机器人取名字，就叫小邦布德。”
“大兴小主人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调皮哥哥大扬小主人。大扬小主人总是惹大兴小主人生气，每次都会被主人——两个小主人的父亲教训。女主人是一个安静随和的人，大扬小主人被教训后都会去找女主人求安慰。”
“我在农场里待了很多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主人们都消失不见，只留下小邦布德和我。”
小邦德突然起身，“该收拾剩饭了。”
他的肚子弹出一个箱子，把饭桌上的菜全都倒入箱子里。然后手上拿着碟子，在夜空繁星下，走出门外，清晨好奇地紧跟其后。清晨看见他把箱子里一半的菜往一个连接着很长的管子的大箱子里面倒。
“这是什么？”清晨好奇地问。
“农业循环装置，可以把吃剩下的饭菜倒进里面分别转化为饲料和肥料。”
“是使用核能吗？化学能？或是像我一样把太阳能转化为电能。”
“都不是，它使用的是电能。”
清晨哑口无言，小邦德又在循规蹈矩做已经没有意义的事。清晨跳上大箱子，里面剩菜堆积成一座小山，苍蝇和老鼠在其中来回穿梭。另一半菜被他拿来喂牲畜。
清晨自觉无趣，攀爬到瓦砾缺失一半的屋顶上，蜷曲身体，它又开始回忆晚霞小姐。回忆的画面在它的瞳孔上播放，它微微抬头仰望夜空，使夜空成为回忆的背景，画面里晚霞小姐仿佛在星空间移动。
“清晨，转过头来。”晚霞小姐对清晨说。
晚霞小姐有一头亚麻色长发，她把长发编成两条辫子。
清晨转头看向晚霞小姐。
“背景不好，清晨踩上阳台去。”
清晨高傲的屁股一扭一扭，尾巴高高竖起，慢悠悠地跳到阳台栏杆上。
“向我看，不，不，还是把侧脸对着我，对，就这样，好，你可以下来。”晚霞小姐挥舞着画笔指挥清晨做动作的样子像极了音乐指挥家。
很快，晚霞小姐脑子里的画面被她原原本本地还原在画纸上，画里一只白猫踩在围栏上，微微抬头，充满希望地看向远方。
夜晚过去，白天降临。小邦德早早起身为他消失了很久的主人做早餐，早餐结束后，清晨忽然问他小邦布德的残骸在哪里？于是等到小邦德喂完棚子里的牲畜后，他引着清晨走到一片杂草丛生的稻田里。稻田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小土包，四周的杂草被清除干净。
“小邦布德在报废前对我说，他希望我把他葬在稻田里，像埋葬死去的人那样。”
清晨知道什么是死去，首先人必须经过一个慢慢变老的过程，等老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不再运动，那就是死去。清晨心想，现在晚霞小姐一定很老了吧，脸上也许布满了皱纹。
而它自己的死，晚霞小姐都称为老去，它不明白晚霞小姐为什么这样称呼它的死。
“那是什么？”清晨伸出左前掌指着土包前一个透明的玻璃缸罩住一个已经严重褪色的四色风车。
“是小主人最喜欢的玩具，小邦布德说等他报废后，把这个四色风车插在他的坟前，我搞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但还是照做了。鱼缸里的鱼早死了，风车总是被风吹跑，于是把鱼缸罩住风车。”
清晨围着小土包转了一圈，对小邦德说道：“你不能在这里等待，你要像我一样去找你的主人们。”
“我不会。”
清晨心里堆积满的语言被小邦德一句“我不会”都堵回心里。
清晨在小邦德主人家待了一个月，直到它再也忍受不了对晚霞小姐的思念，决定再次踏上寻找晚霞小姐的旅程。
临行前清晨建议小邦德同它一起去找寻主人，小邦德沉默不语，进入了待机状态。
清晨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临走前对小邦德的系统邮箱发送了它的定位，并说道：“如果你想通了，想离开这里了，就跟着定位来找我。”
小邦德解除待机状态，回答：“好的。”
清晨转身便走，轻快的步伐像寻常的家猫悠闲地散步，走了一段距离，小邦德把扬声器音量放到最大，挥着手做出告别的姿势，“再见，我的朋友，一路顺风。”
清晨转头冷漠地看了小邦德一眼便立刻转回去，像是一只陌生的猫看一个陌生的人。
四
走过宽广的已经杂草丛生的稻田，再穿过一片茂密翠绿的树林，清晨遇见一条柏油路。它沿着柏油路向前走，不知道前路会遇见什么，也不在乎，只要遇到晚霞小姐，它就会立马调头，和晚霞小姐回家。
沿着柏油路走了很久，在路上遇见了一辆横拦在路上的废旧汽车。
远方雷声轰鸣，像一个生闷气的老头，一棵大树被雷电劈倒，过了几秒雷声才传到清晨的耳边，清晨周围顿时下起了一场暴雨。
清晨记得晚霞小姐不喜欢打雷下雨，每当这时她会躲在衣柜里，捂着耳朵，全身颤抖。
清晨不能在雨中停留太久，身上的伤痕尽管涂上了防水涂料，但后来剧烈的运动，让涂料开裂，表面已经有很多缝隙。它赶忙跑到轿车旁，从半开的车窗进入轿车躲雨。
车里布满了黑色的灰尘，除此以外还有部分衣服边角，像是烧焦后留下的残渣。它爬到轿车前挡风玻璃旁，那里有一张合照，清晨猜测照片中的三人应该是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女儿。
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雨停后，清晨继续踏上旅途。
连续三天三夜，走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湖，它看见一个人类男孩捡起石头打水漂。
见到人类，清晨异常开心，它知道概率不大，但是或许他知道晚霞小姐去了哪里？毕竟他和晚霞小姐同为人类。清晨快步走到男孩身旁。
“嗨，小猫咪。”男孩注意到清晨。
“先生你好，请问你见过一个叫晚霞的人吗？”
小男孩做出思索的模样，回答道：“没见过。”
“真的没见过吗？请再好好想一想。”清晨焦急地再一次问。
小男孩摇摇头，“真的没听说过，抱歉。”
摇头时男孩的左眼被甩掉下来，男孩急忙弯腰去捡眼珠，把它重新装回眼眶，然后说道：“这个叫晚霞的人应该是你的主人吧，你真的好幸运。”
清晨看到男孩眼珠脱落后很失望，男孩不是人类，而是一个陪伴型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一般充当人类的家人，陪伴着人类。
“幸运，为什么幸运？”清晨问。
“因为你在找晚霞，说明晚霞还没有死，不像我，我的妈妈已经死了。”男孩说到这，失落地低下头。
“请节哀。”
“妈妈死的时候像是一堆沙子，风一吹就散开，我都还没来得及和她道别。”男孩说着哭了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清晨知道男孩没有泪腺，流出来的眼泪是最干净的蒸馏水。
哭了有一会儿，男孩说道：“我要帮你找晚霞，我有一些朋友，他们或许知道晚霞的消息。”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清晨感激道。
“不客气，我叫可乐，你呢？”
“我叫清晨。”
“清晨和晚霞，看来你和晚霞关系很好啊。”
“很好，格外好。”
可乐带着清晨沿着湖边走，湖面上有一座快垮塌了的铁索桥连接两岸，再往远处望，一座破败的城市映入清晨的视野，城市的建筑长满了藤蔓和青苔，部分建筑的墙面垮塌。
可乐很快领着清晨进入城市，残垣断壁中走出一些造型各异的机器人，好奇地盯着可乐身后的清晨。
“可乐，跟在你身后的小猫咪是谁？”一个骷髅机器人靠近可乐问。清晨知道这种机器人是鬼屋机器人。
“它是我今天刚认识的朋友，从外地来的。”
“嘻嘻嘻……”骷髅机器人凄厉地笑起来，像是在哭，“小猫咪，让我摸一摸。”
骷髅机器人伸手就要去摸清晨，清晨毛发竖立，龇牙咧嘴劝退了骷髅机器人。
可乐滚在地上捧腹大笑起来，在嬉笑中，可乐的眼珠再一次掉出来，打断了他的笑容，他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毕竟还是老了，零件也生锈了。”
可乐的愁容只在脸上出现了一瞬就被笑容取代，他踩上一个由塌陷房屋搭起来的高台，对周围的机器人说道：“大家都聚过来，这只猫的名字叫清晨，在找它的主人晚霞，有谁听过这个名字吗？”
众机器人纷纷摇头，有些机器人觉得内容无趣，转身就走。
其中一个机器人举起一只手。
“小火，你见过晚霞吗？”可乐期待地看向举起手的机器人。
那个矮小没有脚靠四轮驱动的机器人卡顿地说，一边说，一边头上冒着烟，“已经……搜索到……关于晚霞……的三千一百六十五个……内容。”
“看来他们都不认识晚霞小姐。”可乐失落地低头看向清晨。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和我到整个城市转一转，或许还能找到认识的呢。”
可乐抱着它在破旧的城市晃晃荡荡，到处询问。直到太阳下山，问了很多机器人，得到的回复都是不认识。
“果然，还是没有找到你的晚霞主人。”可乐沮丧地说道。
“我已经习惯了。”
“晚上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乐面露惧意。
“为什么？”
“我们这个城市有一个恶霸叫胖次，是一个格斗机器人，到晚上他就会带着小弟们在城市中抢劫。”
“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呢？”
可乐的表情莫名变得古怪，他憋住不让自己笑，最后还是没忍住，“噗”一声大笑起来。
“你可算问到点上了，他的主人是一个喜欢偷内裤内衣的猥琐小偷，这个小偷不好意思在白天偷，只能在夜里偷，胖次只有晚上才会跟着他的主人出来活动。胖次的主人可真是个奇葩，哈哈……”
清晨心想，可乐真是一个爱笑的人，无论是嬉笑、开怀大笑、讪笑和嘲笑都通通在行。
城市中传出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复述着可乐刚刚说过的话：“他的主人是一个喜欢偷内裤内衣的猥琐小偷，这个小偷不好意思在白天偷，只能在夜里偷……胖次的主人可真是个奇葩……”
不是回声，因为声音说完后，又接着重复说，不停说。
一只机械鹦鹉站在一根即将倒塌的路灯上。
“小武，闭上你的嘴。”可乐气急败坏地指着鹦鹉。
鹦鹉还在说。
“你给我闭嘴。”可乐脱下一只磨到破洞的布鞋，朝路灯上的鹦鹉扔，鹦鹉张开翅膀躲过飞鞋。
“不要冲动，你可以和它好好谈一下，让它闭嘴。”清晨劝解可乐。
“根本没用，这只傻鸟，不会被劝停下来。诶，傻鸟，你别走。”
机械鹦鹉飞了起来，慢慢远离他们。
“清晨，我帮你找了一天主人，你帮我把那只傻鸟抓下来，猫不是挺会抓鸟的嘛。”
“可是我又不会飞。”清晨无奈道，鹦鹉已经飞远到不见踪影，但是可乐的话和笑声还在从漆黑的夜色里传来。
可乐瘫坐在地：“这下坏了，这只傻鸟会飞遍整个城市，最后一定会把我的话传到胖次耳边。”
失落了有一阵，可乐猛地抬起头来，“我们必须得赶紧躲起来。”说着就抱着清晨跑起来，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走到泛着微弱火光的两层小平房前，可乐轻轻敲门，像是来拜访朋友家的小男孩。
门被打开，一个头发稀疏、带着褪色金色单边眼镜，身穿边角发霉、颜色泛黄的实验服的老人出现。清晨通过老人褪色的仿人皮机械手臂和热成像功能判断，老人并不是人类。
“可乐，又发生什么事了？”老人关切地问满面泪水的可乐，清晨清清楚楚记得，在老人开门前，可乐的脸上一滴眼泪都还没有。
“科研3764爷爷，我闯祸了。”可乐抽泣道。
“不要急，慢慢说，你这次又闯什么祸了？”老人慈祥而有耐心，领着可乐和清晨进屋。
进屋后，清晨轻巧地跃到一张书桌上，书桌上放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蜡烛，笔记本翻开的那一页第一行写着“实验报告”四个字，四个字下一片空白。
可乐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老人听，老人摸了摸长长的胡须，“先躲起来。”
老人带着他们躲进衣柜里并嘱咐他们别出声。然后老人关上衣柜推门，老人远离的脚步声渐渐变小，最后完全归于寂静。
五
在寂静中清晨闲来无聊，回忆起晚霞小姐。
倒退……倒退……倒退……
“你的名字叫清晨。”晚霞小姐说，散着头发像刚睡醒。
晚霞小姐抱起清晨，镜头慢慢移动到一张木椅，晚霞小姐温柔地梳理清晨晶莹剔透的白毛。
“清晨啊，我给你设了一个倒计时。”
清晨转过头看向晚霞小姐很少见光的白稚面颊，晚霞小姐温暖的笑容像春天的太阳。
“等倒计时结束，清晨你就会老去，你就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晚霞小姐还在笑，笑容里的温暖多了丝落寞。
前进……
晚霞小姐家来了一个苍老的男人，模样和晚霞小姐有几分相似。
“小月，我终于找到了你。”男人尴尬地说。小月？清晨从没有听说过晚霞小姐还有这个名字。
“但我希望你永远找不到我。”晚霞小姐冷漠地说，她的嘴唇在颤抖，每次打雷，晚霞小姐都会这样害怕得嘴唇颤抖。
“小月，我很后悔，你可以原谅我吗？”男人懊悔地说。
“如果你能让妈妈活过来我可以原谅你。”晚霞小姐冷漠变成了愤怒，像乌云下起了大雨，晚霞小姐的嘴唇在颤抖，那是大雨天的雷鸣。
男人低头不再说话。
“你走吧，永远都不要来见我。”
男人一动也不动。
“滚！”晚霞小姐吼道。那是雷电在轰击大地。
男人落寞地出门，真的……再也没有来过。
“砰砰砰……”剧烈的砸门声打断了清晨的回忆，可乐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你见过可乐吗？”一个愤怒粗犷的声音喝道。
接着传来科研3764老人的回答：“没有。”
“你确定吗？”
还是平淡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还敢嘴硬，你绝对知道，打！打到他说出来为止。”机器人没有痛觉，但是系统有损坏警告，这是机器人独特的痛觉。
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传来，可乐跟随着敲打声颤抖。他颤抖地说道：“妈妈曾说过……自己犯的错……就要自己承担，我要出去……不能让科研3764爷爷……为我受罪。”说着便打开衣柜门。
清晨想跟出去，被可乐喝停：“这件事和你无关，你藏好。”
男孩关上衣柜门跑下楼，叫喊道：“胖次，你爹我在这里。”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敲击声传来，然后是混乱的七嘴八舌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不要为难无辜的人。”
“是我说的，放过别人。”
“带走。”
……
等啊等，清晨一直等到声音平息，才静悄悄走出衣柜，从二楼走到一楼客厅，客厅的书柜、凳子、椅子、沙发任何能看见的家具都被摔得七零八碎，科研3764老人跌坐在破碎的家具的中心，衣衫褴褛，身体上有很多凹痕，单边眼镜破裂。
“看来可乐这次凶多吉少了。”科研3764站起身来，扶起一张缺了一只腿的椅子想坐下，但是每次扶正，椅子立马又会倾斜，他一直这样试了很多遍才停下来。
“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可乐救回来吗？”清晨走下楼梯。
“几乎没办法。往常都是拿些在城市搜寻到的有趣玩意贿赂胖次，胖次就会既往不咎，但是可乐骂了他过去的主人，这是胖次的底线。”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有，你只要制服他，不就可以了吗？问题是，小猫咪，你打得过他吗？别指望我，我的系统禁止我做任何直接伤害人类和机器人的事。”
六
第二天夜里，清晨在残缺的城市里穿行，一道亮光从远方传来，它跑去看，一群坐着锈迹斑斑的货车和越野车的机器人队伍在街上抓人，队伍中有一个扑动翅膀的数据提取机器人正在扫描抓来的机器人，少部分机器人被放走，大部分的机器人都被抓进货车。
清晨悄悄躲在一个破旧的垃圾桶后看。
“又是一个。”高近两米体格壮硕的格斗机器人生气地用粗壮的机械臂狠狠捶打一旁的墙壁，墙壁被捶出裂痕。
“诋毁我主人的机器人居然占了大半！”格斗机器人命令两个跟班把被抓住的机器人押到货车上。
“老大，我这车已经快满人了。”货车里一个代驾机器人对格斗机器人说道。
“好，你先把这些机器人都带到监狱里，然后到城西来找我们。”格斗机器人回应。
清晨猜测可乐可能关在监狱，于是它踩着灵敏而静谧的步子悄悄爬上即将离开的货车上。格斗机器人猛地将目光投向车顶清晨的位置，清晨急忙躲过格斗机器人敏锐的视线。
清晨心惊胆战，它吃惊于那个格斗机器人敏锐的感知，尽管它已经沿着最黑暗的角落靠近，不发出任何声响，还是差点被看到，这个机器人一定具备最敏锐的动作捕捉功能，但是他那两颗巨大的眼睛一定没有热成像功能或其他夜视功能，它观察到这群队伍把车灯的亮度改装得很大，几乎达到强光的范围，如果有夜视功能又何必开灯。
一路颠簸前行的货车开了半个小时，最后停在一座老旧的监狱旁，监狱里走出三个机器人把货车的“犯人”押送进监狱，清晨一直等到所有机器人被押送完，才静悄悄地靠近监狱的围墙，然后用力跃起，翻越监狱的围墙。围墙里一片平坦的场地想必是人类囚犯的活动操场。
清晨走过操场，进到关押犯人的监房，它挨个牢房找，终于在一间牢房找到了可乐。
“清晨，你是来救我的吗？”可乐蹲坐在角落，脸上的仿生皮肤脱落得差不多，露出银白色的金属，眼眶格外大，除了眼睛支撑两只眼球的坚硬的光导管外，还留有一部分空位，就像是两只眼睛从眼眶里弹了出来。
清晨凭借苗条的身体钻过牢房前的铁栅栏。
“你拿到钥匙了吗？”可乐低沉地问，随之突然愤怒地吼向清晨，“不要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面容。”
清晨被怒吼喝停了脚步，“我没有钥匙，如果你能透露一些关于钥匙的信息或许很好。”
可乐因刚刚的怒吼而羞愧，低头埋进膝盖之间。
“我也不知道钥匙在哪儿，就算拿到钥匙也没办法，除非跑出城市才逃得了胖次的追捕。”
“那就跑到城市外去啊。”
“不能走，妈妈死在这里，我要一直守着妈妈，和妈妈永不分离。”可乐猛地抬起头，两颗眼珠好似射出闪电般死死盯住清晨，而后又立刻移开，他偏着头说，“九分十三秒后会有一个手下经过这里，你快离开吧。”
清晨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如果，我是说如果，妈妈活过来了，看见我这副丑陋的模样会不会讨厌我。”可乐忽然说道。
“如果她是你的妈妈，她一定不会嫌弃你。”清晨转过身蹲坐在地上。
“我的妈妈曾经说过，如果我再把身体弄烂，变成东一块、西一块的丑陋模样，她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你现在的模样还没到东一块，西一块的程度啊。”
可乐用力把松动的那颗眼珠子扯出来，放在手上展示给清晨看，“这样算不算东一块，西一块。”
清晨摇了摇头。
可乐把左手从胳膊肘上卸下来，“这样算不算。”
清晨接着摇头。
可乐放心地把胳膊和眼睛重新接回原位。
“我其实只是妈妈儿子的替代品。”可乐没有任何防备地说。
清晨沉默以对。
“她儿子从高楼上摔下来，死的时候是十八岁，我看过他死前坠楼的录像，真的像妈妈说的那样，把身体搞得东一块，西一块。”
“妈妈当时很伤心，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的时候她有多憔悴，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岁，嘴里一直说不停说：‘都是我的错。可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后来妈妈永久性地患上了焦虑症。她真正的儿子是自杀死的。”
“什么是自杀？”清晨不解地问。上一次问这个问题还是在晚霞小姐离开之前。
“就是自己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
“还是无法理解。”清晨说。
“我也无法理解。我现在的模样是他十岁的模样，妈妈说这是他们最初发生隔阂的年龄段。俩人似乎发生过很大的矛盾，大到需要儿子结束生命来缓解。”
“但是我不一样，我永远爱妈妈，永远不会和妈妈发生矛盾，永远不会结束生命。可是妈妈却提前离开人世，在我面前瞬间化成灰尘。”
“瞬间化为灰尘是什么意思？”清晨好奇地问，像抓住了一只藏头露尾的老鼠尾巴。
“还有一分钟十七秒就会有人经过，你快走吧。”可乐像赶偷吃的猫一样赶清晨，清晨只能无奈地起身，远处已经传来金属和水泥的碰撞——独属于机器人的脚步声。
清晨快跑着沿原路走过长长的走廊，静悄悄走出了监狱。
白天，清晨漫步时，看见一群机器人中有一个辅警机器人愤怒地说道：“我要去找胖次决斗。”其余机器人表现出赞许，并决定去观看他和胖次的决斗，清晨也去凑了个热闹。
决斗的地点在一座废弃的鸟巢体育馆里，这座硕大的体育馆观众席上可以容纳上万人，决斗的消息一发布，观众席上坐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器人，热闹非凡。
体育馆空旷的足球场上站着两个机器人，一个是辅警机器人，另一个是格斗机器人胖次。
观众席响彻着各种机器人的呐喊声。
嘈杂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胖次冲向辅警机器人，篮球一般大小的拳头砸向辅警机器人，辅警机器人没能及时躲开，被砸倒在地上。周围观众席鼎沸的声音瞬间消散，几乎同时，所有机器人都有秩序地排队走出体育馆，像是临时请来的气氛组。清晨知道，这些机器人只是把看比赛当成一个程序，程序结束，自然就要离开。
清晨看见胖次抓住被砸倒在地上的辅警机器人的头，提起他，像提着一根稻草一样跟随他的同伴离开。
那之后陆续有机器人去挑战胖次，但都被打败抓进监狱里。
七
过了快一个月了，清晨还是没能救出可乐。
这之后城市里来了一个威风凛凛的机器人，它看到了一丁点希望。
机器人的四肢很短，圆柱体的身体下部捆着一圈尼龙绳，一把没有剑鞘、没有开刃的日本武士刀别在腰间，圆圆的脑袋，没有脖子，披着暗红色的破烂披风。
这个机器人踏着滚滚黄沙，向清晨慢慢走来，像一个西部牛仔。
靠近清晨，机器人两只眼睛下方的扬声孔发着雄浑的男声，声音自信而庄严，“你好，小猫咪，吾乃至高无上的现实武士，从遥远的地狱之城而来。”
清晨靠近他的时候才注意到他两只眼睛下方涂着一小点黑油漆，像希特勒鼻子下方那一小撮胡须。
清晨知道这个机器人的来历，他是一类特殊的智能护理机器人，专护理患有精神病的人类，如果要追根溯源，它和这个机器人同产于一家机器人公司。清晨也知道指望他救出可乐的可能性不大，但是现在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我有一个朋友被人抓了，你可以救他吗？”
“还请如实说来，这种太平盛世，居然还有匪盗盛行，岂有此理。”
清晨仔细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给现实听，现实听后异常气愤，立马决定去找胖次决斗，一开始跟随现实的只有清晨这一只猫，到后来其他机器人听说现实要去挑战胖次，跟随的机器人越来越多。
清晨带着他们走到一片由各种杂物堆积、像极了垃圾场的地界，杂物中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诸如鼻毛永久清除机、脑残检测仪、会说话的假牙等等，这些杂物都是胖次从城市各处抢夺而来的，至于要拿这些抢来的东西做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主人曾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也会因为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而沮丧，倒不如凭武力去抢，这样才威风。”
胖次想要主人所说的威风。
从杂物堆间，胖次和他的小弟们出现。
现实手持锈迹斑斑的武士刀指向为首的胖次，“想必你就是胖次，吾乃现实骑士，现在正式向你发起挑战。”
风大了，吹动现实背后经受过许多次风吹雨打的僵硬的深红色斗篷，发出一声声“噗噗”的声响，像在甩动打湿的床单。从清晨的角度看，竟有一分英姿飒爽，两分神采飞扬。
决斗定在下午，体育馆人潮汹涌，整个观众席座无虚席。
胖次看起来很兴奋，而现实一动也不动，看起来像尊雕像，两颗眼睛没有亮光，清晨猜测他正在思考制胜策略。
胖次双手击打胸腔两块厚厚的铁板，激动地咆哮，像一只黑猩猩。
这场比赛比之前更庄重，还有一个监视机器人被临时请来充当裁判，监视机器人扑棱着一对透明的翅膀飞在空中，投射一个三维投影倒计时。
现实拔出生锈的武士刀，两只手紧紧握住刀柄，刀尖对准胖次。
监视机器人开始倒计时。一开始它其实没有倒计时的程序，一个仿生机器人凑近说，就像它过去偷拍女厕所提前设置好录制时间的最后三秒，它顿时明白该怎么做。
倒计时数完，胖次像一辆坦克横冲过来，现实则一动不动。清晨听说日本剑术都讲究一击制敌。它想或许现实正在等待发出致命一击吧。
下一秒却没有如它所想。现实恐慌地朝反方向逃，边跑边说：“我只是一个护理机器人，不会打架。”
胖次很愤怒，他感觉受到了现实的欺骗，开始拼命地追赶现实。一场决斗就这样变成了抓捕游戏，现实四肢弯曲伸长，相互连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轮子绕着足球场滚动，胖次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
胖次捡起地上一块巨石朝现实扔去，现实没躲开，被巨石砸倒在地，胖次趁现实倒地的空隙快速抓住现实，一场闹剧就这样被平息。
胖次气愤地拖着现实离开。
观众席上的机器人们也开始散开，很快体育馆便空荡荡一个机器人都没有，只留清晨在原地。
过了很久，它才离开废旧的体育馆，它不知该往哪里走，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残骸间。晚霞小姐过去常会对清晨说一个口头禅——你这只三脚猫。在她二十年没有回去的家乡，“三脚猫”不只是指一个人技艺不精，也同样指一个人游手好闲喜欢到处走动，它现在或许可以称之为三脚猫吧。一开始晚霞小姐这样说的时候它还搞不明白，心想自己这四只脚都不缺不少呀，直到后来晚霞小姐亲自解答它才明白。
它想不出任何办法救可乐了，难道要让可乐自生自灭？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对朋友这么绝情，尽管这个朋友它才认识不久。晚霞小姐曾经说过不要轻言放弃。
兜兜转转，不知不觉间夕阳的红倾泻在城市废墟上，像城市的伤口流出来的血。清晨走到了科研3746的家门前，轻轻敲门，科研3746打开门，见是清晨便热情地邀请它进屋。清晨知道科研3746这副老人模样是生产厂商提前设置好的，无论他是一岁、十岁还是一百岁都是这副样子。但是考虑到世界的人类消失得很久了，如果科研3764是一个人类想必也会是这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清晨也不客气，连谢谢都不说便踏着猫独有的高傲的步伐走进破烂重修的屋内。清晨跃到书桌上，这是它过去的一个习惯，每次晚霞小姐用电子画笔对着一块电子屏画漫画的时候，它总会跃到桌上蜷曲身体默默地看晚霞小姐作画。
进屋后科研3764机器人朝清晨左爪看了一眼，说道：“你部分零件坏了，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修复一下。”
清晨慵懒道，“多谢了。”
随后科研3764从楼上储物间里面拿出一些仪器，摆弄了一下就帮清晨修好。掉了的爪子用一个微型三维打印机打印而成，他在三维打印机的显示屏上很快翻找到关于清晨的型号，然后照着型号提供的信息打印爪子。
科研3764修完后还不满足，瞅了瞅清晨身上覆盖了它伤痕的涂料，不满地嘟囔道：“你背上涂的是什么东西？就用这个防止生锈？我还有一些太阳能纤维管，没有你的毛发那样可以平时是白色，吸收太阳光时能立马转变为黑色以便吸收更多光能。但是也可以凑合着用，就当是添上黑色的条纹。”
清晨回答：“我的程序没有设置臭美一项。”
科研3764机器人很快把清晨身上的伤痕补上，清晨前爪往前伸，屁股高高撅起，伸了个懒腰，轻轻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一溜烟地蹿上二楼，又从二楼蹿上狭窄的阁楼，融入一片漆黑中。
八
黑暗中清晨睁大眼睛，把记忆的影像投射到瞳孔，它又开始回忆。
倒退……倒退……
清晨趴在桌上看晚霞小姐画画，慵懒地开了个懒口：“你为什么要给我设置销毁倒计时？被销毁后我还能看见你吗？”
晚霞小姐停顿一下，然后回答：“我认为是看不见了吧。”
清晨暗淡地低下头。
晚霞小姐又接着说道：“三脚猫，你一定很想出去看看，到处走一走吧。”
清晨问：“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你老是出去留我一个人在房子里。”
“房子的空间太小了，身为一只猫活动范围当然会很大，你也应该出去走一走了。”
“我还做不到。”
清晨又低下头，程序告诉它，某一天要带着晚霞小姐出去走一走。
晚霞小姐又说道：“清晨，我有时候也会调皮一下，希望你能理解。”
“你是说销毁倒计时这件事吗？我不在意，毕竟还有五十年，五十年也够了。”
“五十年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永远记得。”
前进……前进……
清晨从城市间游荡回到家里，晚霞小姐背对着它，像是在和它说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晚霞小姐这样说。
倒退……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
倒退……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
……
清晨把晚霞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直到凌晨。它想到了解救可乐的办法。
它急忙从阁楼下到一楼，看见科研3764坐在椅子上对着空白的实验报告发呆。
“你可以把我改造一下吗？让我的眼睛可以做到三维全息投影。”清晨问。
“难度不大，你要弄这个干嘛？”科研3764从容地说道。
“胖次只能看见光，我想制造一个以假乱真的三维幻境。你可以找到很多份胖次主人的视频影像吗？”
“去监狱的监控录像室找，胖次的主人是一个小偷，或许可以从那里找到，修复工作可能要做很久，但是应该没问题。也可以去找监控机器人们，它们都栖息在机器人供电中心顶上。”科研3764说“栖息”这个词的时候音频明显不同于话里其他的字，像是一块黑色的贴纸裁剪下来贴在白纸上。
“好，这两个地方我都会去。现在帮我改造我的眼睛，能够投射的场景越大越好。”
科研3764记得几乎世界所有的知识，如果把他看成一个人，绝对会被每个人敬仰，人们谈论起可能作为人的他也会是：“真是个知识渊博的老头。”
很快科研3764帮清晨改造好它的眼睛。
清晨打开投影功能，清晨小姐就站在它面前，栩栩如生，好像她从没有离开过它的身边。
“清晨快过来，让我抱抱。”晚霞小姐俯身，以便清晨更轻易跳到她的身上。
但是清晨没有跳，它默默关闭投影功能。
科研3764问：“这就是你的晚霞小姐？”
清晨淡漠地回答：“嗯。”
今天科研3764领着清晨走遍了城市所有的监狱监控室，修复过去的监控记录，找寻有关胖次主人的生前视频。直到傍晚，却一点都没看到，在此之前，清晨已经看到十一个因为偷内裤被逮捕的盗窃犯。
“也许胖次的主人盗窃技艺非凡，从没有被逮捕过吧。”科研3764耸耸肩。
清晨不置可否，“也许。”
在傍晚结束前，科研3764带领清晨走到了机器人供电中心。机器人供电中心是一座半球形建筑，因老旧的缘故，从远处看像一个倒扣的黑锅，建筑最外层由太阳能板构成，内部有一个小型的核电站和许多机器人供电区域。
他们一开始进入这栋建筑里，清晨敏锐的耳朵就听到翅膀快速扑打，像蜜蜂飞行时“嗡嗡嗡”的声音。
四周一片漆黑，清晨打开夜视功能，在墨绿色的视野里，它看见许许多多蜜蜂一般大小的监控机器人密密麻麻地飞舞在空旷的建筑内部，他俩的到来似乎打扰了监控机器人们的美梦。
科研3764打开机器人供电中心的照明开关，四周顿时灯火通明。
清晨偏头看了一眼他，他回应道：“请体谅一下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年人。”
因为灯光亮起的缘故，密密麻麻的监控机器人胡乱地绕着清晨和科研3764飞行，比黑暗时更混乱，少部分监控机器人甚至用身体撞向他们，好似愤怒的蜂群利用自己的生命威胁敌人。
科研3764铿锵有力地拍掌，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你们先停一停，只要帮我一个小忙，我会立马关灯为你们节省电能。”
他转过头俯身对清晨解释道：“监控机器人使用电能，但是没有自供电能的能力，只有借助机器人供电中心才能活下来，所以这里每一点电能对它们而言都异常重要。”
监控机器人们的躁动被他的喝声叫停，周围瞬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
他接着说：“你们谁有胖次主人的影像记录。”
依旧是诡异的安静，过了有一会儿，迟迟没有监控机器人为他们提供影像记录。
清晨遗憾地说道：“它们也没有。”
“还没完，这群机器人有一部分干过不少脏事，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提供给我们。”
科研3764走到建筑中心的控制室，把灯光的亮度调得更高。
原本还异常安静的监控机器人们再一次躁动起来。一大群监控机器人撞在他们身上，清晨感觉像挠痒痒。
“只要给我胖次主人的影像记录，我马上关灯离开。”科研3764再一次说。
又等了有一会儿，还是没有监控机器人提供影像记录。
科研3764把灯光调更亮，亮度已经和人类审讯犯人用的强光差不多亮度。
还是没有监控机器人出来提供影像记录。
清晨说道：“会不会它们真的没有胖次主人的影像记录。”
科研3764依旧回复道：“还没完。”
清晨感觉自己现在身处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在它的记忆里，晚霞小姐曾说过这样的世界叫天堂。清晨看见监控机器人们杂乱地飞舞在白光中，影子被光吃了，或者是藏进了它们的体内。清晨紧接着听到部分机器活过来的声音，“咔咔咔”，“轰轰轰”，“叮叮叮”……
声音络绎不绝，像一场五音不全的合唱。
一个废旧表面布满灰尘的机器人动起来，每动一下锈迹斑斑的表面就脱落下铁皮，机器人兴奋地慢慢靠近清晨，最接近时便散架成一堆破旧的零件。
接着形形色色的机器人都活了过来，大部分只活过几秒就又接着死去，少部分撑得比较久一点，但是清晨看着他们趔趄的步伐，猜测他们撑不了多久。
终于在科研3764的拷问下，数不清的监控机器人中有一个监控机器人站了出来。
科研3764立即关闭灯光和其他供电设施，那些活过来的机器人也慢慢停止走动安静下来，其余的监控机器人都悬停在建筑的穹顶上，诡异的寂静再一次降临。
监控机器人不会说话，但是可以通过发邮箱的方式和清晨科研3764沟通。
“监控47689号是吧，请把关于胖次主人的视频数据传输给我们。”科研3764礼貌地说道。
“如果我传输给你们，你们不会告诉……”监控47689的邮箱消息只发到一半。
科研3764略有些疲惫地说，似乎这句话说过很多遍：“我绝不会告诉你的主人。”然后他的态度瞬间冷淡，没有感情地继续说：“现在应该是‘蜂王’在掌管邮箱权限了吧，如果你想让你和你的同类存活就把视频数据都传输给我。”
一个文件很快发送到清晨和科研3764的邮箱中。
清晨点开文件，里面有一百九十个视频，清晨点开最早的一个视频，并将视频投影。在一片漆黑中，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出现在一个肮脏满是涂鸦的卧室里，他坐在边角发霉的床上，面色苍白，两只手紧贴大腿根部，显得很拘谨。
“我今天发现……”男孩腼腆地面对屏幕说道。
“有一个喜欢偷内裤的猥琐小偷，其实我也不确定他是否在偷内裤，只是有一次我注意到他贪婪又猥琐地看向我邻居家的窗台上晾晒的一条内裤。下午的时候我又看见他，他当时手上拿着那条内裤，我看见他仔仔细细地闻，我很好奇，就跟踪他半个小时，他也闻了半个小时。我肯定他偷了内裤，回家时窗台上已经没有内裤了。我今天买了一个监控机器人，我要时刻监视他，感觉会很有意思。如果我因为这件事陷入了危险，被他杀了，就把这段视频给警察看。”
“这条视频你还给其他人看过吗？”清晨关闭投影问监控47689。
“还给可乐看过。”监控47689回答。
“事情的起因全在你。”
清晨接着放投影，一名成年男性出现在一片漆黑中，男人身材瘦高，眼睛布满血丝，黑眼圈严重，脸上鼻青脸肿。
“可恶，可恶。”男人拼命捶打另一个自己，清晨很久才意识到男人面对着一面镜子。
男人打开水龙头，两手捧着水疯狂地洒在脸上，洗净脸上的灰尘和血渍。
“为什么要嘲笑我！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我或许该换一家内衣店了，那家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了。”
男人拨乱自己本就杂乱的头发，两只手抱着头紧盯住镜子里说道：“凭什么我要退让，我要买一个格斗机器人，要最新款的，就再也不会有人来找茬了。”
男人沉默地盯了自己很久，一动也不动，像一座木雕。
“我不能再在白天买内裤了。”男人一副做了很大让步的表情。
清晨切换到下一个视频。
男人绕着身材高大的胖次来回踱步，过了几秒站立不动的胖次发出机械零件碰撞的声响，脑袋上两颗和车灯差不多大小的眼睛发出淡淡的白光。
男人说：“你负责保护我的安全。给你取名叫胖次，是因为我最喜欢的物件英文名和胖次谐音。”
胖次问：“主人，你的意思是我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吗？”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回答道：“额……对，你是。”
清晨继续切换。
“真希望不用偷偷去追寻自己的爱好，我有时候会因为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而沮丧，倒不如凭武力去抢，这样才威风。”
胖次问：“威风是什么？”
男人回答：“威风是一种气场，有这个气场什么人都会敬佩你。”男人说完无奈地摇摇头自言自语：“果然从黑市买来的有一部分缺陷，连某些常识性的知识都需要后天学习，而且智力水平还不高。”
胖次又问：“主人你在说什么？”
男人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你只要负责保护我就行了。”
胖次巨大的手臂狠拍胸脯，“我一定完成我的使命。”
清晨接着切换。
男人对着另一个自己说话，清晨知道他又开始面对镜子自言自语。
“我平生不偷不抢，却因为一个爱好受到歧视，就因为我的爱好太奇怪了吗？”
清晨立马关闭投影，它终于找到真相，胖次的主人并不是小偷，它只是有一个奇怪的爱好罢了。
“多谢。”清晨低头向飞在天空中提供视频的监控47689致以感谢。
与此同时它的邮箱收到一封邮件，内容是，不客气。寄信人：监控47689，收信人：清晨。
清晨好像是在做宣言，转头对科研3764说，“明天，我要和胖次决斗。”
九
天刚蒙蒙亮，清晨就从阁楼攀爬到屋顶，踩在沾满青苔的瓦砾上，全身毛发竖立，白毛变成黑毛，面朝阳光汲取能量。清晨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过了，上一次认真，还是在晚霞小姐没有走之前，那一次晚霞小姐把一只脚迈出了房门外，清晨走上前，想为她指引出门的路，外界的阳光并不烫人，晚霞小姐却好似碰到烧红的铁块急忙缩回迈出的那一只脚。
“走出去并不难，只要像我一样就行。”清晨安慰地说道。
晚霞小姐看了看清晨独属于猫的冷漠的双眼，摇摇头，什么话也不说。
废旧的体育馆与前两次决斗一样，挤满了机器人。
胖次出现在体育馆当中，绕着体育馆奔跑了一圈，与前排座位伸出手掌的机器人拍掌，像极了过去人类庆祝胜利的表现。
胖次靠近站立在原地不动的清晨。左手成掌放在两只眼睛上方，做出远望的姿势，像西天取经的路上吃多了斋饭的孙猴子。
他说：“我的对手在哪里？”
胖次的动作很滑稽。
清晨冷漠地盯着他：“你以为你很幽默吗？我在你下面。”
胖次夸张地假装恍然大悟，往下看向清晨。
“原来我的对手是一只小猫咪，哈哈哈。”围观的机器人们也同时发出嬉笑声。
“活了几十年，你就只是从一个傻逼变成了一个逗比吗？”清晨讽刺道。
“开始吧，我本来不想欺负一只弱小的机械猫。”胖次立马严肃道。
清晨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是一个幽默程序吗？”
“过去主人觉得我太死板给我安装的，只在极端的情况会启动，比如极度的悲伤，力量上极度的悬殊，极度的沉默……”
“打住，我早都知道，不用说了，我们开始吧。”
清晨话刚说完，胖次便转变成冷酷的战斗状态冲向清晨，清晨不紧不慢地往后跑，胖次看见往反方向逃跑的清晨气急败坏地说道：“你也和上次那个护理机器人一样是来耍我的吗？”
清晨不作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和胖次拉开距离。
胖次更加气急败坏，追赶的速度加快，清晨也提高奔跑速度，并且凭借自身的敏捷性把距离越拉越大。胖次开始捡起石头砸向清晨，清晨轻巧地躲开，并说道：“这么快就着急了吗？”
胖次捡起地上一根黄色的钢管扔向清晨，清晨急忙躲开，然后转身蹲在原地不动，不再逃跑，它开口对胖次说：“看谁来了？”随即将目光投向体育馆一侧的出口，那里走进来一个男人，瘦高身材，头发乱糟糟，身穿黑色短袖衬衫和白色短裤。已经入秋，枯叶都开始落下了。
男人每走几步，手就往屁股掏，然后把手放在鼻子边闻一闻，走到胖次面前后，男人定睛望着胖次说道：“胖次，好久不见。”
胖次两只高高举起的手垂下来，两个眼睛散发的白光忽明忽暗，像在眨眼睛。
“主人好久不见，太久，太久了。”
男人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极了许久不见的两个老友中，其中一方在尝试努力寻找话题，缓解尴尬。
“你过得还算好吧。”男人问。
“很好，你可以来参观我现在的家，我抢了很多好玩的东西，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胖次显得很开心，像分享好玩具的孩子。
“真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看，但是我可能快走了。”男人略显遗憾地说，男人的衣服已经变成冬装，身穿厚重的白色羽绒服，裤子是加绒牛仔裤。
胖次激动起来，“走？主人你要去哪里？”说完就想冲到男人身边，男人立刻叫他别过来。
男人回答：“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主人，可以带上我吗？我要和你一起去。”
“恐怕不行，那个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就让我一个人去，你待在原地。”男人穿上一件灰色秋季卫衣，一片落叶飘到他身旁，被他一只手接住。
胖次的眼睛暗淡下来。
“做个好人，不要去抢别人的东西了。”男人接着说。
“主人你曾经说过抢东西很威风。”
“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的原话是……”男人的衣服变为一件淡绿色长袖，继而变为一件银白色夹克衫“真希望不用偷偷去追寻自己的爱好，我有时候会因为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而沮丧，倒不如凭武力去抢，这样才威风。”
“抢只不过是我说的气话罢了，胖次，你总是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胖次低下头，沮丧地说道：“很抱歉，主人，我一直都这么糟糕。”
男人说：“额……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胖次像死机了一般停顿了几秒，然后说：“你是我最好的主人。”
“我平生不偷不抢，却因为一个爱好受到歧视，就因为我的爱好太奇怪了吗？”男人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向周围的机器人宣告，眼神涣散。
他又接着重复说道：“我平生不偷不抢。”
如此重复了十遍。
“再见。”男人这句话是对胖次说的。
“再见。”胖次同样回答道。
男人说完就走，背影逐渐远离，直到走过一个拐角再也不见。
胖次低下头看向清晨，轻声说：“谢谢你，让我再一次见到主人。”
清晨愣住，然后微笑地回应：“不客气。”
晚霞小姐说过一句话：“有些人宁愿选择相信谎言，因为谎言有时候很甜。”
十
胖次决定把所有被关起来的机器人都放了，清晨光明正大去监狱把可乐接走。
可乐蜷曲在监狱的墙角，周围掉满了从他身上被撕扯下来的仿生皮碎片，像人的头皮屑。
清晨问：“你这是怎么了？想不开吗？”
可乐回答：“恰巧相反，我想开了。我不想再做替代品，我想做妈妈第二个儿子。”
“有这个觉悟就好，你身上的仿生皮需要科研3764帮你重新贴上吗？”
“不需要，这才是我现实的模样。”
咚咚咚，隔壁传来碰撞的声音。
可乐问：“是你的朋友吗？”
“隔壁？”
清晨走出可乐在的牢房，隔壁被关着的是现实，他正在用头撞击砖墙并自言自语，“我不是真正的武士，我没有勇气……”
清晨悄悄靠近他，“你的工作不是打架，而是护理。”把自言自语的现实吓一跳。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一个护理机器人，但是我的病人告诉过我，我不只是一个护理机器人，我还是一个武士。”
清晨蜷曲身体，慵懒地躺在地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一说你的病人吧，或者你名字的由来，随便说些什么都行。”它说。
“我的名字是我的病人起的，她说我的名字可以时刻提醒她，她要治病，她要回到现实的世界。至于她的名字我不能说，我不能透露个人隐私。”
“行行行，我不问你病人的个人隐私。她患了什么病？”清晨用耐心的态度说着不耐烦的话。
“她患了功能性精神障碍分支中的精神分裂症，总是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她还有部分记忆问题，每隔几个星期，就会问我的名字，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我每次都会耐心地回答她，每当说起我的名字，她好像就能想起关于我的记忆。”
“如果她在某一天，当你说起你的名字，她也不再记起你，你又会怎样？”清晨问。可乐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下巴抵着牢房的铁栅栏，静静地聆听。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当时我很伤心。”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只有和她从头再来，重新认识，我和她说过去常说的话，我和她做过去常做的事。除了她把我的过去忘了以外，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她总是妄想自己身处某种困境，成为奇怪的事物。有时候她幻想身处一片沼泽，她是沼泽边上一根稻草，她自称救命稻草，而我就是陷入沼泽从地狱之城来的一名武士，她会因此一动不动一整天。有时候她又会幻想自己是一头恶龙，而我是从地狱之城来的屠龙武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屠龙的不是拿宝剑的骑士而是手握武士刀的武士，她的妄想和现实总是格格不入，而我总是那个武士。每当她妄想自己是一只飞行的生物我都要格外小心，因为一有闪失她就会坠楼身亡。”
可乐插嘴道，“她的家一定在很高的楼层，且窗户外没有安装防盗窗。”可乐一脸我是个大侦探的骄傲模样。
“她家在一楼。”现实回答，可乐立马害羞地眼盯地板。
“我的病人，她有自杀倾向，有很多次都被我制止。其实她并没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是自杀。”
这是清晨第三次接触到这个晦涩难懂的词汇——自杀。
“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可乐像虚心请教的好学生。
“就像是飞翔在空中的鸟儿并没有意识到它没有翅膀。”
可乐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清晨嗤之以鼻，它知道可乐并没有理解，它也同样没有理解。
“她总是会幻想变成各种东西，身处各样的境遇，却唯独没有想过她是一个人类，身处一座城市。”
清晨插嘴道：“你说她为你起了这个名字，是在提醒她正在治病，提醒她回到现实中，那么就说明她知道什么才是现实吧。”
“也许她知道，她总说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看过她胆小的一面，我永远看见一个勇敢的人，一个无论幻想自己身处怎样的逆境都毫无畏惧的人。和我截然相反，我才是胆小的那个。”
清晨问：“你的胆小是系统设置的吗？还是一个故障？”
现实回答：“是她要求的，她说需要一个性格相同的护理机器人。”
现实站起身来，走出牢房，清晨也舒展蜷曲的身体跟随着他，现实背对着清晨接着说道：“只不过我在她身边的时候至少完成了一项系统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在她死之前，没有让她自杀成功。自从她离开人世，我拿起她卧室那把不开刃的武士刀四处漂流，假装她还在我身边，我还是从地狱之城来的武士。我经过一片金黄的稻田，我幻想她是其中一根稻穗；我经过一条河流，我幻想她是一块岸边的石头；我经过一片沙漠，我幻想她是一棵仙人掌。我幻想她没有离开过我，她永远在我身边。”
现实再也不说话，默默走出监狱，清晨和可乐紧跟其后。太阳落山了，有的家人却再也没有回家。
清晨其实早已经心知肚明，这个世界再没有人类。有的机器人说他们消失了，有的机器人说他们死了。清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但是它相信，如果晚霞小姐没有死，一定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幸福地生活。会和谁一起呢？清晨想，但是始终想不到。想着想着画面里孤独的晚霞小姐怀中出现一只猫，一只白猫，和它模样相仿。
十一
一片漆黑，废墟残骸把他们彻底埋葬。一只麋鹿很冒失，它东奔西走，不小心撞到一个开关，废墟掩盖住的建筑有一条门缝缓缓打开，一丝微弱的光照进黑暗来。
一双红色的眼睛从黑暗中散发出冷峻的光芒，麋鹿从门缝处望进漆黑的建筑内，吓了一激灵，想逃，门瞬间被炸开，更多的光照射进一片漆黑中来，十几双红色的眼睛出现。麋鹿也在门炸开的一瞬间被爆炸的余波炸得血肉模糊。
“战争。”眼睛的主人说。
更多眼睛的主人附和。
“战争、战争……”他们齐声说，他们不断说，他们只说一个词——战争。系统只给他们这一个指令，他们被疯狂的人类制造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战争。
废旧的城市一片宁静祥和，清晨在城市里待了两个月，终于它再也控制不住对晚霞小姐的思念，决定再次踏上旅途。
送别的队伍声势浩大，它在这段时间认识的朋友都来为它送行。可乐低声哭泣，没有盐分的泪水滴答滴答地流，科研3764慈祥地注视清晨，轻声说了句再见。现实挥舞短小的手臂如同在作别夕阳。胖次傲娇地环抱着手，倚靠在路灯旁，用粗犷的声音说道：“再见，我的朋友。”
清晨告别每一个朋友准备踏上旅途，在临行前，十几个人影从远方出现，树叶已经枯黄，清晨听见那些人影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咔嚓咔嚓像吃饼干。那些身影长得一模一样，黑色的外壳有着闪亮的光泽，他们的身高将近两米，手上端着枪械，匀称的身材和人类相似，但是明显要比人类更粗壮。清晨不知道他们属于什么型号的机器人，但是它知道来者不善。
他们已经距离很近，胖次上前对领头的机器人说道：“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我的地盘，如果你是来找茬的，我劝你……”
胖次还没说完，一把利刃从领头的机器人右手臂里弹射而出。胖次的左手臂被整条切下来，后方的机器人迅速上前把胖次按住，并把他捆绑住。
“我们是战争机器人。”领头的机器人说。
“给你们一分钟逃走，一分钟后我们来玩捉迷藏的游戏。被抓到的会和他一样。”他拿起手上的枪，枪口发出橙红的火舌，无数子弹射出，胖次的左腿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很快，胖次的左腿就像被灼热的电锯给锯断一般，从他的身体分离出来。
“看到了吗？这就是被抓到的下场，现在开始倒计时，59。”
机器人们拼命地逃离此地，像蚂蚁群被一个小孩从中间吐了一口口水一样往远离口水的方向四散开来。
“43，很好，快点跑吧，跑得慢的可就是他的下场咯。”
清晨跑了一段距离，转头看向身后，它看见那个战争机器人拿着枪抵住胖次的胸腔，又响起一连串子弹碰撞金属而产生的刺耳声响，声音结束，胖次的胸腔出现了一个大洞，洞的边缘处金属因为子弹摩擦而高温变红。晚霞小姐曾用电筒抵着手掌照射，被电筒抵住的手掌边缘有一种红色的光，这两种红很像。
胖次不再动弹，红色也开始褪去，清晨知道他老去了，他变成了一块废铁。
清晨低声说：“再见，我的朋友。”
“26。”
机器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个机器人依旧站在原地，他们是胖次的手下。他们拿着铁棍冲向战争机器人，十几个战争机器人同时开枪，胖次的手下们被打成筛子，再也没有站起来。
此刻，空旷的场地，只留十几个战争机器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0。”四周除了战争机器人们再没有其他人。
“很好，现在狩猎开始。”
清晨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危险的地方，已经有很多机器人被战争机器人们找到，找到后他们或许会被留下，慢慢从四肢拆解，最后结束他们的生命。或许会直接从很远发射炮弹，把他们炸得四分五裂。
清晨近距离看见过一个交通安全机器人被飞来的炮弹击中，瞬间变成无数块飞向四面八方的碎片，如同烟花，转瞬即逝。已经有很多机器人惨死。
在战争机器人们的围剿活动中，时间慢慢流逝，傍晚来临。
清晨走进一座废旧的医院，外表显得异常诡异和安静，清晨踉踉跄跄地走进医院，医院门背后有两个机器人蹲着不动，像死了一样。清晨走上二楼，在一条很长的长廊里看见一大群机器人挤满长廊，有的背靠墙壁发呆，有的站立不动，头不停转动。
长廊有两个熟悉的机器人，是现实和可乐。现实背靠长廊向内的墙壁，手握着没有开刃的武士刀，一动不动，每当他害怕都是这副样子。可乐的害怕倒是表现得很明显，他头偏靠在现实的肩上，颤抖不停。
清晨走到他俩旁边趴下，他们都没说话，只是偶尔几次目光交汇。
夜晚来临，四下里一点枪炮的响声都没有，只有无尽的漆黑笼罩着长廊，机器人们的眼睛或者胸部或者其他身体部位发出的微光是仅有的光源。清晨闭上眼，回忆起晚霞小姐。
倒退……
晚霞小姐主动对清晨说：“和我出去走走吧。”
清晨很开心。
晚霞小姐一只脚踏出屋外，久久没有动，清晨以为这次晚霞小姐也不会出去，清晨早已习以为常。晚霞小姐开始动第二脚，那只脚也踏出房门外，晚霞小姐颤颤巍巍地沿着青石板路走出草坪，走到草坪旁的儿童游乐场。
晚霞小姐用手轻轻抚摸潮湿的秋千，刚刚雨过天晴，昨天夜里下了一整晚的暴雨，雷鸣不断，晚霞小姐在衣柜里躲了一整夜。
晚霞小姐坐上秋千，不管潮湿的露水浸透淡黄色的长裙，脚往前蹬，秋千越荡越高。清晨在一旁默默地看，晚霞小姐似乎很开心。
清晨问：“让你想起小时候了吗？”
晚霞小姐开心的面容转为忧郁，清晨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让我想起家庭依旧幸福的小时候。”晚霞小姐低下头，亚麻色长发把半边脸都遮盖，看不清她的表情。
“抱歉。”
“不用抱歉。”
晚霞小姐继续说：“可惜家庭的幸福没能维系太久，就被没日没夜的争吵打架咆哮伤害取代，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以妈妈的自杀而告终。”
清晨疑惑不解地问道：“什么是自杀？”
晚霞小姐回答：“就是提前老去，用自己的生命威胁警惕伤害她的人。”
清晨继续问：“有谁伤害过她吗？”
晚霞小姐回答：“并不是单方面的伤害，而是互相伤害，而她的死是对另一个人最大的伤害。这场博弈，是妈妈胜了，妈妈在天堂一定笑得很开心吧。每一次他们打架，都会把家里面的东西砸坏，什么桌子，凳子，椅子甚至冰箱都会成为他们战斗的武器。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打坏过衣柜，应该是因为我还藏在里面吧。有天晚上，天打着雷，他们打着架，雷声、叫骂声重叠，我分不清二者的区别，后来就害怕上打雷的天气了。”
晚霞小姐从秋千上起身，本能地拍了拍身后被水浸湿的裙子，沿原路回家。
那一次，是清晨记忆中唯一一次晚霞小姐出门。
在进门前，晚霞小姐转身问清晨，这样的问题她重复问了很多遍，“你会记得我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会记得我吗？”
清晨回答：“会，直到销毁倒计时来临之前，直到我老去之前，我都会记得你。”
晚霞小姐不再说话，转身默默进屋。在转身前清晨明显感觉到晚霞小姐落寞的眼神，清晨不断在心里问自己，我的回答不够好吗？
十二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医院的窗户，照射到清晨身上，清晨低电量的提醒让它本能立起毛发吸收太阳的光能，约莫三个小时，清晨充好了电，与此同时一梭子弹打击金属的声音也从医院门口传来，战争机器人找到这里来了。
拥挤在长廊中的机器人们有序地动起来，逃离此地，现实和可乐也起身准备逃跑。“快跑吧。”可乐对依旧站在原地不肯动弹的清晨说。
“我们应该留下来，一直跑总有一天会被找到，如果我们反抗，至少还有生存的机会。”清晨说，眼神异常坚定，它敏锐的耳朵已经听到了从一楼传来，金属碰撞瓷砖的机器人的脚步声。
“他们很强，有厉害的武器，一颗炮弹就能把我们统统炸碎。”仿生皮从可乐的脸上脱落后，让清晨看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如果不去反抗，我们只有一个活命的方法，就是逃出这个城市，永远不要回来。”清晨的两只眼睛比过去以往都更加冷酷。
“但是我的妈妈曾经生活在这个城市，我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现实在一旁插嘴道：“我对此倒是没有意见。”
清晨没有理现实接着对可乐说：“所以，你是想等死，还是反抗。”
可乐犹豫了很久，回答道：“反抗。”
清晨又转而对现实说：“你呢？是去还是留。”
现实没有犹豫立刻回答：“对不起，我的朋友，我终究没能克服我的恐惧。”
清晨安慰道：“没关系。”
现实转身，变成一个轮子，飞快逃离，一溜烟就再没影了。
清晨开始挽留其他机器人，枪械扫射的声音不时传来，“突突突”响个不停，如果一个人正在午睡，想必一定会被这个声音吵醒，午睡的人会起身问：“是谁在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当一把枪抵住他的额头，火舌穿透他的身体，他就再也不会抱怨是谁在扰人清梦了。
清晨对他们说：“想想你们的主人，如果你还想记得他，就和我一起反抗。”
这句话很有效果，一下子招募到十个机器人，终于它从两百个要逃离医院的机器人中招募到二十个机器人。他们类型不同，有扫地机器人，洗碗机器人，航拍机器人，烧烤机器人，推销机器人，仿真机器人，魔术机器人，科普机器人，导游机器人……
清晨已经听见战争机器人上楼的声音，只有一个类似的脚步声。战争机器人走出二楼楼梯道，转身来到长廊，清晨和一众机器人与他迎面相遇。此刻的声音异常安静。
清晨率先打开全息投影功能，战争机器人陷入纷乱的场景，最后场景定格，是一条街道两个背影，一高一矮，背影被清晨调近，是胖次和他的主人。战争机器人被眼前的场景所迷惑，他开枪射向背影，背影纹丝不动。
“天气变冷很多了呢。”胖次主人身穿厚重的棉衣，头有一半陷入衣领和围巾围成的温暖空间。
胖次眼睛闪烁，两只手紧紧抱住他的主人。他的主人明显愣住，发出“嗯？”的一声。
主人表扬地说道：“还挺暖和的，想不到你还有取暖的功能。”
胖次一动不动保持拥抱的姿势，说道：“这不是烤火功能。每当我抱住敌人，我的手臂内侧这个部位就可以发出滚烫的火焰，从而通过高温灼烧敌人内部的电路板导致他丧失行动能力。现在我只是在预热。”
主人半开玩笑地问道：“你不会把我给烤熟吧。”
胖次回答：“主人，我当然不会，毕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在投影把战争机器人给迷惑的空档，其他机器人开始各展才能攻击他。圆饼形的扫地机器人从身体里探出八只细长锋利的脚，用脚刺战争机器人的大腿，清晨在记忆中记得扫地机器人的脚曾被用户举报过，原因是太危险。烧烤机器人从肚子里拿出金属钢叉拼命地刺向战争机器人，用于烧烤的肚子喷出熊熊烈火，洗碗机器人打碎身体里塞满了的布满灰尘的瓷碗，放进身体的一个可以弹射碗的部位，弹射出这些瓷碗碎片，清晨记得这个设计也曾被用户举报过。
战争机器人很快调整光学视野，剔除掉遮挡视线的三维投影，一梭子弹被他横扫而出，几个机器人被打中，身上发光的地方暗淡下来，身体被子弹打穿，暴露在外的线路发出滋滋滋的电流声。
清晨大声喊道：“快跑。”其余机器人开始朝着反方向逃，清晨不断回头调整三维投影，每一次战争机器人都会很快从视野中剔除多余的投影部位。其余机器人投掷一切能投掷的东西，很快在超三成的机器人被打倒以后，他们终于逃离医院。
清晨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不远处有一栋高百层的椭圆形大厦，玻璃满是雨水腐蚀和尘土覆盖的痕迹，大厦从外部是椭圆形，但是上空从大厦顶上看，就会发现大厦中部有一块正方形部位被掏空，像一个铜板，中间部位用于建造一片美丽的花园。
那栋建筑是一个不错的伏击点，清晨决定带领机器人们走进这栋大厦，大厦有名字——洪德科技研究中心。
清晨对这个“洪德科技”略有了解，是一家量子通讯公司，创始人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时期一名研究军用武器的科学家。在人类还没消失前，洪德科技正打算进军人工智能领域，这对制造清晨的机器人生产公司造成了很大的打压。
它曾从电视新闻里看过一则关于这家科技公司的新闻，新闻上报道这家公司正在研制一种能让物质量子化的技术，并且已经大有进展，该技术受到媒体的批评。
清晨带领机器人们进入大厦内部，往上走，战争机器人已经追到大厦内部，他开了两炮，围墙被炸出两个洞，躲在后方的机器人被瞬间炸成碎片。清晨的队伍又少了很多人。
清晨让其他机器人不要靠近大厦内侧的围墙，他们一直沿着楼梯往大厦上层走，到最顶楼才停下。所有机器人都开始躲起来。
“嗒嗒嗒。”战争机器人的脚步声在一片寂静中出现，脚步声始终保持一个频率。公共厕所房间门被打开，因为老旧，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嗒嗒嗒”，“吱呀吱呀。”战争机器人开始轮流打开公共厕所的门。打开第三道门时找到了一个魔术机器人，战争机器人兴奋的核反应堆胸腔发出明亮的光芒，枪冒出火舌，子弹射出，魔术机器人在死前为他表演了一场魔术，破烂的帽子里飞出一只生锈的机械鸽子，鸽子提一个油瓶扔在战争机器人头上，嘴里吐火，战争机器人的头上燃起大火。他伸手抓住那只机械鸽子，用力将其捏成碎渣。
厕所隔间冲出一个和人类相仿的仿真机器人，手里握着一根钢筋，用力挥向战争机器人的头部，战争机器人被敲倒在地。
“我打倒他了。”仿真机器人向每一个机器人发送讯息，其他机器人往他的位置赶来。
战争机器人立马起身，两只手弹出两把长刀，狠狠刺向仿真机器人的肚子，他用长刀在仿真机器人的肚子一顿乱捣，仿真机器人断成两截。
其他机器人一拥而上，战争机器人从容不迫，枪和长刀运用自如，每一个转身都会有一个机器人丧生。战争机器人突然狠狠扼住可乐的咽喉，在长刀将要刺入可乐的腹部时，清晨急忙打开三维投影，将光亮调到最大，战争机器人不会在白天开启热成像功能去看一个依靠太阳能而不是核能的旧型号的陪伴型机器人，他停顿片刻，其他机器人一起将可乐救下。
同样的把戏如果多次使用到最后总会找到应对措施，几秒后他径直穿过胖次主人、那个笑嘻嘻的哥们的身体，一脚狠狠踹飞还在投影的清晨，把它踹在墙上，它身体上的晶莹毛发脱落了一大片。
战斗还在继续，时间慢慢流逝，倒地的机器人越来越多，而战争机器人几乎毫发无伤。二十多个机器人，竟然伤不到一个战争机器人一分一毫，唯一的战斗成果只不过是消耗完了他的子弹和炮弹，但是就算是徒手格斗，他们依旧没有任何胜算。
清晨不能再让机器人们白白送死，“快逃！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不要再死人了。”它嘶吼着，咆哮着，看起来异常愤怒，但是这种对战争机器人的嘶吼，现在却显得如此苍白。
机器人们开始往已经面目全非的厕所外跑。
清晨打开投影想接着牵制住战争机器人，但是这一次没有起到丝毫作用，仅剩的机器人跑到大厦顶楼一个大厅，战争机器人在大厅里飞起来，俯冲用长刀刺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机器人。他本不必这样做，这样做很多余，清晨想。但是它却永远无法理解，杀戮的过程对于战争机器人而言是一种多么愉悦的快感。
清晨的耳朵听见一个新的脚步声，脚步声在快速朝它这里奔过来。现实握着武士刀出现在清晨身边。
“你来干什么？快跑，我们不是对手。”清晨朝现实嘶吼。
现实没理它，自顾自地说，“我的同理心还是让我无法放下你们，就算再胆小，也不能让自己的朋友等死。而且我还带了一个你过去的一个朋友。”
清晨听到另一声新的脚步声，脚步声沉闷有力，想必体重不轻，而且型号一定很旧，脚步声显得很笨重，造成太大的声响可不是用户喜闻乐见的事。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清晨的眼前，“嗨，我的朋友，好久不见。”是小邦德。
小邦德身上的锈迹比过去更明显，他继续说，“在你离开以后我想了很久，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决定跟上你的步伐。然后跟着你的定位来到了这个城市，现在这里貌似不是很太平。”说着就将目光转移到战争机器人身上。
小邦德和现实眼神交汇，一齐奔向不远处的战争机器人，不远处可乐倒在地上，两只脚都不见踪影，所幸他仅剩的一只眼睛还在转动，还没有生命危险。
十三
其余机器人都被打倒在地，战争机器人看见奔跑而来的小邦德和现实，拿起腰间两把匕首扔向距离他最近的小邦德，小邦德手里两把菜刀快速挥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邦德居然把两把飞快得和子弹差不多的匕首劈飞。
或许小邦德炒菜的技术用于战斗，也同样是游刃有余，清晨心想。
小邦德已经来到战争机器人近前，菜刀狠狠砍向战争机器人的脖子，火花闪烁，战争机器人的脖子出现一块很大的刀痕，他被打倒在地。现实借着这个空当用武士刀继续劈砍菜刀留下的刀痕，这次武士刀已经开过刃。
劈砍的时候现实心里不断在提醒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害怕，和给病人按摩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战争机器人脖子上的裂痕将近两厘米深，现实还想再劈一刀，就好像是病人觉得按摩太舒服了，还想再体验一次那样，但是战争机器人显然不是这样的病人，他翻身躲开下一刀，起身踹飞现实。
小邦德拿出一直捆在背后生锈的钉耙，抡圆挥向战争机器人。战争机器人用连接在手上的长刀飞快连劈两刀，小邦德手上的钉耙断成了三截，他顺势利用手上断口锋利的铁柄狠狠刺向战争机器人，战争机器人轻巧躲开，一个转身砍下小邦德一只左臂。
现实从战争机器人的背后用武士刀刺向他的背部，刺痕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豁口。下一秒战争机器人蹲下身体，然后转身，把现实的左脚掌从腿上劈断下来。
小邦德一只右手拿着两把菜刀横劈战争机器人，被战争机器人轻松躲开，然后唯一的右手也同样被砍下来。战争机器人一个飞踢，小邦德被踢飞撞到墙上僵硬的钢化玻璃，“砰”一声，玻璃破裂，出现一块很大的撞痕。
战争机器人还想踹向倒在地上的现实，清晨飞快地跑上前跳跃到战争机器人的头上，抓挠坚硬的头，发出刺耳声音。战争机器人甩掉清晨，然后一脚踹飞清晨到开出一条缝隙的金属门前。
战争机器人还想狠狠地把清晨踩碎。
清晨依靠系统本身的自救意识开始畏惧死亡，于是它转身看见了背后有一条刚好够它穿过的门缝，从门缝里面看去，漆黑一片，它打开夜视功能，里面有一台别致的机器，造型独特，主体由一个巨大的圆球状机器组成，像一只眼睛，“眼睛”周围连接有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管子，管子质地光滑，像人的肠子。
清晨起身穿进狭窄的门缝，两扇门的厚度超乎它的想象，居然和它身体的长度差不多厚。
战争机器人身体没有清晨瘦小，被阻拦在了门外，他尝试掰开大门，大门微微挪动。清晨急忙跳起来按上关门键，门合上，将战争机器人隔绝在外面。
战争机器人开始砸门，门剧烈地震动，震动蔓延到房间的屋顶上，灰尘像下雨一般落到地面上、落到清晨身上。昏暗的房间陡然间亮起灯光来，房间内放有很多清晨闻所未闻的奇怪仪器，房间中间的那台奇异的机器投射出一个显示屏，距离更近，就更感觉这颗圆球像一颗眼睛，眼睛中间有一道细缝——就是从这个细缝处投射出的显示屏，这个圆球好似蛇的眼睛。
一个三维投影出现在清晨眼前，投影里一个老男人白发苍苍，脸上憔悴不已。他依旧身处这个房间内，但是要比现在干净明亮得多，甚至干净到瓷砖反着光，倒映出这个老人的身影。
老男人病态地笑:“亲人死后，我过去从没有一天像现在这样开心，你应该能明白吧，那种复仇的快感，最重要的还是我能和家人团聚。”老人转过头紧紧盯着屏幕，那眼神中蕴含的阴郁让清晨为之心惊胆战，他似乎在对画面后未知的某个人说话。
屏幕上下抖动，似乎在表示赞同。然后屏幕又接着摇头，一道未知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主人，我没有权利干预你的决定，但是我觉得这样的行为不正确，主人你应该停止。”
老人摇摇头，“都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放弃。”
老人在屏幕上飞快操作，本应腐朽的身体在这一刻拥有了活力。过一会儿他放下手来，完成了他的操作。
老人转头看向屏幕，阴郁的表情第一次充满笑容，那笑容温暖阳光，充满活力，那笑容充满期待和兴奋，那笑容充满重聚和圆满。
“再见，在那个世界，如果真的有的话，我或许还能看到你。”男人说，手指点击屏幕上某个按钮。
老人周围出现无数条电流，身上的衣服被电流的高温灼烧殆尽，下一秒老人消失不见，只有一团灰尘慢慢飘落。
“再见，我的主人。”屏幕外那个声音说道。画面到此瞬间戛然而止。
三维投影瞬间消失，显现出投影后面的人。
“在这里等了很久，终于有人主动找到了这里，我也终于可以把真相和盘托出了。”
“科研3764是你吗？”清晨问投影背后出现的人。
“当然是我。”科研3764微笑着，脸上的皱纹连带着运动起来，像地球板块移动，“在工作之前要来杯咖啡吗？”
清晨疑惑地问：“你在说什么？”
科研3764解释：“这是每天早晨，我对主人说的第一句话。”
“画面里那个人是你过去的主人？”
“对。”科研3764转身走了两步台阶，靠近那只像眼睛的奇怪机器，然后开始在机器投屏上操作。
清晨靠近科研3764，随即问道：“这东西是什么？”
科研3764眼睛一刻也不移地盯着屏幕，“它不是什么东西？它有名字，叫夏雅，是主人去世的女儿的名字。”
清晨蹲坐起来，像一个认真听讲的猫学生，“你主人……为什么消失？”
科研3764低声自言自语：“数据接口还有些问题。”随即背后生长出两个细长的机械触手，借助触手上升到机器上方，开始修理像猪肠子般滑润的连接管道。
他一边上升一边回答清晨的问题，“这可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借着战争机器人还没有攻破那道门的空档，说一说。”门外撞击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过。
“我的主人是第一个开始研究量子化战争武器的科学家，一些学科性的东西我就不加说明，你应该知道量子化状态的不可测性吧。”
清晨回答：“我的基础知识中有储存关于这部分的记忆，虽然有部分记忆不得不清除，但所幸，我还记得一部分。”
“当一个人变成量子状态，就如同微观粒子处于叠加态一样，位置和状态都将不确定，就像是幽灵，我们看不见，碰不到。如果简单解释就是如此。而夏雅就是可以启动秘密安插在地球各个地区的量子发射台的总指挥装置。量子发射台这玩意制造轻巧，平时都被错认为是量子信号塔，当然它也的确有这个功能。没有人知道这种机器的另一个用途，除了我和主人。这些机器可以发出一种覆盖范围广阔的场能，把范围内所有的人类全部量子化，据我所知全世界所有地区都被量子发射台的场能覆盖，所有人类无一幸免，当时地球空间站或许还残留某些人，但是他们已经与地球失去联系，凭自身无法回归地球，估计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是在饥肠辘辘中度过的吧。你也知道，我们的世界对人工智能的研发比航空航天重视得多，战争以后，人类对人性自身研究的兴趣要远超过对星辰大海的探索，所以在宇宙空间站的宇航员没有自主返航的能力。”
清晨问道：“所以全人类都被你的主人变为量子态了吗，包括……”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一场战争。九十二年前，战争刚刚爆发，主人是研制量子炸弹的首席科学家。当时主要还是以核战争为主，量子炸弹在当时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产物。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没有信息化作战平台，有一些科学家打算用鸽子来操作导弹运行路线，炸毁战舰。我觉得当时主人研究的这种量子炸弹和二战时这些科学家别无二致，都没有对战争起到什么重要的作用。唯一一次使用量子化炸弹，居然是用于自己远离战争的妻子和女儿所在的老家。当时有敌军侵入那个地方，联合同盟军打算使用主人发明的武器，于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在那场战争中不幸丧生。”
科研3764处理好连接管道的问题，触手慢慢缩进他的背部，然后缓缓下落到地面。
“战争结束，主人开始研发量子化机器，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随他，一直到他量子态的那一刻。你一定好奇为什么主人要研究这个量子化机器。”
清晨顺势问道：“为什么？”
科研3764回答，“当然是为了报复人类。但是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主要原因，他想和家人团聚，他同样希望全世界和他共同去到那个量子的世界。”
清晨表现出仇恨的模样，它嘶吼，它咆哮：“你的意思是我的晚霞小姐离开都是因为他？”
科研3764无奈地说：“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而且你装愤怒的本领太可笑，你应该没有愤怒的程序吧。”
清晨瞬间转变为冷漠：“没错，因为晚霞小姐的童年总是在忍受愤怒，所以我不能拥有愤怒的情绪。甚至我连愤怒都不知道是什么？”
科研3764从屏幕面前移开，“还是解决当务之急为重，我已经为你设置好参数了，只要你点击这个按钮就可以了，然后战争机器人就会被量子化，这一次危机就会解除。”
这个名叫夏娜的机器，人性化地将投射的屏幕放到身材小巧的清晨面前，屏幕上出现一个机器人的建模——战争机器人。
清晨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自己点击按钮。”
科研3764摇摇头：“我不能。”
清晨再问：“为什么你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
科研3764说：“我不能在没人发现这台机器的情况下告诉别人这台机器的信息。主人曾说过，如果有人或者是机器人找到这个地方，就告诉他们这台机器的秘密吧。我从战争机器人来到这个城市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默默注视着夏娜，但是我从来没有试着去启动过夏娜。”
“夏娜？它是人工智能吗？”
科研3764回答：“是的，房间里有三个机器人，我们在对话的时候夏娜可一直在默默地听着。”
“有机会把量子化的人类转变回来吗？”
“永远没有机会，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我知道你想把晚霞小姐变回来，但是真的做不到。快一点吧，不然在战争机器砸烂门之前，一切就都没有了机会。”
清晨将左前脚掌慢慢靠近投影屏幕上开启的按钮，在将要靠近前，脚掌却停了下来。
科研3764诧异地问：“为什么停下来？”
清晨说：“战争机器人也有生命。”
“可是他们杀了机器人，在古代杀人是要一命抵一命。”
“有办法可以删除战争机器人内部的程序吗？一切只不过是他们的内部系统在作怪。”
科研3764沉默良久，转而回答道：“可以。”
“把他们关于战争的程序都清空吧，但是必须保留他们杀人的记忆，让他们在自己的杀人回忆中忏悔一生。”
科研3764点点头：“好。”很快就设置好了清晨的要求。
清晨轻轻按向按钮，门外的砸门声消失。却没有清晨所要求的那样出现像人类后悔时独特的惨叫，房间的门被打开，战争机器人没有规律地随意移动，脑子里不断回忆自己杀戮的经历。从此以后，这群战争机器人有了一个新的名称：漫游的忏悔者。
清晨明白，战争机器人所有的程序都和战争相关，如果将之消除，意味着没有意识，变成一块只会行走的废铁。战争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
终
随着战争机器人成为废铁，这场危机也迎刃而解。胖次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但所幸可乐、现实和小邦德都在战斗中得以生还，并在科研3764的帮助下修复好自己损坏的部位。城市再一次拥有了宁静和祥和。
尽管清晨知道晚霞小姐永远不会再回来，但是清晨对晚霞小姐的思念却从没有丝毫减弱。如果你问清晨，它是否恨那个把晚霞小姐带到另一个地方的疯狂科学家？它只会回答你，它连恨都不知道是什么？它唯一拥有的情绪只不过是冷漠。
但是这并不代表它不关心晚霞小姐的生死，它只是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晚霞小姐消失后的所有事，唯一只能用最擅长的冷漠应对。当然，我还忘了，还有每一天深夜对晚霞小姐的思念，藏在它冷漠外表下那颗冰冷却又炙热的机械心脏，也是应对晚霞小姐消失后的办法。
清晨的系统提醒了它一件事，它轻轻叹了一口气，晚霞小姐设置的销毁倒计时终究还是来到了终点。销毁倒计时：六十秒。
清晨迎面朝着晚霞，心里想着晚霞小姐，清晨无数次在心里感叹，为什么天上那颗红色的星球可以如此美丽。它蜷曲的身体舒展开来，它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了。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六十秒，不让它的朋友们在悲伤中度过，至少在生命的最后六十秒，独自躲在角落悄悄老去。
小邦德出现在夕阳下，影子很长，另一头一直延伸到清晨脚下。清晨躲起来，顺着城市的残骸快步走，远离小邦德。小邦德漫无目的地呼喊：“清晨，你在哪里？”
销毁倒计时：四十秒。
清晨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如果人类的尸体放在这个地方，就算腐烂发臭都不会有人在意。在生命最后四十秒，清晨再一次回忆起晚霞小姐。它想，这一次回忆，或许是它最后一次回忆。
“清晨，到我这里来。”晚霞说，阳光把她亚麻色的头发染上金边，发丝间都是温柔的暖光。
“喵喵。”清晨以最快的速度，用跑，来到晚霞小姐怀里。晚霞小姐摩挲清晨晶莹的皮毛。
销毁倒计时：二十秒。
清晨想象晚霞小姐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远方，在远方她不再孤独一人，她冲破内心的枷锁，善于结交很多好朋友。她热情好客，每天夜里都在她海边的小屋和朋友围着篝火畅聊。火光把她阴郁苍白的面容隐藏，让她重新恢复活力。
晚霞小姐的脸开始年轻，时光倒退，她回到小时候。她打开阴暗潮湿的衣柜门，阳光照亮阴郁，父母面对餐桌，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父母纷纷转头看向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晚霞小姐犹豫了片刻，随后张开双手拥抱父母，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他们的身影渐渐暗淡，他们之间说的话渐渐消失。清晨知道它不能再陪伴晚霞小姐了，因为晚霞小姐这一次有了一个幸福的一生。
清晨紧闭双眼，黑暗席卷而来。
销毁倒计时：一秒。
销毁成功……系统重启中……
是否保存过去的记忆。
是或否。
清晨想起了晚霞小姐曾说过的一句话：“从清晨到晚霞，相隔一个白天，也相隔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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