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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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有了,我以为能和父母正常来往了。当初矛盾的根源,不就是一套房子吗?虽然迟到了两年多,但并没有输于我哥家。这点不平衡的地方终于给她填平了。
可是我的父母只来了一次,石头就和我吵到天翻地覆。
从前她还顾及着我父母的脸面,总是事后跟我吵闹。而这次,她就当着我父母的面和我吵,甚至骂我“操你妈”。
那天,本来是给他父母搬家,是个应该喜庆的日子。为了讨好她家里人,我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她父母的两次搬家,都是我给搬的。而且是依靠纯体力,拉着一辆平板车。
我承认刚买了房,经济有些紧张,但雇个车还是能雇得起的。我之所以选择自己拉车,是她的父母舍不得花钱。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人,思维习惯上存在些差异。所以我宁愿多受累些,也尽量符合他们的心意。于是我就拉着满载着家具家什的平板车,弯着腰,弓着背,走在那条当时号称全省八市第一街的街上。街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除了累,更难受的是人们的眼光——这个时代了,谁还用这种方式搬家?
正好我父母当时在场。他们看到我拉着满载家具的平板车走了两趟,就难免心疼。母亲把我拉在一边低声问我:“你就是这样天天给她家干活吗?”我说不是,并且编造说那段路不允许货车通行。母亲不太懂,眼睛有些湿润,给我擦着汗,一边说:“那套个骡子了哇,在农村也没有人拉车的。”
我心里就一阵苦涩,我只照顾着她父母的心情,却忽略了我父母的心情。加上在路上被交警呵斥了几声,心里就不由烦躁。搬完最后一趟,刚卸完,石头让我跟她挪挪沙发。说第一遍时我没应,心想满家的人都站着,谁都可以动动手吧。当时他哥他嫂下班了,过来站在家里相互聊着天。同时,我也确实是想在我父母面前表明,我不是由她家的人随便呼来喝去的,以让他们安心。她又说了一遍,我就烦了,顶了一句,立刻引来她一阵狂轰滥炸。
及至她骂我“操你妈”,我要打她,被她父母劝住了。
我像毛驴一样地为她家卖命,她却骂我“操你妈”!除了理解成为,我在她的心目中就是一头毛驴,还能怎么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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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把对我家人的敌意表现到了极致。我有时接个电话,她只要听出我是和家人在通话时,无论当时她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把耳朵贴在我的手机上监听。我走进卧室,她就跟进卧室。我躲在阳台,她就追到阳台。每每令我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
父母说话的声音很大,说话的方式又总不是很贴切,她又敏感到我父母的任何一句话,都能让她受伤害。所以几乎每次我和父母打完电话,她总要和我吵闹一番。
比如我妈说:“世上的钱是挣不完的,你也不要太累,够花就行了。”
石头就会反唇相讥:“问题是钱够花吗?你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以为我们的钱很多,怎么能说出这样没人性的话来?”
比如我妈说:“你一个人在异乡,没人疼你,就自己疼自己哇。”
石头就仿佛受了委屈似的,说:“你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个人在异乡?我不是人吗?我的家人不是人吗?”
比如我妈说:“石头咋不上班呢?多多少少挣点是点,你一个人负担太重了。”
石头对这个问题最是不能容忍。其他的话,如果我不接茬,也就过去了。只有这句话,她总是揪住不放。而我妈每次打电话,总要提起这个问题。我怕再次引起矛盾,后来就撒谎说:“她上班了,工资还不错。”
然而更加激起了她的愤怒,反复质问我为什么不说实话?接着就是如机关枪般地一通扫射:“她咋不说她儿子没本事呢?我的身体不好,不上班很丢人吗?你嫂倒吃成个肥猪似的,也不上班,她咋连个屁都不敢放?她心疼她儿子,拿钱过来呀!白白捡了个媳妇儿,白白得了孙子,还怪这怪那的,真是不识好歹!我不上班我不得带孩子吗?她做为奶奶,给带过一天吗?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人能说出的话吗?”
她每说起我父母时的用词,经常都是“这是人做的事吗”或者“这是人说的话吗”,直到多年以后,每次吵起架来,都如此。因为她的无理取闹,我和父母打电话的次数都少了,渐渐地竟至疏远了。
夫妻之间就像是两块焊接在一起的钢板,即使再怎么亲密无间,总是有一道天然的裂痕。使用不当,就会造成裂痕越来越脆弱,直到彻底断裂。我意识到,我们感情的裂痕正在一步步地加大。我的家庭观念挺重的,意识到了危机,就努力做着弥补。
我还是在幻想着,我总有一天能改变她。
人心都是肉长的,孰能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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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了儿子,我就更恋家了。
我承认我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儿子出生几个月,我就几乎离不开他了。上班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他,就等不上下班。回家以后先陪他玩一会儿,才开始做饭。那时石头不上班,但往往还是把儿子交给她妈带。有时晚上,她妈说把儿子留下了。我刚说了好,然后又忍不住过去把他抱回来。
在儿子身上,我就从不知道烦躁是什么。
石头却变得越来越懒,脾气也越来越大。对于我的付出,更加地理所当然起来。仿佛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机器人,不知疲倦,也不应该有情绪。
有时,她明明她就站在厨房的窗户边向外看着什么,却让睡在卧室床上的我跑进厨房给她倒杯水;有时,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让正在做饭的我给她递下摇控器;有时,我无意打碎一只碗,她就骂我笨;有时,她失手打碎一只碗,她就会骂我把碗放的地方不对……
如果这只是演几分钟的短剧,我可以满心欢喜地配合,可这是几年啊!天天如此,我即使是有再大的涵养,也会发疯。但我不能发疯,甚至不能表示反对。否则,她就会发疯。
她的脾气方面,还表现在和儿子的相处上。
那时儿子还很小,连话都不会说,她就经常和儿子吵架。比如儿子哭了,她哄来哄去哄不住,就会大发脾气。打,骂,是常有的。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她给儿子撒泼,盘腿坐在地上,疯了似地大叫,每每把儿子吓得脸色惨白。我劝都劝不住。
后来有一次,家里的照相机无意录下这一幕。
她偶尔看到了,失神良久,埋怨我说:“我这样对着儿子吼,你为什么不制止?”
我说我没制止吗?可是能制止住吗?
她就有些自责,然而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和我吵架,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她的声音很高,如果我加大声音,她就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怪叫。
是的,撕心裂肺。
发明这个成语的人,肯定是有和我一样的体会的。那种声音能让人崩溃。
后来,我就学会了摔东西。当一个烟灰缸,或者一个茶杯,被我猛力地摔在地上,她就消停了。他消停了,我却消停不下来了,仿佛整个人的神经都被她的嘶喊声弄得错乱了,东西不停地摔,摔到她过来认错或者求我方才停止。
后来,这成了我对付她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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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想,石头的古怪性格,可能是因为她身体的特殊因素。
她,性冷淡。
在婚前同居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虽然之前没有经验——只是从情色碟片里学会些花拳绣腿,从未实践——但觉得肯定不是这样的。多次尝试,成功时极少。有时我让她主动一些,她直接回复:“我又不是妓女!”有时我提出变个花样儿,她更是觉得我变态,骂道:“我又不是牲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求简单的过程,她也总是半途推脱身体不舒服而终止,每每令我如泼冷水。
婚后我曾提出让她去医院检查检查,或者看看心理医生,均被她一顿大骂。
各种努力,均告失败。
甚至有一次,她把我推下来,说:“你去找小姐吧!一百够吗?二百呢?我给你!”
慢慢地,我也心懒了。及至儿子出生后,我们就基本分居了。
我也没觉得什么,也许她说得对,并不是她冷淡,而是我亢奋。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吧,碟片都是骗人的,要不谁还看碟片呢?再说,人活着,有太多的追求,比如挣好多的钱,谋求更高的社会地位,获取更好的名声,物质的,精神的,少一个性,有什么呢?
我看开了,想通了,以后再有欲望膨胀,就努力克制自己。直到我跳槽以后,我的内心世界开始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变化。
我跳槽到一家房地产公司。
浮躁而粗放的房地产业,培养了一批更加浮躁而粗放的人。我的社交广了起来。各种朋友,各种场合,各种应酬,我见得多了;各种风流韵事,各种花边新闻,我也听过不少。我身边的朋友,隔三差五换情人,不时地交流着心得体会,让我渐渐地又觉得,性,还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于是我十分痛苦。
于是就经常喝醉。每次喝醉不回家,就蹲在街边给石头打电话。有时哭诉,有时指责,有时自嘲,有时怒骂……然后就在街上漫无目的转悠,或唱,或笑,或吼叫……曾因此被几个路人狂揍了一顿,但还是无法释放我内心的压抑与苦闷。
那时,我三十来岁,风华正茂。难免有女人投怀送抱,但我就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心里一直在计划,身体却从不敢施行。有人稍微靠近,我便躲得远远的。因为这个,我的朋友甚至怀疑我无能。
然而我更痛苦了。
直到有一次,石头破天荒主动提出要求,我竟然没有成功。压抑得太久,我忘记了要领;或者说,我真的无能了。忽然之间,我对女人有了一种莫名的反感。她们的举手投足,她们的一颦一笑,甚至她们的气味,都扭曲成了对我的嘲笑。尤其是对于她,连和她坐得近一些,都觉得十分便扭。她埋怨我嫌弃她了,但她怎又能知道我内心的疼痛和无助?
我还年轻,我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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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槽后的我,开始忙了起来。儿子上了幼儿园。石头更清闲了。
那时我的忙,很难形容,从这个办公室到那个办公室都要跑着。毫不夸张。因为我从事的是质量评审,每次评审都有费用。人有精神钱壮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真是的。可是家里的事,她仍是不闻不问,连顿饭都不做。
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那种越来越把我当成个机器人的习惯越来越严重。
我每天中午回家,做完饭吃了,只有二十分钟的午休时间。我有个习惯,或者称为毛病,就是每天中午必须休息。再忙也得休息,否则下午就像个病人似的。多少年来,从未间断。那时的睡眠极好,倒头就能睡着。
可就是这可怜的二十分钟,石头也很少能让我消停。
她不午睡,中午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能是舒服的姿势让她连动也不想动一下吧。忽然就叫我:“老公,几点了?”或可理解为这是一种花样的撒娇,可是天天如此,谁受得了?因为这个,我说过她好多次,可是她从不改变。
她对我家人的积怨越来越深的同时,我对她的积怨也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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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家人的怨恨,石头始终不能消减,而且还在不断升级。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还是因为我的纵容更让她变本加厉。
后来我二姐一家把农村的地承包出去,到城里投奔我。说是投奔,其实我什么忙都没帮。二姐夫到工地干活,二姐开了个麻辣串馆,生活过得极其惨淡。
由于她的限制,二姐和我同城将近一年后,我们才第一次踏进他家的麻辣串馆。
那天是周日,她突然说:“你二姐不是开的个麻辣串馆吗?我们去吃怎么样?”
我们两家隔得并不远。二姐家住在附近移民村的一个小南房里,店和住处是一体的。
二姐夫当时不在,去工地了。当我看到曾经美丽的二姐被生活操磨得不成人样时,心里涌过一阵酸涩。还有我的外甥,曾经活泼可爱的他,也变得沉默寡语。
我的心里一时真不是滋味。
吃完了麻辣串,我对外甥说:“跟我们去玩吧。”
外甥木然地看着我,多年的不联系,他已经对我陌生。
二姐怂恿道:“去吧!我忙,顾不上带你出去玩,让你二舅带你去转转。”
当时石头也附和,让他跟我们走,说是下午去游乐场。
外甥便跟着我们走了。中午我给他炖了鸡肉,心想给他好好补点。在他家估计尽吃麻辣串了,瘦得简直皮包骨头。可是鸡肉还没炖熟,就出事情了。我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只要我的家人一出现,就没有一次和平过。没有一次!连一次也没!就连我刚上小学四年级的外甥都不放过。
我们回去的时候,石头的姐姐领着两个孩子已经在我家里了。
那时,她姐还没买房。租住的平房不供大暖,冬天冷得要死。她们就经常住在我家,拿着我家的钥匙。我从不计较这些,反而还觉得挺好,人多热闹。孩子也多个伴儿。再说,我一直在努力地维护着我和她家每个人的关系。并想以此感化她,从而改变她和我家人的僵局。
她姐的两个孩子特别喜欢我,一见我就缠着我跟她们玩。我往往十分乐意,陪孩子是我的强项,并且能从中获取快乐。她们从来没把我家当成是外人家,完全就像我的孩子一样。家里哪里放零食,哪里放玩具,她们都一清二楚。
相比之下,我的外甥却显得有些拘束,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连台都不敢换。
我刚把鸡肉炒好,准备端着锅去接水。她姐的两个孩子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我的一锅刚炒过的肉差点扣在她俩的头上。
我不由生气,喊道:“快出去!厨房是你们玩的地方吗?”
也许我的声音确实是大了,口气确实不好;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两个孩子呆了一下,小的就哭了起来。
石头骤然冲了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她的骂人的本领,我真的甘拜下风,等级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我张嘴几次,都被她顶了回来。我本来想息事宁人,毕竟有我外甥在场,而且是第一次来我家。可是她的一句话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
“你家里人一在,就放不下你了!屁大点东西,也能给你撑腰?”
骂我可以,骂我什么都可以,可是骂我的家人就不行。况且还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呢?我顿时火冒三丈,随手抄起一只碗摔在地上——这是我的惯用手段,惟其如此,才能灭掉她的气焰。
可是这次她没消停,略微停顿了一下,就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伸手就抓我的脸,抓出三道血印子。我在挡她的过程中,把她推倒在地。
“你妈的敢打我!”她骂着粗话,挣扎着站起又扑了上来。
她姐过来把她拉住,居然说:“你能打过他呢?”
这时我的外甥看见苗头不对,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开门走了。
她更来劲了,骂道:“屁大个东西,动不动就跑了,死了才好呢!”
我当时因为担心外甥,推开她,含着眼泪说:“石头,你记住,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我出去后,外甥不见了。
我着急地给二姐打电话,哭着说明了原委。
二姐却不着急,说:“没事,丢不了!我们平时没空管他,他经常一个人逛街。”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单位。从此便在单位住了下来。那时单位还没有我的宿舍,我每晚都睡在办公桌上。或者,打一晚上游戏。住了几天,有个中午,她给我打电话,说儿子病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去了。
当我一进门,家里一堆人,他家人都在。餐桌上杯盘狼籍,摆着一盘吃剩的猪骨头烩酸菜,看样子是刚吃过。
住在单位几天的清淡饮食,闻到肉香,喉咙不由发紧。可是想到那天我的可怜的外甥,炖在锅里的肉竟没吃到一块,心里就一阵酸楚,眼泪差点流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去把桌子掀了。但看到他家人一副副温和的样子,我还是忍住了。
她嫂说:“听石头说你住在单位研究什么项目,你们是不是要上新项目了?”
我满脸茫然,没回答。
她哥笑笑说:“还保密吗?理解,技术人员的基本修养。”
我仍是不明所以,望了望石头。
她冲我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看来,她已经把这事完全搁浅了。
可是我却永远不会忘记。虽然当时没发作,却在心里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外甥临走时满脸的恐惧,经常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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