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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我十三岁,弟弟十岁,我们住在末羽村。末水在村南自西向东流淌,河面很窄,深才没膝,夏季发了洪水就有五六百步宽。北岸沙滩细软,像条白银带子束着河床,南岸沙滩金黄,远处羽山一片苍翠。村庄和河床之间,流水淤积了大块滩涂地,长满芦苇、灌木和野草,远看像座孤岛。岛上有狐獾兔鼠水鸟,据说也有狼。村里从来不准人上岛去。
暑假里农村孩子像过节。夏收结束,囤里有粮不会挨饿,菜园里蔬菜瓜果鲜嫩可口,随时可以采来充饥:确实最适合做孩子们的假期。但是今年暑假有商人收购槐树叶,说是出口国外的,父亲告诉我们要为下学期学费做点贡献。
刺槐树在北方常见,木质坚硬,适合做农具家具。春季时开奶白色花,一串一串的,像白白亮亮的小灯笼挂满树冠,花味甜香,汁液丰富,充饥又能解渴。槐叶,通常采来喂牛。
不到一周,家家户户的槐叶就摘光了,大街小巷都晒满了,满村飘着槐叶清香。我们把余香袅袅的槐叶送去收购站,领到了小叠钞票。父母亲眉开眼笑,孩子们已经可以挣钱。
商人们开车来村里催收,他们要整整一船——海上航行的大船,比河船大百千倍了吧,几万斤干槐叶。父亲说,挣的钱够交学费了,如果想要买新书包,就得继续采槐叶。
村庄和附近道路两边已经没有槐叶可采。我们想起曾在河桥上望见荒岛开着大片槐花,太阳下白亮耀眼。但是父亲说,不允许进岛是村里老辈子的规矩了。孤岛上还有狼。
狼是末水、羽山的一道奇景。听老人们讲,羽山上常年有狼群,春天它们双双对对下山,泅过末水,来荒岛捕猎产仔,小狼断奶了,驮着幼崽渡河回山,年年如此。羽山狼有自己的规矩,从不进村伤人和家畜,村民也不怕它们。有人曾在田间小路上抬头见陌生大狗,夹着粗大尾巴躲到路边,等人走远才缓缓走去,事后悟到这是羽山狼:狗碰见生人会吠,也没有这样的尾巴。老人说,羽山狼是通情达理、谦卑忍让的物种。究竟是真是假呢?
男孩女孩最盼望有个新书包,背上新书包,装着新书,是开学最风光的事。这个梦想太诱人了,我舍不得放弃,采不到槐叶,这个梦想就会泡汤。为了梦想我甘愿冒任何风险,即使从狼爪下抢槐树叶。
我和弟弟悄悄寻找同去荒岛的伙伴。很快找到一个和我岁数相仿的女孩,名叫李虹,长着猫咪一样的小圆脸,身材瘦小,胆子也极小,曾有男生拿豆青虫追她,吓得她一边狂跑一边喊娘。她爸是外乡人,结婚后常年在外做事,她和妈妈姥姥一起生活。不过她功课很好。
星期六午饭后我们悄悄出了门。太阳从头顶直照下来,地面白花花地耀眼,村庄沉浸在槐香弥漫的午睡中。我们每个人背个大竹篓,我还拿条扁担,如果槐叶太多,三人可以一程一程轮换着抬。扁担是槐木做的,黑黝黝的,柔韧结实,还可以防身。
田里玉米已经结穗,秸秆粗壮多汁,味道像甘蔗,我们折了一根边啃边走。突然,弟弟一脚悬在半空僵直站住:前面不远,一条草青蛇懒洋洋穿过小路。
我浑身绷紧,双手握紧扁担高高举起。
草青蛇飞快地滑进了草丛。
弟弟慢慢放下脚,一串水珠从鼻尖滑下来,脸色苍白。
李虹看见了蛇尾卷进草棵,愣一下,脸涨得更红,泪水漾出眼眶。
我和弟弟对望一眼,满眼都是担心,我们真的敢去荒岛吗,是不是有些冒险?
李特,你听说过白狼吗?李虹突然问道。
我爸见过.....好多年前他在河边见过。
白狼不咬人。李特说。但你不能靠近。
嗯,我哪敢靠近它呢,李虹笑了。我见了狗都怕。
李特撇撇嘴。李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好看。
我们走到果园,树上挂着鸡蛋大小的青苹果,梨子也还嫩小。两百多步远,有座简陋的小屋,看守人应该在午睡。他的狗也没有吠叫。我们小心翼翼穿过果园和防风林,到了荒岛边缘,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股奇异的浓烈气味随着热浪扑面而来。
这陌生的刺鼻气味像堵气墙挡着我们,跳过壕沟的时候,我感觉撞在这墙上,闷得透不过气。李虹也跳过来了,脸色蜡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弟弟没什么异样,但我看出他心里敲着鼓。我们觉得那诡异气息包抄过来,传递一种警告的意味。
四周好像无数双眼睛盯着,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利齿利爪。我们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刺探着周围丝毫信息,汗水不流了,身上冷凝了。
一声破锣似的嘎嘎怪叫,突然激烈地响起来。
我们笔直地转过身,伸长脖子找声源。
一只白色长嘴水鸟拍打着翅膀,冲天飞去。
时间慢到血液流动声都震耳欲聋。
平安无事喽,弟弟说,声音嘶哑干涩,小脸上一抹故作轻松的微笑。
这句台词来得恰到好处。我们松了口气,马上就兴奋起来。
大片槐树夹杂在灌木中延伸到荒滩深处,从来没人采摘过。我记起父亲说过,有一年知青队来荒岛栽树防风固沙,要把荒地改成水田,第二年他们就回城了。这些树年年长大,年年被洪水冲倒埋没,春天树根又发出新芽长成新树。
疑虑和恐惧跑到九霄云外,我们手忙脚乱采摘鲜嫩槐叶,树叶又大又嫩,槐花也还未谢,每株树都散发着迷人槐香。我和弟弟装满竹篓,太阳已经挂在防风林上空,田野里雾气升腾,影像模糊起来。是晚饭时候了,我们耽搁太久,父母亲肯定着急了。
李虹,得走了!我对着远处喊一声。
没有回答。
李虹!弟弟起身望望四周,又喊了一声。
只有晚风吹拂草树的悉索声。
李虹不见了!
我们扔下竹篓口袋,拿起扁担沿着槐树林往荒滩深处走去,大声喊着李虹;脚下有绊倒的荒草,折断的灌木,没有她的踪影。我们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嘶哑,后来就带出了哭腔。诡异的气息紧跟着,随我们跌跌撞撞的脚步移动。像墙一样的奇异气味飘散着,在四周布下罗网。夜色弥漫上来,看不清几步远的地方。我们听见河水细响,意识到走近河边,什么也看不见。我紧抓扁担,牵牢弟弟的手,两手冷汗黏湿。我们喊着李虹,转身往回走,发觉几盏昏黄的小灯忽明忽灭,伴随着咻咻的喘息。我没有力气喊了,声音小到好像只在嘴唇中间。弟弟在颤抖,我也在颤抖,牙齿都在上下相碰。弟弟的呼吸声透出一声抽噎,我们就大哭起来。李虹!李虹!哭声中断断续续传出我们绝望的呼唤。
我们试着抬起沉重的竹篓,却翻到在地,弟弟跌了一跤。姐,我想回家!我们赶紧回家吧!弟弟放声悲哭,我蹲身把他搂进怀里,内心充满悲伤。我舍不得那些槐叶。可是我已经弄丢了李虹,不可以再弄丢弟弟。我拉起弟弟,却像抓住一滩泥,我弯腰背起他,拄着扁担,深一脚浅一脚向村庄方向摸去。
意识到自己活着,已是第二天午饭时。赤脚医生说是严重脱水。弟弟早就活蹦乱跳跑进跑出,见我醒来,把脏汗兮兮的小脸贴在我胸前。我鼻子一酸,泪水滚落下来,真好,我们还活着。
父亲、舅舅在果园边找到我们。我们走进果园时,守林人并没有午睡,他看见三个孩子背着竹篓去打猪草。他说他吃了晚饭没见孩子们回来,就带着狗一路寻来。那条土狗鼻子贼灵,边走边紧张地嗅着我们的脚印。父亲寻到果园时,狗已经找到我们,然后狂吠起来。我和弟弟昏倒在果园入口,距离他的小屋有几百步远。第二天早上,父亲去了荒滩,把我们辛苦采摘的槐树叶带了回来。
他还和村里几个男人找回了李虹。
开学时我碰到了李虹。我背着新书包,李虹也是,书包一模一样。李虹送我一个漂亮的塑料封面笔记本。李虹说,她只能上半天课,明天就要随父亲去南方了。
我满腹心事说不出话来。后半个假期我被关在家里反省。我和弟弟哭喊寻她的时候,她究竟去了哪里?那一夜她怎么过的?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她,可是我们已经到了学校门口。
我记不得那夜晚的事了。李虹说。事隔多年,我们再见面时,她已是风姿绰约的少妇,身材小巧丰满,圆圆脸上有双柔媚含笑的大眼睛,笑起来弯成两只月牙。她不再是那个胆怯柔弱的瘦小女孩了。和她相比,我显得十分苍老。那场可怕的经历深深改变了我的人生。
你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对那个夜晚失去记忆,以后确实不再记得了。医生说这是极度恐惧导致的遗忘症,是不错的理由,让我可以逃避追问。毕竟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创伤记忆,事情过后不愿对人讲起。
十二年来,槐花开的季节,我就做奇怪的梦,每年的梦都很相似。你真想知道事情缘由,可以从这些梦推测出来。我尝试过还原那次经历,但不成功,追溯或许需要机缘。梦里总是荒岛,有一只白狼,梦里白狼逐年老去。它曾是羽山族群的新成年狼,后来一战成名,做了首领。它把这里作为春夏季猎场,秋后回到羽山。它一直对人类怀着谨慎的疑虑。发觉我们上了岛,它没有马上攻击。我那时身心脆弱,对这种强悍物种的气味声息十分敏感,一下子昏倒在树丛里。我距离你们其实不远,可能紧张导致眩晕休克。另外几次梦中,反复出现一头母狼和两只小狼,我梦见母狼喂我奶水。凌晨醒来时,我并不感到饥渴,但浑身无力,起不了身也说不出话。我借着月光打量四周,发现独自躺在铺满芦花絮的洞里,四周有熟悉的土腥气青草味,混杂着小动物的奶臭。这是大树倒了形成的深坑,狼把它刨深刨大,整成宜居的洞穴。我自己睡在狼窝里,却不觉害怕,好像懒懒地躺在自家被窝。我半梦半醒地躺着,看星光闪耀的银河、清澈湛蓝的天空,半盘新月冉冉西沉;听虫声唧唧夜鸟呢喃,远处河上咿呀的摇橹声和欢快的渔梆,听见狼群高声对答。其实刚踏上孤岛,我就看不见听不见了,每次梦中都夹缠着一段混沌。这会儿我看啊听啊嗅啊,心中充满喜悦,彷佛我就生在这里,和这里融为一体,像一阵风,一棵草,一只鸟兽。天快亮了,我又沉沉睡去,遗忘了一切。后来,我听见有人喊我。
我深深叹一口气。这不是梦,却也不像事实。太荒诞了。多年来,我想起那个夜晚就深深自责,朋友因我失踪,弟弟因我深受恐吓,我自己几乎命丧荒岛。我苦苦寻找答案,想解脱煎熬自己的愧疚。我无从追问,也没人告诉真相。你既然忘却旧事,也许本来就微不足道,但它却是我之后的全部生活。事情过去多年,我仍然沉浸在那个夜晚的悲伤之中。
并非对我微不足道,李虹幽幽地说。这么多年来你我都想知道真相,但我不幸几乎忘却。回顾童年经历,何止忘却了一两件事?世间有些奇遇,只在似是而非之间,因着稀有的机缘而邂逅,过后谁又苦辨真假?世事本是如此:来之攸忽,去之飘渺。唯有一份饱含了真情的责任,难断舍离。
或许你是对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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