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有一只小坐柜,是外婆留下的一件用物。小座柜不大,长不过三尺,宽只有二尺多,高也也不过二尺。顶盖板上,有一个一尺多见方的盖子,上面钉一块正方形小铜皮锁,中间一个小孔,一把黄铜钥匙伸进去,旋转九十度,便能把盖子打开。盖子锁好时,柜子可以当凳子坐。
小时候,每当梅雨季节一过,母亲便把这个坐柜搬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曝晒。这个时候,我特别爱围着柜子转,看母亲珍藏在柜子里的那些宝贝。
其实,里面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一块毛巾里面,包着四块袁大头,我和弟弟小时候戴过的两根银项圈,一根二尺不到的银链子,妈妈的一只银手镯。除了这些,就是大人和我们的几件衣服,都是平时不舍得穿的。我想找找有没有“田契”什么的,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当年,只是朦朦胧胧地听说,只有地主家,才有这种被称之为“变天账”之类的鬼东西。倒是有一块木头刻成的长方形印章,三指宽,上刻“丁合興號”四字,母亲说,这是当年太姥爷丁公做生意用的货戳子,后来被我玩丢了。
在坐柜曝晒的时候,柜子底板引起了我的好奇。底板总共才二尺宽,却是七零八落地分开的木板,竟然有七八小块,每块都是活动的。我问母亲,柜子底板怎么这样零碎?她说这个坐柜,还是外婆当年的陪嫁,后来又作为母亲的陪嫁,跟着来到我们家。母亲七八岁的时候,汪伪政府的“和平军”,老百姓俗称“二黄”、“二鬼子”的,驻在镇上,隔三差五地,下来“清乡”扫荡。这次外婆没来得及逃远,两个伪军逼着外婆,交出坐柜的钥匙,外婆不交,一个伪军一枪托把外婆杵倒在地上,另一个把柜子倒扣过来,用枪托猛砸,三两下,就把柜底砸破了。幸好外婆把家里仅剩的十几个光洋,事先埋在床底下,柜子里只有几件旧衣服,两个“二鬼子”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地离去。
这个装着家里衣物的柜子,后来改成了母亲专用的储备“粮柜”。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到八十年代初,近二十年里,这个柜子总有满满的一柜粮食装着。不到麦子孕肚见穗,日子再难熬,母亲也不肯动它一粒。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周边不少地方饿死人,我们村虽然没有人饿死,但是,我们吃过玉米苞衣,那是从上年预留的牛饲草上掰下的;吃过发霉腐烂的胡萝卜缨,那是二三月份从土缝里抠出来的;吃过河坡苔藓,吃过水草榆皮。这些东西,难以下咽的感觉,永久埋在记忆深处。
公社食堂散了之后,母亲平时精打细算,十分吝啬地安排家里下锅的口粮,南瓜、山芋、萝卜、青菜,还有野马齿苋、野枸杞叶、野小蒜、野盐蒿……,什么能下肚顶饥,就拿它下锅,能多省一点麦子玉米,就多省一点。反正,不到麦子孕肚抽穗,楞是不肯动这个坐柜。近二十年,这柜储备粮,就是为全家人留的“家底”,就是青黄不接的“三春”头上,全家八九口人的保命粮。正常情况下,母亲还有一个篮色的小布包,埋在柜子深处,那里面包着全家人的布票、油票、糖票、火油票、火柴票、肥皂票……当然,也有生产队年终分红的钱款,只是少得可怜。
八十年代初,实行“大包干”以后,地里打的粮食多了。开始几年,母亲还如前些年一样,继续装满一柜粮食,以防青黄不接。直到后来粮食市场完全放开,她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完全是多余的了。坐柜这才又成了母亲放她宝贝的专用柜子。
那些年,我先后在镇上和县城工作,孩子还小,带着孩子回家的时候,她会从柜子里拿出为我们大大小小做的单鞋、棉鞋,亲手为孩子做的衣服,还有就是别人送给她,自己舍不得吃的吃食。
才工作的那些年里,我们的工资一直紧巴巴,经常是月尾接不着月头。想买一双皮鞋球鞋,总要谋划数月。狠狠心买了一辆二八杠自行车,有两年手头都不宽松。这个时候,母亲给我们做的布鞋,给小孩做的衣服,就帮了我们大忙。
再后来,家用电器渐渐普及,我们也给固执地不肯挪窝的父母亲,在老家装备了电视、冰箱、洗衣机等等,装衣服的家具,也由小柜变成了大橱。这个时候,母亲从坐柜里掏出来给我们看的,便是些零头碎脑的存款单。这些单子,用线绳扎得紧紧、再用一个大玻璃瓶装着,几十元一张的,几百元一张的,也有少量一两千、二三千的。这些都是父母亲这么些年来,老两口卖粮食、卖蔬菜的劳动所得。当她把这些东西拿给我们看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一种自豪和得意,表明他们虽年已七八十,还能自食其力,不给子女增添麻烦。
前几天,我跟老母亲谈起那个柜子,她说,“那柜子和我一样,九十多年了,老了朽了,早就没大用了,里面装了我一辈子酸甜苦辣。等我有一天去见你外婆,你们就烧了,给我带走。”听了母亲这话,我竟一时语塞,眼眶发潮。
大凡一个物件,时间用久了,它的身上,便承载了许多生命信息,便浓缩了部分家庭历史。我家的这个坐柜,它就象一本家庭史书,客观记录着我们家、我们这个社会的今昔变化,反映了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国家的兴衰。
如今,翻翻这本再平凡不过的“史书”,不禁想起我那性格温和、却事理通透的外婆,想到母亲为我们大家、几个小家大半辈子的辛苦操劳,让人平生出许多人生感慨。而且,我们还能从它身上,读出几十年来我们国家的沧桑变化,激发起一股热爱生活的积极力量。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