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1)

作者: 梓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8-24 16:3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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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梓人

    (1)回家

    “先生病重,速归。”

    电报上仅有六个字,我却足足看了一分钟。不是怀疑电报内容的真假,约瑟夫打来的,不到最后关口,他是不会催我回去的;也不是犹豫该不该回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不再见他,不要说我跟他之间还有那层法律上的父子关系,就是感情上,他也是我极少的几位亲人之一。我只是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我花了半天时间办好一切手续,定了机票,没有告诉任何人,第二天一早,独自一人来到东京国际机场。

    “您好!先生,我可以帮您什么吗?”柜台后面,青春靓丽的小姐笑容可掬。

    “您好!”我也微微一笑,递上护照和机票。

    “请稍等。”小姐接过护照和机票,低头核对。

    不出所料,她睁大的眼睛在护照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抬头看我。

    我知道她一定会看这一眼,早就准备好,微笑地等着。

    果然,她有点尴尬:“您是去慕尼黑吗?”

    “是的。”

    “回家吗?”

    “对,回家。”

    说着话,她将护照、机票和登机牌一同交给我。“好了,先生。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

    我转身离开柜台,很快通过安检,办好出关手续,登上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由东京飞往慕尼黑的班机。

    日本人做事很认真,这一点很像德国人,所以,无一例外的,每一位核对我护照上信息的工作人员都会对着我的护照发一会儿愣,接着再仔细地看看我,那眼神中有惊讶、疑问、尴尬,还会有一点歉意。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的名字,和我这张脸。

    我有一个比较奇怪的全名:傅翼•卡尔-海因茨•冯•迈森巴赫,还有一张和这个典型的德国姓氏完全不相符的脸。卡尔-海因茨•冯•迈森巴赫是上一代巴伐利亚迈森巴赫男爵的名字,也就是我爷爷的名字。为新生儿用祖辈的名字命名,既是对祖先的尊敬,又是对孩子的希望与祝福,这在德国几乎是一种传统。但是这对于我却不同一般,因为不用任何人告诉我,打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我不是父亲——马蒂亚斯•冯•迈森巴赫男爵的亲生孩子,因为我长着一张和他毫无共同之处的亚洲人的脸。还有“傅翼”是什么意思?第一次看到入学登记表上写着的全名,我就想知道,我问了奶奶,问了约瑟夫,他们都让我去问父亲。我从来没有母亲,只有去问父亲,而我很少跟他在一起,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一会儿,飞机准备起飞了,机长用德语致欢迎词。听到这久违而熟悉的语言,我顿感亲切,眼睛竟有些酸胀起来。三年来,我几乎只讲日语,不讲德语,但她是我每天晚上做梦时用的语言,梦里的语言,我的母语。

    三年,我到日本学习已经三年了。当初我之所以决定来日本学习,除了导师是世界著名的神经外科专家外,还有一层原因:我想了解亚洲,想知道自己是谁,想要找到真正的家。

    三年里,我从来没有回过德国,但是在东京,我也没有找到家的感觉。

    今天要回去了,回到离开三年的德国,回到那个已经离开了七年的家。

    修长的手指插进柔软、顺滑的金发;丰润的朱唇吻上颤动的金色睫毛;宽厚的胸膛压上另一具年轻的躯体;火热的激情燃烧着两颗青春、躁动的心。眼相望,唇相抵,指相扣,肤相亲。皎洁的月光穿过被风吹起的白色纱帘照上两具相拥着的健美躯干:短发被汗水浸透,视线渐渐模糊,呼吸越来越粗重,心快要跳出胸膛。头不自觉地后仰,肌肤泛起璘光,喉结颤动,引来串串细雨般的急吻,深情而乖张。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陷进肉里,肢体纠缠,感受阵阵敲打灵魂的撞击,猛烈而疯狂。嘴猛然张大,倒吸一口凉气,手脚冰凉,那激情好似火山熔岩积聚后的喷发,毁灭一切,又催生新芽。头脑一片空白,身体漂浮而上,眼角勾翘,会心的微笑满载温柔与希望……

    晴朗夏夜忽来疾风骤雨,电闪雷鸣过后,怀中之人鲜血淋漓,蓝色的眼眸变得透明,灰白的唇角凝固最后的笑意,流连于面颊的手无力滑落,刚才还激情燃烧的身体已经冷得彻底。“曼弗雷德!曼弗雷德!”再呼喊,他都听不到了,再摇晃,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只有那柔顺的金发甩出丝丝缕缕的血,染红天,染红地,染红了眼中的一切,染红了整个世界。

    “先生,您冷吗?要不要盖条毯子?”

    我一激灵,睁开眼睛,一下子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我看您在发抖。您睡着了,会冷的,盖条毯子吧。”姑娘轻声说着,抖开毯子,替我盖上。

    我明白刚才是做梦呢,出了一身冷汗,想着此时开口,声音一定很恐怖,于是只得冲空姐感激地笑笑。

    机舱里光线很暗,大家都睡着了,我却再不敢闭上眼睛。这个梦有几年没做了,现在又……一定是因为他,我必须去见他,不能再逃避了。


    几乎跨越半个地球的飞行终于结束了。我提起简单的行李,舒展着僵硬的身体,走出机场。还是那辆1958年产的茶灰色BMW507跑车,跟7年前第一次见到它时一样簇新,光彩照人。可见约瑟夫把它照顾得很好,他一定像对待他的那些马儿那样对待它,他可是把马儿当成自己的孩子般悉心呵护的。此刻,约瑟夫就站在汽车旁边,身穿墨绿色粗呢外套,脚蹬褐色翻边高靴,加上长年户外劳作所特有的古铜色肌肤,一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跟这辆豪华跑车放在一起,实在有些不协调,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约瑟夫。

    我冲到约瑟夫跟前,扔了手上的行李包,本想拥抱他,却忽然迟疑了。该怎么办,还像小时候那样勾住他脖子?那时,他就像棵大树,而现在,我比他高出半头。

    约瑟夫冲我笑着,阳光下眯起眼睛,鱼尾纹深如刀刻。他张开双臂,拦腰抱住我,箍得紧紧的,像是在宣告一个事实:不管你长多大,你都是我的孩子。我真的很少见到父亲,在我的内心深处,约瑟夫才是真正的父亲。

    约瑟夫终于松开了我。我在他额头满怀深情地吻了一下。他愣了愣,提起我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你还记得路吧?”说着,约瑟夫把车钥匙扔给我。

    “记得,可是……”我有些犹豫。

    “那就开吧,它是你的。”

    我坐进驾驶室,双手抚摸起方向盘,一时间激动得发抖。这是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没有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敢奢望这样一件生日礼物:最高时速达每小时200公里,最大输出功率150马力,配备轻金属V8,3.2升发动机,售价26500德国马克的宝马双人座敞篷507跑车。父亲却把它送给了我。

    BMW507跑车

    我发动了汽车,顿时响起如雷的轰鸣。我侧耳倾听,那声音激越澎湃,如万马奔腾,又温润纯净,不带一丝杂音。我放开刹车,轻踩油门。惯性将我按向椅背,强劲的力量犹如飞机起飞。我不由陶醉其中,任风在耳边呼啸,心在胸中狂跳。

    “你还这么喜欢它?”

    我侧目点头。

    “太好了。”约瑟夫自语道,摇了摇头。“你一点没变。”

    “你也是。”我回道。

    说没变只是种感觉,就比如坐在这装饰精美的跑车里,约瑟夫始终不能像骑在马背上那样自在。但事实上我们都变了很多。我长高了,结实了,也一定成熟了。而约瑟夫,老了,原本栗色的头发,因为夹杂了太多的白发而变成了灰色。仍然有神的眼睛也完全是灰色的,只有在太阳映衬下,才会闪出一丝蓝光。嘴唇更薄,不笑时几乎看不到。原先下颚上优美的曲线已被纵横的皱纹所代替。

    当年,约瑟夫的父亲是老迈森巴赫男爵的马夫,照管着庄园里的马厩、马车和二十多匹纯种良马,约瑟夫和我父亲一起在庄园长大,亲如兄弟。后来约瑟夫的父亲去世了,约瑟夫就接替父亲的工作。战争爆发前,军队征用庄园里的二十多匹成年骏马。约瑟夫放心不下,就跟着一起去了。当时,我父亲在柏林读书。听说,父亲回来后非常生气,不知是不是跟这事有关,总之,后来父亲参加了党卫军。几年后,约瑟夫回来了,他受了伤,一块弹片射进头部,损害了视神经,他的右眼从此失去视力,右手也因为冻伤截去了除拇指以外的其余四个手指。不管怎样,命总算保住了,那些马可就没那么幸运,他们一匹也没有回来。战争进程中,庄园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约瑟夫一个男人了。要是没有他,我恐怕活不到现在。

    汽车行驶在蜿蜒、盘旋的林中山路上,透过树叶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溜砖红色的房顶。那里就是我的要去的地方,我的家——凯撒庄园。庄园的前面是平静辽阔的基姆湖,后面则是终年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我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一直到十二岁去寄宿学校。约瑟夫没有结过婚,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是庄园里唯一的孩子,我还有个奶奶,奥古斯塔•冯•迈森巴赫男爵夫人,是约瑟夫和奶奶带大我的,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疼爱有加。如果不是战争,我的童年应该是很幸福的。

    汽车临近庄园,车速越来越慢,到马厩前,几乎停下了。

    约瑟夫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我来把车开进车库,你去见他吧,他在等你。”

    我点点头,第一次问起他。“他还好吗?”

    “他在花房,现在的天气,对他来说,已经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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