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
在我老家院子的东北角,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它的链条早已锈的不成样子,车轮缺了好几根轴条,甚至车座也早已不知去向,十几年前,父亲就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完成了他近乎千里的逃亡式回家路。好几次都想把车扔掉,但每次一走近它,都好像看到父亲在黑夜中骑行的样子,院子虽几经整修,它还是静静的呆在那。
一
2003年的时候,父亲迫于生计,和村里人搭伙到北京丰台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那时候刚从土地里解放出来的农民基本都没有什么技术,只能干一些体力活,虽然每天很累,但每月拿到的工钱让父亲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我想如果没有后来“非典”的发生,父亲的打工生涯还会继续。“非典”刚发生那会,整个中国大地被一种巨大的不安和恐慌笼罩,大家都慌慌张张无所适从,各种谣言也是层出不穷。父亲也开始不安起来,他找来了一起打工的二峰叔,相互传递各自得到信息。
“二峰,听说现在非典很厉害?”
“是的哥,听说市里死了很多人,这个病还治不好,传染很厉害,出门可得小心点。”
“要不咱们回家吧,家里兴许没有这病,别在这万一给传上。”
“回家咋弄?工地还押着三个月的工资没发呢,你这一走,工资就不发了!”
“不回家万一病了咋弄,这病又治不好,万一要是死在这边,你连祖坟都入不了!”
“万一咱回家把病带回去,再传给村里人咋办?”
“咱俩没病,从今天开始,咱俩呆在工地不出门,要是一个星期内没事,就证明咱们没事,咱就回家。”
父亲不管二峰叔怎么想的,他有一种强烈的想法,就算是世界末日,他都要回家,和他的妻子孩子们在一块,即使是死,他也要叶落归根,入祖坟和他的先人们在一起。形势的发展没有留个父亲太多考虑的时间,不到3天,工地接到上级通知,宣布立即放假,所有工人必须回家,父亲和二峰叔马上收拾铺盖卷,焦急的出发了。
二
从北京出发乘火车到我的家乡,要走十三四个小时,途径十几站,父亲和二峰叔挤在出京的洪流中出发了。火车一路向南,每一站父亲都要和新上车乘客的聊上几句,问问沿途“非典”的情况,越往前走他越心惊胆战,当时全国都出于一种爆炸式的恐慌中,各类谣言又在口口相传中成几何式增长。父亲觉得他要做些什么了,他挤过人群和二峰叔来到车厢连接处。
“二峰,咱下站下火车!”
“为啥,咱还没到站呢,离家还得有三四百里地呢,下车弄啥?”
“二峰,我问了一下,刚才上车的人说好多地方都被封闭隔离了,对于咱们这样从北京方向回家的人,一下火车就被抓起来送医院了!”
“哥,你说的真的假的,有这么严重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这么说,可能是真的,要是真进了医院不知道得关到什么时候,你想,那医院是啥地方,万一传染了咋办?”
“我觉得没那么严重。”
“还是下车吧,这车上人挤人的,万一有一个人得病了,咱俩就有可能传染上。”
“那下车以后咋回家?”
“再想办法,我们反正不能被隔离,我现在就想回家,看看家里怎么样了,都急死人了!”
在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份,父亲焦急的心里像着了火一样,他急于知道家里人的消息,急于回家,又不得不放弃乘坐火车这最快捷的回家方式,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离这拥挤的火车,躲过可能存在的隔离。
三
父亲和二峰叔下了火车以后,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几包饼干,用大塑料桶在小卖部接了一桶水,又找到一个自行车商店各自买了一辆自行车出发了。时令虽然已到春天,但属于冬天的寒冷还没有过去,凉风不刺骨但吹到脸上也是说不出的疼,他们一路基本没有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饿了就停下来吃点东西,晚上等天黑的实在看不到路了,他们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把随身带的铺盖卷打开凑合睡了一夜。骑自行车非常的消耗体力,他们在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就吃光了买的饼干,饥肠辘辘的他们并没有停下赶路。忽然,二峰叔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小铁板,不知是哪个大车掉在路边的,他像发现了宝贝一样。
“哥,咱有吃的啦!”
“吃啥?还有半天到家了,忍忍吧。”
“哥,我饿的快蹬不动车了。”
“咋啦,你要吃这个铁板?”
“咱在工地吃剩的白面你还带着不?”
“带着呢,还剩小半袋,没舍得扔。”
“咱烙饼吃!”
那时工地没有食堂,父亲和工友们搭伙做饭,看粮食比金子还金贵的父亲把吃剩的面粉带了回来,他们在路边的野地里找了些干树枝,把面揉好,简单的洗了一下铁板,就开始了烙饼,离家越近,他们心里越是焦急,简单吃完后,他们又出发了。
四
赶到村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悄悄进村,像《陆犯焉识》里的逃跑回家的陆焉识一样,看到家里的灯光,他们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幸福感,父亲拉住了急于回家的二峰叔。
“咱现在不能回家。”
“啥,都到门口了,不回家去哪?”
“咱去找村干部去,刚才我看见村里在北边地里面搭了几个窝棚,肯定是给外边打工回来的人准备的,咱不能直接回家,万一真有病传给家里人就坏了!”
“咱自己去被隔离去?”
“对,反正到家了,隔离不怕,就算有啥事也不怕。”
说实话,那时在农村,紧张程度远远低于城市,防非典工作基本流于形式,当父亲和二峰叔站在村长家门口时,村长大吃一惊,隔着门看到了逃荒似的两个人。
“你们自己去北地的窝棚那边去吧,住够一星期再回来,虽说不怕啥吧,但也要小心点。”
“知道了村长,你今天晚上先别给家里说,明天早上再通知家里人,让家里给我们送饭啊。”
“你们带铺盖了,正好去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父亲和二峰叔来到了北地的窝棚,那种窝棚在老家很常见,多用来季节性住人看庄稼用的,搭建极其简单,两头用两根木头交叉后埋到土里,上面搭一根横梁,两面用玉米杆盖严实,里面也铺上玉米杆,再铺上一层麦秸杆,非常松软。那一夜父亲睡的很像,家乡的泥土味都是香的。
五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妹妹就过来送饭了,妹妹兴奋的喊着爸爸,父亲远远的看到他们,急忙摆手。
“你们不要过来,把饭放到地头上,你们走远了我再去拿!”
“爸爸,没事,我不怕!”
“啥怕不怕的,小心点好,万一有病就坏了!”
“爸爸你冷不,我给你拿床被子。”
“不用,我这啥都有,你天天送饭就行了,记住离的远远的,中午送饭时把锄头捎过来,我没事去地里锄锄草。”
“草现在刚长出来,不用锄。”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
父亲和二峰叔的“隔离”估计是非典期间中国最具农村风格的隔离,他们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地里窝棚睡觉。一个星期后父亲结束了隔离,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回到了家,他向邻居们炫耀着他不平凡的回家路,有的邻居说他胆子小,有的笑他傻,我和妹妹却听得热泪盈眶……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出去打过工,宁愿在村西边的窑厂从事最原始的体力劳动,也不再出远门……
多少年后,父亲骑车赶路的情形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在一片大野地里,辨不清哪是回家的路,迷茫的向南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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