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笛与马市
04 鹰笛与马市
杜巨源却像是熟门熟路，昂首阔步穿行于帐列间，只目光不住扫向两侧货摊。李天水不紧不慢地随于其后，已在背脊上感到了十数道刀子般的目光。李天水只希望杜巨源能走得再快些。
杜巨源偏偏在此时停了步，转头看向一处帐幕，却是一列兵器帐肆的最后一帐。
这列帐外皆铺着一层绣毯，每张毯上摆满各类形制奇异的兵器，李天水一眼扫过，便知是突厥蹀躞带、盔甲、突厥枪，甚至还有雕饰精工的黄金突厥马镫，有几件兵器马具上，似乎还沾了血渍，围的人却最多。李天水心中叹息。
杜巨源却是注目于悬挂于帐外的一根骨状器物，帐外无人，帐肆主人蓄着山羊胡子，牢牢地盯住杜李二人。良久，杜巨源指着那根骨器，转向主人问道：“鹰笛？”
李天水凝眉看去，那根骨器中空有孔，果然似可吹奏。
那主人也皱了眉，又看了杜巨源许久，伸出四根手指，每根手指上都箍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戒指。他将手指摇了摇。
“意思是他不卖。”李天水看了看疑惑的杜巨源，缓缓道。
杜巨源笑了，随后将手伸入腰囊，取出了三枚波斯银币。那主人的目光随即转移至他银光闪烁的指间。李天水知道三枚这样的银币，在草原上至少可以换来三顶可以捱过暴风雪的毡帐，和七八罐新酿的上好马乳酒。
主人这次没有摇手指，他看着杜巨源，迅速摇了摇头，目光中看不出一丝商量的余地。
杜巨源饶有兴趣地看向主人，这羊须胡人目光冰冷，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杜巨源却又快活地一笑，又从囊中拈出两枚银币，俯下身，与先前三枚相叠，稳稳地置于毯子上的一条蹀躞带边。
“你告诉他。五枚银币，一根鹰笛。我们先去别处转转，一个时辰后回来，将鹰笛带走。”
李天水简短地说了两句胡话。那主人一言未发，眼神却变得有些奇怪。
杜巨源拱手一笑，转身大步离去。跟出十余步后，李天水忍不住问道：“鹰笛是由鹰骨做成的笛子？”
“鹰的翅骨。”
“五枚银币，可以买上十几只天山猎鹰了吧？”
“在猎鹰最多的地方，能买上一百多只。”杜巨源缓缓道，“不过这些年，只几枚银币，怕已买不到一根鹰笛。”
“哦？”
“最擅制鹰笛的，是西突厥的弓月、处月部，五年前苏定方将军击灭西突厥汗国，这两部便在草原上失去了踪影，据说是被新崛起的突骑施部掳向葱岭以西。”杜巨源缓缓道来，却未看见身侧的李天水，脸色已变了数变。
弓月……突骑施……李天水心头急跳了数下，他沉下两口气，方平缓一些，便听杜巨源又道：“这鹰笛原为石国柘羯武士驯鹰之用，远自葱岭散落至此，本已极罕见，而手工打磨之精细，更属千里挑一的上品。”
“但你却不像是个会驯鹰之人。”李天水的嗓音已平稳下来。
“呵呵，驯鹰自有他人，我喜欢藏些稀罕物。”杜巨源漫不经心道，眼光不是瞥向身侧。
随着二人渐渐深入，灯火渐渐暧昧，帐篷亦寥落下来，人声不似先前般喧嚣，场面却是更大了。又转过两列香料帐肆，前方忽然现出一大片空地，不见一顶帐篷，只见空地外围得水泄不通的数层人群，约有数百人，“悉悉簌簌”的低声私语，不时传来。
“这想必便是个马市。”杜巨源看向人群，眼睛发亮了。
此刻两人已到了人群外围，李天水凝神听了半晌，摇头道：“恐怕好马不会太多。”
“哦？”杜巨源皱了眉，“因为围了太多看客么？”
“因为蹄声多沉重散乱，未闻轻捷之音。”李天水咧了咧嘴。
“我们马上就知道了。”杜巨源也笑了，便大踏步趋前，自外围挤入，人群见势纷纷向两边避让，虽皆以丝巾、羃篱、面罩遮面，李天水经过那些看客身侧时，仍能感觉到他们侧目射来的冷光。
挤入七八步，便至内场，果见场内是一大片空地，约二三十匹高头大马，于空地上来回缓行。每匹马背上，鞍鞯纹饰鸟兽，障泥低垂，辔头镶银，鞍鞯之上，皆坐了一个丰挺妖娆的少女，漆黑紧身皮衣衬出雪肌白腻，高鼻深目间顾眄含情，控缰揽辔，于马背上缓缓起伏。
见李天水看着场内发呆，杜巨源以肘轻轻捅了捅他，低声道：“草原上买马，不会附送一个突厥骑奴吧？”
“也许这地方的人高贵些，需要些漂亮玩意儿显身份，便似你的戒指一般，”李天水淡淡道，“草原上的马，于骑手性命交关，只看马性，不看别的。”
“你说的有些道理，”杜巨源一笑，“确实有不少人，是冲着骑奴来这马市，恐怕不只为了体面。”
“哦？”
“你戍于沙州，应知这交河城，曾是安西都护府，大唐控扼西域之枢纽，非但女奴买卖，便是方才的突厥兵器、西域香药，皆是明令禁止在坊间明市交易的。”
李天水眉峰一挑，仿佛有些懂了，“所以这是个……”
“这便是个地下暗市，来的多是西州各地，乃至焉耆、龟兹的西域贵客。”杜巨源挤了挤眼。
李天水点点头，他忽然想通了这个奢贵神秘的市集，为何偏偏设在一座毫不起眼的石屋下，为何自守门的胡人至巴扎内的蒙面客，皆向二人投以奇怪的冷眼。
可杜巨源口中的那个“红发舶主”是谁？自他一提起这个名号，那扇木门为两个外人打开了。
但李天水没有问，他知道杜巨源如果想说，他根本不必问。
杜巨源似乎在四下张望，却不知看向何处，许久，他一拉李天水衣袖，指了指马市右侧一脚，立于两匹矮小瘦马之间的中年胡人，那胡人衣袍鲜丽，面相却有些愁苦，正和四五个衣着奢贵之人说话。
“此人应该便是这马市的主人，”杜巨源低声道，“你一会儿去与他聊聊，带两匹好马回来。”
李天水一怔，“杜兄何处去？”
“我回去那卖鹰笛的帐肆看看，我怕那卖主忘了。”杜巨源挤了挤眼，狡黠一笑，又自腰囊中摸出三枚银币，伸向李天水，笑道，“王公昨夜说过，要将这里最好的马带回去。有人擅相马，我却擅相人，我相信我不会看错，所以你一定能带回好马。”
李天水握住杜巨源伸来的手，缓缓推了回去，“这银片子，波斯公主也留了我几枚，两匹马够了。”
杜巨源又推了推，竟未推动，目光一动，收回手，笑道：“既如此，我先留着，你若有急需，便来找我。”
“自然。只是过后我来何地寻你？”
“便在那卖鹰笛的帐肆边，我等你。”
“甚好。”
杜巨源对他眯眼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人群。李天水绕过走马的空地，向那中年胡人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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