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无人身亡的丧礼
当许浣将锤子落在铁皮上,弄得火花飞溅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丧乐声。他将手套揉成一团,凝滞的表情停泊在半空中,脑海里则不断摸索着,在这世上,自己极少数还算清晰的模样。过了会儿,他披上一件黑大褂,撑起拐杖,神情肃穆地离开了作坊。
他最近一次走在这条大街上,已是五年前的早上。那天,无数人欢欣鼓舞着,敲锣打鼓,为自己举行着乔迁大喜。如今,部分烟花的残屑仍潜伏在黄土中,信誓旦旦地,仿佛随时就会爆炸。街道已是一片荒芜。家家户户房门大开,透出一股由霉臭、鼠臭组成的奇怪味道。学校遗址里还立着一杆红旗,陈年的灰尘堆积在上,使那五角星显得暗淡不堪。
许浣屏息凝神、手脚颤抖地敲开房门,只见一位老妇人歪在床上,嘴巴像离水之鱼般贪婪,在反复张合间,企图吮吸走所有氧气。她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逐渐笼罩住自己,心中顿时惶恐地抓住床杆。她费力地要把身子撑起,可手臂如那流感患者的鼻涕,一下子就在席子上散开,差点摔落在地。许浣用食指对着自己,墙壁上的换衣镜忽然出现了一个苍老而又破碎的模样,令老妇人深感死期将至。她用尽力气呼喊,随手在枕头下抓出个馒头,向许浣的皱纹上扔去。
许浣无法忍受自己昔日的情人,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就在四十年前的冬天,他们还曾在作坊里的小火炉旁缠绵。那时她的手臂柔美如丝,月光倾注在她的侧颜,她那娇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胸口。彼此又紧握着双手,眼看着炉中的火渐渐熄灭。在这阵满怀遗憾与不安的回忆中,许浣不禁想起另一个曾经青春过的面孔。他穿过空旷的十二条街,在忍受无数流浪汉白眼后,在小巷中找到了那个正在腐蚀的青年。
自从那次拳脚相加,彼此留下永恒的伤疤后,他们便在心中发誓不再见面。可许浣这次是铁了心,打算为这个自己五十年前的好兄弟收尸。然而当他推开门,看见那双浓眉大眼仍在黑暗中闪烁,喜悦和悲伤顿时在他心中交汇成一种粘稠的液体。五十年前的好兄弟蓬头垢面,他穿着一件破皮衣,俨然失却了当初富家公子的气派。许浣回想起四十五年前,这位富家公子娶亲时,整座城市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压得小镇窒息不已。他在空中洒着铜钱,无数叫花子感激涕零,他们为争抢有利地形,一度踩死了好几十个乞丐兄弟。
许浣将双手搭在他肩膀上,不同于曾经共赴妓院的那个兄弟,如今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这位好兄弟眨巴着眼,像陌生人般打量着自己,忽地发出一声怒吼,气势不减当年。许浣在棍棒的逼迫下连连告退,当他透过窗户,却似乎看见屋子里的人落下了眼泪。他大概许久无人探访,对于人这种善变的生物,一定也感到惶恐异常。
许浣在街上晃荡着,晚风吹拂他的衣襟,冬天正拿着把砍刀,向世人慢慢靠近。他的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丧乐声,久久不得平静,于是他用拐杖拦住了村口的一个青年。“谁死了呢?”许浣几乎是摆出请教老师的姿态在问。青年人一手甩过他的拐杖,也不言语,只把那双火烧般的眼睛,盯在他的老人斑上。许浣便不敢再问,回到作坊的路上,他感到所有人都如流水般匆匆忙忙。太阳落下黑雾的刹那,工厂轰隆隆的响声同时消失,留下那呜咽的丧乐,显得格外刺耳。许浣躺在床上,逐渐回想起六十年前在战火中的成人礼、五十年前在父母逼迫下的婚宴、以及四十年前他意气风发地站在领奖台上,所有人为他鼓掌的愉快场景。繁华在瞬间消逝在岁月的火葬场,只留下三个与死亡搏斗的老人,和这没有主人的丧乐。
许浣还是在辗转反侧后,打开了小作坊的门。他漫无目的地开始打铁。满地的陈屑堆积,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制作这些千奇百怪又无人问津的铁制品。好像这只是习惯,为了逃避人世的无尽空虚。如同现在,他慌乱地打着铁皮,只是为了持续制造噪音,从而躲避那阵咄咄逼人的丧乐。许浣将铁棒、铁炉、铁锅都砸了个稀巴烂,不经意间也把自己的手指剁伤。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这一次,鲜血如同盛世里的喷泉,奢侈地向四面八方扩散,渗透在铁皮里,使它锃亮地似寺庙里的小秃驴。许浣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里鲜血。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听见那阵丧乐。他开始入魔似得敲击着铁皮,日夜依旧在他眼前转换不息。大功告成的那天,他的身体干瘪,躺在为自己制作的铁皮棺材中,许浣对人世产生了无比的怜惜。丧乐声渐渐隐没,他最后一次紧闭双眼,同时看见一个铁皮盖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令他彻底告别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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