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今天好些么?”雅芹蹲在父亲的病床前轻声问。
骨瘦如柴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用他那无神的目光望着雅芹,他已经在病床上缠绵了两年。长期的药物治疗,让他本就欠健康的身体彻底垮了。
雅芹看着全身插满管子的父亲,想到父亲随时会撒手而去,眼眶就湿润了。昨日风尘扑扑赶回来,父亲就一直未能睁开眼睛,但今天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
父亲面无表情地望着雅芹,脸上一片漠然。
“您,还认识我吗?”雅芹问。
父亲缓缓地点点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他虚弱得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你比昨天好多了。”雅芹安慰父亲,“我给你做了甲鱼粥,你喝点,配合医生治疗,慢慢会好起来的。”
两年来,父亲频繁出入医院,家里人对他的病都失去信心。其实他的病也并非不治之症,只是人老了,身体的各个器官就如磨损严重的机器零件,已无法修理。他自己也明白这点,可是他却如此留恋人生,哪怕他已经八十岁了。
雅芹坐在病床前,一口一口地喂父亲吃粥,每吃一口,父亲都会皱紧眉头,用力咽下,艰难的吞咽动作,让他的额头上渗满汗珠。看着父亲努力下咽的样子,雅芹不由得心痛,她只恨自己没有特殊功能,帮助父亲解除一切病痛。
慢慢地吃了几口,父亲虚弱地摇摇头,雅芹见他吃得艰难,也就收了碗。
“痛。”父亲皱着眉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哪里痛?”雅芹站起来,将耳朵凑到父亲的嘴边。
“屁股。”父亲说。
“你爸屁股长了褥疮。”一旁的母亲轻声说。
雅芹让母亲帮忙将父亲的身体侧翻过来。果然,父亲的臀部出现巴掌大的破损,被褥上血水模糊。
雅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轻声问:“爸,您能侧身睡吗?”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父亲的肺功能一直不好,多年来都是仰面而卧,这次入院,就是因感冒引起肺部感染,导致肺功能衰竭。
雅芹帮助父亲涂了点药膏,忙又将他放平,心里沉重起来,她知道父亲可能挺不过这次。
今天来看望父亲的人络绎不绝,意思很明显,是在与父亲作最后一次告别的。雅芹觉得残忍,她觉得这些人象是在告诉垂死的人,他将离去的信息一般。父亲微笑着与每个探望他的人点头示意,最后居然还向他的一位老同事问好。
雅芹见此情形又乐观起来,她相信她的父亲是打不垮的, 她相信父亲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
“这次应该也不例外,父亲会赢了这场与病魔的较量的。”她对自己说。
“爸,我明天再来看你。”雅芹见父亲精神尚好,旁边有姐姐弟弟们护着,便惦记着回家收拾东西,刚刚回来,屋子还未彻底打扫,发出霉味的褥子也该拿出去晒晒。
父亲点点头,却又举起手,他的手臂已经浮肿,举起的手只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又无力地落下。
雅芹觉得父亲似乎想与自己说点什么,或者是不想自己这么快离开,她便又坐了下来握了父亲的手,轻轻为他按摩手指。可她不知该与父亲讲些什么,只能默默地坐在父亲的床前,偶尔与母亲说说话。
当雅芹再次提出回家,父亲又举起手时,她决定晚上留下来与母亲一起陪护父亲。就父亲白天的表现,应该问题不是太严重。
以后与父亲相处的机会少了,就陪他住几天吧。她想。
母亲则认为雅芹留下来不合适,一定要哥哥陪。因弟媳上夜班,孩子无人带,雅芹只好听从了他们的安排。
到了晚上八点,哥哥不断往家里打电话,叫小弟去医院。雅芹有点不安,便问是否是老爷子有什么不妥,弟弟不回答,只是让她在家好生呆着照看孩子。
雅芹心神不宁地看着电视,忽听得门响,出来一看,是弟媳抱着被褥与母亲回来了。她愣了一下,见她们神情还算平静,便迟疑地问弟媳:“你怎么将被子抱回来了?父亲要出院吗?”
弟媳轻声说:“爸走了……我把妈送回来就过去。”
雅芹一下子懵了,难怪刚才的电话打得那么急,原来是让弟弟他们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的。
跟着弟媳赶到医院,父亲身上的管子已经全部拆了下来,并且换上了寿衣。雅芹想起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时光,忍不住泪如雨下,原来,她认为的好转,只是回光返照,她有点恨自己,怎就没能想到这一层。
雅芹呜咽着抚摸父亲的脸,父亲的脸还是温热的,眼角还挂着一颗泪滴,她轻轻地擦干父亲的泪。见殡仪馆的人要抬走父亲,雅芹急忙拦住,“我爸只是睡着了,你看他的脸还是热的,你们等会吧,说不定他一会就会醒来。”
她不相信父亲就这么离开,可那两个人根本不理她。雅芹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弟兄,他们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小弟将雅芹拉过来,那俩人便抬着担架走出病房。
父亲的葬礼定在五天后,老家来了许多帮忙料理丧事的人,雅芹的任务是与弟媳一起负责买菜做饭招待来客。
按当地风俗,在外断气的人是不能够回家的,父亲的灵堂只好设在殡仪馆。雅芹觉得心酸,父亲劳碌一生,虽然留下产业,他又怎会料到百年后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呢。但雅芹又想,若是让父亲放弃治疗回家挨日子,恐怕也不是他心里想要的,如其这样,还不如让他呆在医院。
五月的太阳已让人感觉灼热,雅芹的几个从老家来的婶婶们坐在院子里缝孝鞋,准备孝衣。自从离开家乡后,雅芹很少回老家,几年的漂泊,雅芹苍老了许多,以至村里的老人几乎认不出她来。她明显地感觉到家乡人对自己的冷落,世态炎凉,她已经历太多,也看淡了许多,她将悲痛埋在心底,只想着为父亲尽最后一点孝心。
父亲走后的第三天,按风俗,是他回魂的日子。据说新亡之人的魂魄会在世间无目的地游荡,得由孝子孝孙、亲朋好友一起将他的灵魂招回来。
傍晚时分,雅芹的几个兄弟披着长长的孝布,领着一帮人出去招魂了,雅芹开始准备晚饭。母亲亲自用砂罐煮了一只茶叶蛋,连同砂罐放在门口,并在砂罐里备了一只筷子。雅芹只当是给父亲的魂魄准备的,心里暗想,若是父亲回来看到只给他一只筷子,依他的脾气,还不知道会怎样的大发雷霆。
太阳快落山了,院子里的饭桌已经摆开,家里的人静静地等着招魂的人们归来,两个小侄子在院子里嘻闹着,给沉闷的氛围带来些许轻松。
远远地,雅芹就听见招魂人的呼唤声:“XXX,回来喝茶!”那称呼乱七八糟,大概是怕招回不相干的灵魂,他们多数人直呼父亲的名讳。
雅芹有些不快,她觉得这样直呼死者的名讳,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有点游戏的成份。
“快到门口站好,迎接你爸的魂魄!”母亲急切地招呼着在家的女儿媳妇们,“你们最好哭几声。”母亲又吩咐道。
雅芹跟在她们后面,站在门口喃喃着,“爸,回来喝口茶歇歇脚。”
她望向夜空,恍然之间,她好象看见父亲抿着嘴,微笑着朝自己走来。
“发财的老爷子,回来喝茶!”那是大姐带着怨气的喊声。
“老爷子呀,回来喝口茶吧。“母亲哽咽着唤了一声,众人连忙将她劝回屋内,随即鞭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为首的召魂人便忙着烧纸钱,孝子叩头,算是招呼了归来的灵魂。
这样折腾下来,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终于可以开饭了。
两个小孩欢呼着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雅芹手忙脚乱地布置着饭局。今天来的人有点多,增加了意想不到的许多客人,雅芹煮的一大锅米饭就见少了,她只得又弄了一锅饭,正坐在厨房发呆呢,就见大姐端着碗进来问她要米饭。
大姐五十多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双眉毛总是若有若无地拧着,似有许多不满之事。见雅芹在那里发呆便大声嚷道:“一顿饭做了几次还不够吃,你是怎么做饭的?!”
雅芹心里难受,本来就没有下大厨的经验,加上来的客人每天的不定数,就难免不是少菜就是少饭。大姐整天游离在那些客人中间,陪着他们说东道西,都不想着来帮帮自己,现在跑过来这样说话,就忍不住怼了一句:“你会做,那你来弄啰。”
大姐显然没料到雅芹会顶撞她,在她的心里,雅芹是众姊妹中最没出息的那一个。找了个不争气的丈夫,害得连带着她受了损失。想到损失,她的心痛了一下,“这个扫把星,居然敢顶撞我,欠了我那么多钱!”她恨不得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她恨得牙根痒痒的,却又碍于众多客人,只好将满腹怨气勉强压下,端着碗走出厨房。
客人们渐渐地散了,几个兄弟便商量着出殡的事情。雅芹总觉得虽然弟兄们都是成年人,但遇上这样的事情难免会首尾不顾,便在旁边提醒了几句。大姐看不惯雅芹那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又想起几分钟之前她的顶撞,便对雅芹咆哮起来:“什么事你都要掺和!那你去帮助解决吧,你有那么大的能耐就使出来让大伙瞧瞧呀!”
其实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就是父亲生前的一位朋友,在出殡那天将要从省城赶过来给父亲送行。因为是黄金周,出行的人肯定多,雅芹便提醒兄弟们,看是否能让那位早点从省城出发,以免误时。按这边的风俗,出殡是需要看时辰的,若误了时辰就是不吉之兆。
“我已经忍了很久了!”雅芹感觉有股气憋在胸口隐隐作痛,她不明白大姐对她的厌恶为何如此强烈,“看你长我几岁的份上我称你一声姐,可是从小到大你当我是妹妹吗?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就不提了,就跟你说说你认为的我欠的钱吧。”雅芹觉得是该与大姐好好掰个明白,不说清楚,恐怕她到死都能说自己欠她的钱。
小弟一把扯过雅芹,怒吼道:“你们要扯清白请出去扯!这里不是你们扯的地方!”
见弟弟发怒,大姐适时地住了口。雅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也许大姐说得对,她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她努力地讨好每个人,结果如同在唱着独角戏,在自己的角色里面感动着自己,本就是人微言轻,又怎能在众多人面前逞强呢。
按捺住情绪,她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完毕,已经是午夜时分。雅芹带着睡眼惺忪的儿子回到自己那间蜛居,打开门,一股阴凉的风从前面阳台上吹了进来。这是一间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筒子间,是父亲留给她的容身之地。四周的高楼将光线挡得严实,哪怕是处于最高的六层,仍只有半日的阳光进来。
雅芹开了灯,坐在沙发上,这几天的悲伤与忙碌让她疲惫不堪。她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那幅画,黑的背景下,两只点燃的蜡烛插在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像极了父亲灵前的烛火。
“妈妈!蝴蝶!”儿子突然大叫。
“尽瞎说,这是六楼,哪有蝴蝶会飞那么高。”雅芹揉着额角,她感觉很累,她需要睡一觉。
“真的!你看嘛。”儿子摇着她的肩膀叫道。
她睁开眼睛,果然,一只白色的蝴蝶,不对,应该是白色的蛾子,正翩翩地从阳台飞了进来,在室内盘旋舞动着,飞舞的翅膀在灯光下泛起莹白色的光晕。
儿子拿起一本书上前扑打,那白蛾子却忽悠悠地飞过,最后落在日光灯架上隐了身形。雅芹觉得蹊跷,她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含着泪:“阿爸,是您吗?若是的,就请下来。”
话音刚落,那蛾子果真晃晃悠悠地飞了下来,儿子紧张地大叫:“它真的飞下来了!真的飞下来了吔!”
蛾子停在雅芹脚下的一堆衣服上不动了,那是她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衣物。
雅芹伸出手,将蛾子捧在手心,“阿爸,您是不放心我们吗?其实您不用挂念的,您看,这么多年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嘛。”
她捧着蛾子走向阳台,在黑暗中摊开了双手,“您就放心地去吧,我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白色的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盘旋了一圈,幽幽地朝着黑暗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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