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是40年代出生的倔强的“老年轻人”，因为父亲从来不服老，总是把头发梳得顺顺的，还喜欢擦大宝护肤霜。父亲18岁就与母亲“拜堂成亲”了。母亲年长父亲足足5岁，是父亲心里永远的梗儿。

18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不是很成熟的年纪。用母亲的话说，第一次见我父亲时就不太满意的。父亲个子不高，嘴里叼着叶子烟，好像故意装老成。那时的母亲却像一朵盛开的木槿花，漂漂亮亮。虽说来自穷山沟，母亲也还是有些心气儿的。

母亲的表姐是媒人，不停撺掇，有时甚至责骂，母亲不得已同意了这门亲事。后来便有了我们兄妹四个。

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一个混得风生水起的。但父亲是个乐观的农民，学会了拉二胡，还能用蛇皮自己做二胡（把蛇皮绷紧，就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父亲是农村宣传队的一员。他不仅能拉会唱，而且还特别能说会道。

母亲说父亲年龄虽不成熟，但非常勤劳。白天生产队干活挣公分，晚上就去打鱼（甩开渔网网鱼）。有时很晚才回来，但往往也收获不小。打到大一点的鱼就拿去集市卖了换油盐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小鱼就用来改善生活了。油炸面鱼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人间珍馐。

父亲也是兄妹四人。父亲说大伯要是不死的话现在一定已经当“大官”啦！大伯是乡村教师，文武双全。可惜文化大革命闹饥荒那二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父亲还有两个姐姐。大姐是村妇女主任，总算家里出了个当官儿的。父亲谈起时大姐时很是自豪，嘴里砸吧着烟叶，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好像那里能看到希望。

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我上小学时农村好像已实行包产到户。农民能自己安排自己的劳动时间了，只要按时按人头交粮就可以了。父亲便是从那时开始出去打石头为生，挣的钱可以买肉吃了。后来偶尔承包一些修路工程。这样，父亲挣的钱更多了，除了解决全家生计，还可以储蓄一些。慢慢地，父亲在十里八乡就小有名气，母亲常常乐得合不拢嘴。

记得父亲先是买了一俩二八的自行车（二八是指钢圈的大小），不久又买了一个大大的收音机，再后来，又为家里添置了14寸的黑白电视。自从电视买回来后，我家里可是热闹了。吃过晚饭后，左邻右舍大人小孩都搬来小板凳，坐在一起看电视，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我爷爷奶奶可高兴了。

我上初中时，父亲已经混成十里八乡的包工头了，不仅修路，也要修房子。父亲那时就是一块香馍馍，乡里乡亲都要来巴结一番。只要父亲说一声明天要收稻谷了，第二天一早保准来十个八个的人嚷嚷着到田里帮忙。中午晚上自然有大鱼大肉的犒劳大家。当然，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但凡父亲包到活路，自然会叫上这些人去干活挣钱。

我家很快就成了当地的万元户，盖起了小洋楼，院子里安装了可以上锁的铁栅栏门。父亲还模仿城里人专门修葺了栽种花草的水泥槽。无论春夏秋冬，我家院子里总是飞红走绿，煞是好看。

转眼我就上高中了，父亲已经在城市里安营扎寨。记得有一年中秋节，父亲买了一网兜橘子和月饼专程到学校来看我，跟我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地走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仍能感受到父爱的温暖。

父亲最先是承包城市滨河花园的楼亭水榭，慢慢有了人脉（那时候叫交情），开始承包一些房屋工程（那时候还不叫房地产）。“皇军的队伍”越来越大（因为跟正规的建筑公司相比，父亲开玩笑说他带领的农民工就好比一股小势力“入侵”城市工地），父亲也有了搞个建筑公司的念头。

尽管父亲单枪匹马，没有得力干将，但他生来乐观的天性让他义无反顾地说干就干。很快在城郊租用了的一家小院，楼上楼下经过装修布置还真的就像模像样了。营业执照在父亲的办公室高高挂起，父亲一抬眼就能瞅见。父亲时常咂巴着叶子烟在办公室招呼客人，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买过两辆车，一辆是解放牌大货车，哥哥开着专门运送沙石；另一辆就是他私人使用的吉普车。当然父亲那时并没考驾照，是请的人给他开车，也貌似请了一个私人保镖。父亲事业做大以后并没有把母亲接到身边，母亲仍然在农村务农。母亲也舍不得丢下这个家到城里去，因为手上宽裕了，所以也很知足。

后来姐姐也在父亲的安排下到城里学手艺去了。而好学的我考上了大学。弟弟学习成绩差，只上完初中就辍学了。由于年龄还小，就留在家陪着母亲。

父亲自从在城里开起了公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我们的关心也不那么明显了。说话的派头是越来越大，家里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对家里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和颜悦色了。不过总的说来，父亲还是很爱这个家的，只是他的表达方式不一样了。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父亲抽空回了趟家。晚饭后把母亲和我们兄妹四个叫到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

父亲非常正式地拿出了一份跟母亲的离婚协议，要我们都签字画押，同意他与母亲离婚。母亲和我们都大吃一惊，这太突然了，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其实离婚协议只需要我母亲签字就行了，但父亲煞有介事地要非要我们兄妹几个同意不可。但又说只是要我们签字，知道有这么个事，不是来征得我们同意的。看着母亲泪雨滂沱，父亲满目无情，我们几个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母亲屈服了，我们几个也屈服了。父亲走后，我们安慰着母亲。但令人奇怪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恨父亲。因为父亲仍照常回家，并没有抛下我们不管不顾，也没有在外面成家。据说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几个，但不知何故都没有结果。

母亲偶尔满眼都是泪地诅咒父亲的无情无义，说父亲是嫌弃她老了不好看了，想找年轻漂亮的女人。唉，我们都没谈过恋爱，根本不懂得男女之情。只是心疼母亲，母亲一说起父亲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无法理解她内心承受的苦，只是一味劝她不要把父亲骂得太难听了。

大学四年，我除了找父亲拿学费时到他那里去玩几天，几乎跟父亲没有过多的交集，也很少跟他聊天说心情，对他公司里的事情也知之甚少。其实父亲每次要签到大工程时都会喜滋滋地拿出“红头文件”（盖了公章的合同）给我们看，对我们预算着未来可能的丰厚收益。可是有好多次失望之后，我们就不再相信他手里的那些“红头文件”了。父亲讲述时看不见我们热切的回应，眼里的希望之光也有点蔫神。

父亲的公司也接过几个大工程，父亲结交的朋友不是某某长就是某某总。看似顺风顺水的事业却不知何时埋下了隐患。有一次父亲因为三角债被抓去坐了十几天局子。出来时满脸胡子拉碴，父亲还特意去照了这样一张“光辉形象”作为留念。我的父亲是一个乐观的人，他始终相信法律会给他一个公道。就是这样一个相信，才使父亲的后半生都奔波在了打官司的路上。

我那时已经大学毕业在一个不怎么样的小国企上班了。对父亲的事情不是十分清楚，但对父亲一个人跟某铁路局打官司颇有微词。一介百姓，跟官方斗，有理也未必赢得了。父亲却执意行事，认为自己手里证据充分确凿，非要拿回属于自己的几百万。

为此父亲还买了很多法律书籍，自学了很多法律知识，他要自己为自己代言。他说律师费太贵了。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的父亲还在打这个官司，北京高院他都去上访过两次。唉，他不知道为此填进去多少的金钱和精力，以至于后来的生活都捉襟见肘。父亲是一个很好强的人，很爱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亲朋好友借钱的。父亲通过姐夫向我借过两次钱，我可以想象他的艰难。

后来听姐姐说父亲经常煮面吃，过得非常节俭。吉普车早就卖了，公司基本就他一个人了，小院也改单间了。以前承诺每年给母亲的钱也无法兑现了。父亲的生活除了打官司还是打官司，他再也没心思去开发新的工程。他一直坚信法律是公正的，他一直坚信这个官司是可以打赢的，他一直坚信他可以要回他的几百万。父亲一直很傻很天真，这么多年的口头禅就是“某律师某院长说拿出多少多少钱，这个官司肯定给你打赢。”

可惜父亲还没凑够钱，他的食道就出问题了，他打电话给姐姐说他连水都吞不进去了……后来确诊是食道癌，可父亲却始终说他得的是食道炎。

我们凑钱给父亲做了手术，手术后父亲很乐观，在床上静养了3个月。伤口痊愈后父亲又独自一个人生活了，他很少过问官司的事请，全权委托给姐夫去处理。父亲一个人上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弹电子琴（父亲很少拉二胡了）一个人整理他满屋子的花花草草。后来父亲还买了鹩哥，教它说话。好像也自得其乐。我问父亲希不希望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摇摇头。母亲也说已经跟父亲无话可说了。

父亲平静地独自生活了三年，我们每月都会去看望他。父亲每次听说我们要回去，都会起个大早到街上去买很多菜，让我们自己按自己的口味做来吃。没吃完的还让我们打包，他说他一个人吃不了，倒掉可惜了。我跟父亲说以后少买点菜，打包麻烦。可是父亲不听，每次去还是买很多菜，让我们无可奈何。我们说父亲固执，后来才体会出这是他的爱，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们。

三年后父亲病情复发，医生说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医生询问父亲病史时，父亲依然说他患的是食道炎。医生没有纠正父亲，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老人在给自己生的希望，他又怎么忍心打破呢！

父亲在医院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我却没有一天在医院单独陪过父亲。每次都因为家里孩子的需要而忽略了父亲的需要。晚上都是老公代替我守在医院里。我想，父亲一定是希望我守在他身边陪他说说话唠唠嗑。而我，却没有珍惜最后的日子好好陪父亲。后来父亲去世时我哭得最撕心裂肺，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记得父亲说他今年想做个大生，因为他还有一个月就满69岁了。农村有个习俗，男做九女做满。我们答应父亲等他出院了就请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参加他的生日宴。父亲很高兴，但还是说：“就请你大孃一家就行了，别都请，浪费钱。”

后来几天父亲就不想说话了，他说他想睡觉。有时他睁开眼睛看看电视，又睡着了。一天我们兄妹几个下楼吃饭，我姐夫守着父亲，饭还没吃完，姐夫就打电话催我们赶紧上去，说父亲不行了。姐夫说父亲要起来小便，姐夫让他用便盆，父亲还骂他，简直没有规矩。姐夫扶着父亲回到病床时，父亲整个人一下就弯下去了。姐夫把父亲抱上床，急忙呼叫医生，可父亲再也没有抢救过来。父亲走时没有见到我们，但他保持了他最后的尊严。

我们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各种小账，以及还账的情况。还有一篇关于为什么要离婚的说明。主要是说离婚可能对母亲更好，他可以放开手脚搞工程等等。

父亲节就要到了，我的父亲已经没了。可是我还是想为我的父亲打call，祝父亲在天堂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