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四句定场诗。
一直以来,时间总是最强大的一把刻刀。人们看一些事物的标准,会随着眼界的开阔,科技的进步,乃至于仅仅是审美疲劳,可能开始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另一个角度说,某些事情也因为代表着一些不再拥有的旧时光,从而被赋予了本身不具有的美感。所以主观地活在变化中,实是常事。
但有些东西,居然无法被限制,也不会随着推移而变化,光线从正午到夕晒,它就傲然横在那个时代斜睨着各种版本与脸孔的横纵沟壑,剥去所有外遗的琳琅,划开无心留下的粗陋,它还在。意外错过,或者回首相逢,它还在。
比如属于香港电影井喷年代的那股,充沛狂放的元气。
比如87版的《倩女幽魂》。
细究的话,这部徐克监制程小东导演的电影怎么也谈不上是有多严肃的古装片,其中穿越的台词数来比比皆是,奚仲文给两位男主角安排的打底裤有着极潮的布纹;也不能完全算武侠片,片中貌似没有江湖,其中那个武艺高强的燕赤霞并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呆在兰若寺抓妖,而是为了离人远一点;它该也不能算恐怖片,至少那些超出常理的镜头并不是真的为了惊吓观众而存在,好像就是点点恶趣味。
片中每个人都是希望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夏侯要争武功排名,燕赤霞要躲是非,宁采臣要收账,姥姥要收阳气,江湖人要抓通缉犯以求赏金,就连王晶扮演的那位眼睛都张不开的县官,都是很真挚地时刻惦记着贿赂的事,还可以顺带提句在宁采臣房间里仅仅只有跟着血味跑的干尸。要说这部电影在讲爱,有点纯以结果论(两人大部分时间更多在逃命),其实它更多篇幅里都在展现欲,但最终打破这所有的纠结的,只是两人之间还来不及分辨与细念的痴缠。细心数数看的话会发现,宁采臣和小倩之间真正的对话,其实不超过30句。
那么这到底是一部什么电影呢?
关键就在这里,在如今的市场大谈所谓类型时,优秀电影会证明其实一部商业片是否迎合了尽可能多的方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口气看下来会觉得它真TM的好看。《倩女幽魂》有足够丰富而又浑然天成的元素,而且是在编导的安排下无比自信地一一出场。打斗,情色,悬疑,喜剧,重口味,也依然有动人的情绪,有爽利的恩义,嬉笑怒骂全不顾,要留喧嚣在人间。
《倩女幽魂》里的奇观画面,除了挥宝剑加了点《如来神掌》时代发明出的后期光,其余全部是实景制作,巨大的舌头、灵活的树枝,饥饿的干尸,满天飞人头,修复版让画面明亮了一些,会明显看出有粗糙感,但依然一点不显得简陋。那时候整个班底会努力拍,会费尽心思去配合,那些道具也是实实在在跟演员捆绑撞击在一起。而不是如今演员摆出各种表情和姿势以后,基本什么都交给后期CG来做了。叶伟信版《倩女幽魂》中,惠英红应该就是在为了配合特技效果的要求之下,只能不停摆出同一种张牙舞爪的表情来说台词,导致角色虚得发慌。
说到姥姥扯开一句,这次重看刘兆铭,发现其实在第一部中他的戏份比记忆里少的多了,为什么会留给观众如此深刻的印象呢?除了怪异装扮和时男时女的声音,应该是小倩卧房一场,整出戏的空间调度之密,气氛调节之巧,几乎教人透不过气来,也让姥姥和小青的眼神和言语变成了一种极大的压力,于是加深了存在感。“房间藏人”一度是徐克最爱的戏码,也在新艺城的大量作品中反复出现。
电影结尾三人精疲力尽从阴间杀回,却赶上天光渐亮,早晨的阳光从破败的纸窗缝隙漏进小屋。宁采臣用额头定住木板,用身体挡住阳光,一边垂泪,一边却催促小倩快回骨灰坛中。小倩抬头看他,他却似是连头也不忍转过。
永远的离别,居然就真来得这么快,即便再多唱几次《黎明不要来》也无用。
跟人妖殊途还不太同的是,孤魂野鬼最好归宿当然是安然投胎转世,没人拿道德枷锁来阻拦你,反显出这种欢乐相依的凄凉。
不知有没有人统计过,宁采臣在电影中一共摔倒了多少次。张国荣就是在这样跌跌撞撞的狼狈里,留给我们一个光彩夺目的小书生。在危机四伏的夜途中,她细心帮他把野狼剿杀全挂上树,因为他想到她有难,同样会一把推开权贵夺马狂奔回兰若寺。这些默契,应该从他鼓起勇气去赶那条自己怕的要命的蛇开始,就注定了。就仿佛宁聂之情,注定也是悲剧,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给彼此留下了“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那短短危情三日。并不妨碍,燕赤霞忽然发现,其实自己逃到鬼的世界里,也无法不面对——人的复杂。
而香港电影的下一个黎明,会从什么方向先亮起来呢?小倩的重生之路,会在什么方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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