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青山七惠《快乐》

青山七惠《快乐》

       这本书，大概是在去年6月份上译的中文译本刚出的时候就买来读了。读完之后发现，译者挺有名气的。因为从大二开始就一直比较关注青山七惠，从《一个人的好天气》开始读了她的全套作品，稍微全面地进行了一些了解之后，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觉得她的文字挺有意思的。

       青山七惠小说的有意思，不是那种情节有趣，或者是写法很有趣，于我而言，读她的小说的时候，往前想一想她是出于什么想法构思了这样一部小说，她写这段白开水似的文字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这种无根据的猜想与联想（也就是瞎想），让我觉得读青山七惠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很有趣。

       那么，刚看到《快乐》这个书名的时候我就在想，鉴于之前作品的风格，写什么都“淡淡”的她不像是对“快乐”这种主题大写特写的人啊。当时我还傻傻地带着一丝作者性情大变写出了里程碑式转型作品的期待来读的，结果读了几页就明白过来——你看着这封面设计，灰黑白的，一打眼就应该知道这小说写的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吧……

       看了许多书评，大部分评论者会把青山七惠的作品定义为“风格清新”，而我在前言中就说了，个人觉得这种“清新”可以说是和“白开水”一样的——无论是叙事语言上，还是故事情节上。这杯“白开水”不见得不好喝，但是《快乐》这本书可以说是往原本干干净净的白开水里撒了一把盐，而且下手还很重。正如白开水和盐水从外观上看去并无不同，《快乐》与以往作品的语言和情节一样平平淡淡，但是其中营造的氛围却不再是淡漠地哀愁或是麻木的无感，有关两性之间不伦恋情的设定，可以说让这本小说足以和“小黄书”一类的词语纠缠不清。

       《快乐》讲了一个两对夫妇在去威尼斯短短几日的旅行中发生的尺度很大的故事。耀子与丈夫慎司从外形上看毫不般配，慎司又矮又丑，但是很有钱。耀子则是一位有模特气质的美人。从慎司的角度看，自己有钱，虽然其貌不扬，但完全值得拥有一位像耀子这样光彩照人的妻子。他与耀子在一起时并非不在意外人望向二人时惊诧的目光，而与这种扭曲的心理相对应的则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都会意淫路人侵犯自己妻子的场景。耀子对于慎司也无感情，她的顺从，更多的是不在意。只要能作为生活富裕的阔太太，耀子就可以忍受丈夫从思想和肉体对自己的压制和粗暴行为。两人在外人看来关系和谐，但实际上慎司常常因为耀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怄气，这次与小谷夫妻的共同旅行，就是对妻子耀子进行的“婚外情”测试。而慎司在工作中，会想方设法地与各种女性上床，他本身由于丑陋的外形而自卑，从而加倍专注于婚外情来增加自信。他希望美如天仙、对自己眼神疏离淡漠、成天摆架子高高在上的耀子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轨。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证明内心卑劣猥琐的不只他一人而已。外貌美丽的人，内心一样有不道德的丑陋一面。

       小谷夫妻经营着一家咖啡馆，慎司和耀子是店里的常客。丈夫小谷德史是一个身材健壮、食欲旺盛的美男子，妻子芙祐子则身材圆润、皮肤白皙，虽然气质不出众，但精于持家，努力攒钱，算得上是拥有着典型东方女性长相和温柔性格的女人。受到慎司的邀请，二人觉得机会难得，于是一起来到威尼斯旅行，却不知这其中藏着慎司的“阴谋”。其实，慎司看出耀子喜欢外形条件与自己无比般配的德史，他不知道的却是在十五年前，耀子还是十九岁少女的时候，到德史打工的花店买花去参加朋友的婚礼，结果却在小巷里与德史发生了关系，那束花最终没有要钱，耀子对这次出格的举动念念不忘。然而德史显然对耀子没有任何印象，二人相对时，只是像老板对客人那样的恭敬或者是讷讷不言，这令耀子感到十分难受和失望。而芙祐子则在耀子的光环下丝毫感受不到快乐，甚至在自己丈夫面前都感到抬不起头，对于耀子的意见更是不敢反对。

       在短短几日的威尼斯之行中，同性之间，慎司嫉妒德史出众的身材和外表，芙祐子羞愧于自己外表的平庸，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德史和耀子夫人看起来更像一对。而耀子在芙祐子无意识地吃醋表现下，虽然表现的很大度，但其实对芙祐子暗生反感。在这种同性间复杂心思的较量中，德史表现得非常木讷，既对耀子不解风情，又对妻子毫不在意。相反，对于自己丈夫每天早上都能吃下常人两到三倍的食物这一表现，芙祐子表面上总是道歉，表现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炫耀德史的食欲正如他并未完全发泄出的充沛性欲一样，而芙祐子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理应承接这种性欲的人而感到自豪。话说，读到这段心理描写的时候，实在是没法理解小说的主人公们为什么吃个早饭都能吃得这么官能……其实除了这里的说法，还有很多地方的心理描述，从逻辑上看并不是很通……芙祐子以丈夫易于常人的“食欲”和依然美好的身材为荣，德史是芙祐子炫耀的资本，也是让她唯一觉得能压过耀子一头的地方。

       而异性之间的关系则比较复杂，之前在日本时不安分的慎司在威尼斯的异性关系中持观望态度，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满心的关注点都在于引诱耀子和德史发生婚外情上。反而是本来顺从并且热爱家庭的芙祐子迫于耀子对德史示好的压力，以及自己的不自信，导致对婚姻心灰意冷，与在威尼斯大街上遇到的一个有暴露癖的西方男人进行了疯狂的一夜情。耀子和德史则是在小说的最后发生了肉体关系，并且如慎司所愿，在三个人都很出乎意料的情况下被慎司撞破。所以，就是这样一个充满肉欲与体现人性卑劣的故事，为什么要叫做“快乐”呢？小说中还着重描写了慎司与自己侄女的一段不伦之恋，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还未成年的侄女爱上了慎司，而慎司却只是在利用侄女的身体来找回自信和享受快感。但最终，二人脸上相同的地方生出了脓包，这让慎司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受到了因果报应惩罚，于是决定与少女分手，可侄女却不愿意。这段情节不禁让人联想到岛崎藤村的《新生》，《新生》是用忏悔的语气回顾了自己与侄女的不伦之爱并导致侄女怀孕的过程，岛崎藤村面对家族的谴责躲到法国去了。不知道青山七惠给慎司着重描写的这段婚外情是否与岛崎藤村有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查了岛崎藤村的照片之后，这两个形象至少从相貌上应该不是重合的，因为个人感觉岛崎藤村长得还行，绝对不丑就是了。而慎司提出到威尼斯旅行的重要原因，也是希望能就此躲避侄女对自己的纠缠，而这种行为当然是非常自私而不负责任的。青山七惠在接受相关采访的时候，倒是提到过大冈升平的《武藏野夫人》。

       关于小说的主题，跟青山七惠以往的“白开水”一样难以归纳。但《快乐》这杯“咸盐水”绝对不仅仅是在通过平淡的描述来真实地反映当代日本人的生活和心境。我一边读一边想，青山七惠一定是由于什么原因去了威尼斯，而威尼斯也不负期望地给她带来了全新的感观。这种新鲜的刺激有可能是与东京不同的天气、水城别具一格的建筑、满街金发碧眼人群发出并不能一听就懂的语言等等。让她将小说背景设置在威尼斯的出发点可能很多也可能很细小，但这种新鲜感却是充斥在小说的角角落落的。正如慎司、耀子、德史和芙祐子四个第一次来到威尼斯的人一样，青山七惠在小说的前半部分费了一部分笔墨用来描写威尼斯的大街小巷，后半部分才专注于些四位主人公各自的变化，所以书的前半部分中，在威尼斯的主人公们之间错综复杂又让人觉得怪异难以理解的关系反而像是成了配角似的，不是在描写威尼斯的风土人情，就是各自在心中回忆原来在东京时候的事。事实也确是如此，青山七惠曾在采访中表示，“威尼斯的酷暑，与日本的夏天截然不同，令我十分难忘。”所以，《快乐》与之前的小说不同，平铺直叙下反射出来的不是那种日常生活中的真实感，反而展现出了崭新舞台上浓重的戏剧性。正因为有这种陌生感，人物的身上才带有了更多不安定和疯狂的成分。而青山七惠自己也说，在威尼斯时感受到的“被夹在现实和虚幻的缝隙当中、彷徨不知所措的感觉”，延伸到小说中就变成了“刺激了登场人物的意识，使得他们做出了大胆而具有挑衅性的行为”。

       在有关青山七惠的采访中读到，她现在已经辞去了旅行社的工作，开始专职写作，并且到法国住了三个月，专门去学法语。而我在读这本小说的时候，一直震惊于青山七惠作品主题的转变之大，还隐隐有些担心这位作家的近期生活是不是发生了巨变之类的来着，但看了采访之后感觉青山七惠对于自己成为职业小说家之后的变化还是很满意的。而且，在看了诸多采访，特别是刊载于《小说界》2017年06期的那篇采访之后，小说中原本让人感到绝对是情色描写的内容，似乎也变得十分富有深意了。去年在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曾经随手写下从中读出的三个主题：“真品”与“赝品”；“生”与“死”；“性”与“真正的快乐”。

       与“真品”与“赝品”相关的是文中频繁出现的耀子与芙祐子有关威尼斯“真假”的讨论，以及慎司心中对耀子与自己这对美妻丑夫组合“完美”评价的真实与虚假。而对于芙祐子负气出走并与当地人发生一夜情的情节，则着重强调了四人“危险关系”中源源不断向人袭来的孤独、寂寞感，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让人在现实的生活中却总能看到虚幻这一点。而这种空虚所带来的不甘、恼怒、自我放弃很有可能会将人带入到一种不负责任的境地，这种不负责任并非仅对别人，严重空虚的人甚至会对自己生命的终结都抱有无所谓的态度。而“性”与“真正的快乐”就不消说了。小说全篇几乎都在讨论这个话题。

或许就像文中所描述的那样，威尼斯的水面波光潋滟，但是那里也会滋生病菌，前一秒可能让你觉得美丽，下一秒你可能就会为此而犯恶心。用这种隐喻来表达主人公四人之间隐秘复杂而疯狂无序的成人之“爱”，可以说是再恰切不过的了。不过，小说多主题中表达的对于部分现代人华丽外表下隐藏的空虚混乱生活，以及有关富足的物质和扭曲的精神的对照，应该也可以为解读这部小说提供另外一条思路。

       虽然出于对青山七惠这位日本女作家之前作品的喜欢，我把这本书的读后感写出来了，但不得不说，这杯“咸盐水”确实还是过于重口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