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九年级的语文课上，老师恰好点我朗读鲁迅先生《故乡》中的这段，不知怎地，读到这句，没来由心里一酸，喉咙处噎了个气团，硬挺着哽在那里，我伸直脖子，连做两个吞咽动作，还是不行。
我开始剧烈地咳嗽，视线恍惚，直至咳出眼泪。书当然没读下去，但老师讲解的声音十分清晰地直抵内心——这是闰土成年后，面对生活艰难的无能为力与麻木冷漠。
原来，我那突如其来的哽咽来是被文字牵出了一段记忆——有条狗遽然出现于我的大脑中，它竖着耳朵，神气非常，却钩出我无法自抑的泪意……事实上，在我开始了解它之前，它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01
我在三年级时的同桌胖虎，是个名副其实的敦实小子。
十月的一个课间，他捧着圆嘟嘟的脸对着窗外一棵白杨树发呆，眼珠半天都不转一下。我碰碰他胳膊肘，问他在树上看到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和我说，他想他的狗了，那是一只特别好的狗。
胖虎是他的小名，大名叫韩国光，就住在我家西邻。
九十年代初，小县城的单位家属院不过是连成排的红砖房，家家的屋子和院子有一面共用的墙，半点不隔音。东家的南瓜爬上西家的墙，前院的喇叭花越过屋顶，对着后院开放，所以对于胖虎的大事小情，我一清二楚。
包括胖虎妈妈数落他的声音都会随风飘到我家院子里——没做作业、划坏衣服，偷拿了大人的钱跑去游戏机厅……连他被妈妈拿着笤帚疙瘩追打的事，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他有狗，我怎会不知道？
我当然不信他的话，猜他是看见我的猫咪有点眼馋，故意在吹牛。
但，胖虎虽然作文写得不怎么样，却偏偏将那条叫金帅的狗说得有声有色，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想听他讲下去。
那只毛色棕黄，眼睛贼亮的大狼狗，耳尖有撮白毛，像朵小白花。我随着胖虎的讲述，慢慢在脑海中勾勒金帅的模样——威风凛凛，又帅又萌，大约与电视剧《警犬卡尔》中的主角类似，跑起来像一支离弦的箭，带起嗖嗖风声。
金帅能听懂各种指令。会坐、会站、会打滚，除了这些讨人喜欢的动作，它还能开门、拿东西。
“拿什么东西呢？”我问。
“鞋子、笤帚、塑料盆，有些东西它虽然不并不认得，可只要你指给它看，拍拍它的脑袋教两回，它就能记住。”
我摇头，表示不信。
我这个总被老师夸聪明的学习委员，对着课本跟着老师念好几回，睡一觉就忘了大半，一只狗凭什么会比我记得快，教两回就记住？
胖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中的一只狗聪明得有点过分，眼睛骨碌转了一圈，转而说起金帅的另一桩轶事。
02
那段日子的课间，胖虎陆陆续续给我讲了好些金帅的故事。
有些很有趣，比如它有时会对与人握手这一项目感到不耐烦。虽然不拒绝伸到它面前摊开的手掌，慢吞吞地抬起一只爪子，放进人的手心里，但使劲侧着脸，不肯看人，间或斜瞟一眼，表达不情愿。
随着胖虎的描述，金帅在我的心里的形象愈发清晰，它已然脱离我对狗这一群体的普遍认知，有了独属于它的个性。就这样，我虽仍然不信胖虎有过这样一只狗，但又常常主动问他金帅还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听故事、看八卦谁管真不真呢，好玩最重要。成年后，我也喜欢在手机上划拉出各种八卦新闻小道消息，在似真似假跌宕起伏的情节中获得快乐。
“金帅还捡到过金戒指，它嘴巴里含着戒指一路跑回家，一低头，就听见吧嗒一声，黄澄澄的金戒指落到地上。”
“它还认得金子？”我惊呼，看看有同学回头看我，忙捂住嘴巴。
这一次，胖虎说得保守。他思考了两秒钟，转转眼珠，才回答我，“也不一定是认得金子，它可能知道亮晶晶的都是好东西，因为它还捡过好几枚硬币回家。”
哇！这个技能对主人可太友好了，我无法遏制地幻想了一番，无视已经打响的上课铃，我还是悄声追问了一句，“也是含在嘴里吗？”
趁着老师走上讲台的几秒钟，胖虎撇着嘴嘟囔，“是啊，它又没有手。”
讲得越多，胖虎就说得越流利，还会这样理所当然地反问，就好像他真的有过这样的金帅。
胖虎口里的金帅从不偷吃。不像我家的猫，是家里最需要被防备的“小偷”，家里但凡做点荤腥，总得随时收进碗橱，再关紧门。
胖虎却说金帅非但不偷吃，而且无论多饿，也只吃主人给的东西，别人扔来的大骨头，它不过嗅一嗅，必得主人发话才肯吃。
回想我家的狸花猫在妈妈转身的瞬间，窜上桌，叼起鱼，一扭屁股跳到窗外，一溜烟爬树上墙的身影，我不由又羡又妒，“那它不是有点傻？宁肯让自己饿着，应该先吃饱再说啊！”
“它这叫不吃嗟来之食。”胖虎拿了句文绉绉的话反驳我，还斜睨着我，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
真是太可笑了！一只狗，懂什么嗟来之食？我嗤之以鼻。
胖虎倒生起气来，眉头拧成疙瘩，胸脯起伏，气哼哼地道，“这是忠诚，忠诚，你懂不懂？狗和猫最大的区别就是狗忠诚。”
狗和猫的区别可多了去啦！比如，猫咪比较爱干净，总是将自己舔得干干净净；猫不止能在地上走，还会飞檐走壁；猫咪的身体柔软，弓着腰打架，跳来跳去，脚底像踩了弹簧……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的狸花猫会主动跳上我的腿，蜷成一团，让我抱，让我摸，它那懒洋洋的小呼噜简直就是催眠曲，好几次我坐着就睡着了，而胖虎的金帅只存在于他的描述中。
不过，看胖虎一本正经地生气，我怕打消他的叙述热情，仅在心底悄悄地反驳他的话。
03
金帅救过人哩！
救了谁？大人还是小孩？是有狼要吃人吗？我的脑海中瞬间跳出一只狗与几只狼在荒凉的山石间撕咬搏斗的情景。
胖虎摇头，否认我脱口而出的猜测，“现在的农村也没有狼啦！是村里几个孩子下河玩水，谁也没发现牛牛不冒头了，是趴在岸边的金帅先发现不对的，扑进水里，将牛牛拖到岸边，如果再迟半分钟，牛牛就活不过来啦。”
这也太神了吧！
在我的追问下，这一幕的细节被补充得越来越完整——
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日光灼灼，空气持之以恒地维持着高于人体的温度，树林里的知了都懒得叫唤，包括牛牛和胖虎在内的一拨男孩，大的十一岁，小的六岁，聚在村口大槐树下为玩什么游戏而争执不休。
虽然，他们统统被家里大人告诫过不许下河，但是，这样的天气里，除了下河还能玩什么呢？树底下没有一丝风，草丛里除了蚊子，还有一种叮咬人的小昆虫，他们玩腻了泥巴，也没有力气在大太阳底下爬墙上屋，做官兵游戏。于是下河玩水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
金帅伸着长舌头，晃着尾巴，没精打采地跟在小主人身后亦步亦趋。这群孩子欢呼着跑进河水里扑腾的时候，它伏在柳树底下吐着舌头哈哈喘气。
“谁都没注意到牛牛溺水了，他挣扎着，两只手拍着水扑腾，想喊救命，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水并不深，如果站直头就可以露出水面。可他腿抽了筋，脚底根本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一群小伙伴，沉到水底。大人们说他一定是呛了水才没有力气。”
我猜，金帅肯定一直紧紧盯着孩子们，否则怎么会发现情况不对的？
胖虎摇头，说它的脑袋伏在前腿上打瞌睡，很久才抬头看一眼河里。所以，金帅是因为耳朵灵敏，能听见水底的声音，那是牛牛掩盖在孩子们嬉笑声里的挣扎。
这个猜测说服了我，总之，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金帅在十万分紧急的时刻如神兵天降。我不禁感慨，狗，的确是人类的好朋友啊！
放学回家后，我还忍不住回味胖虎讲的这幕，独自在大脑中一遍遍演练细节。于是，又产生新的好奇，比如，它作为一只狗，没有手，是怎样将一个光溜溜的孩子弄上岸的？咬着牛牛的手拖他上的岸吗？那牛牛手腕上是否就会多了几个深深的咬痕？
第二天，我一看见胖虎，就问他这个问题。
胖虎翻翻眼，呛了我一句，“谁会注意这些呢？一起下河的孩子没留意，金帅又不会说，至于被救的那个已经昏迷了。总之，被救的牛牛的身上没有牙齿印。”
我不介意他的语气，根据他给出的信息得出结论——金帅大抵上是用头顶着牛牛，将它推到岸边。
嗯！就是这样。
04
当然，我还有一桩更想知道的事，就像白雪公主被王子救活后，总要成为王子的新娘才算故事圆满一样，这救人事件更得有个美好的结局吧？
我盯着胖虎的眼睛问后来呢？牛牛的爸妈听说金帅救了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对这只救命恩“狗”感激涕零？虽然不能像对救命恩人那样，扑通一声跪下，那也总该买上一大盆能让它跑餐几顿的肉骨头吧？
胖虎摇了摇头。他垂下眼帘，不看我，仿佛在自言自语，“大人是惯会忘事的，后来金帅被大货车撞飞躺在路边，牛牛爸不过看了两眼，叹口气就走了。”
我被这话弄懵了，愣了半天，才明白胖虎说的是什么意思。金帅被车撞飞了？它死了吗？
聪明的、忠诚的、救过人的金帅，怎么能这样死？就算编故事，也不能给它这样的结局，对吧？
一股热辣辣的火气直冲我的脑门，愤怒让我忘记正身处教室里的自习课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抬的手，一把就推向胖虎肩膀，怒斥他胡说八道，“金帅根本没有被车撞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家里从来就没有养过狗，你撒谎。”
我这一掌的力气有点大，“哗啦”一声，胖虎竟被推落板凳，斜着身子歪向地面。幸好，他左手撑住了地面，但桌上的课本、铅笔盒都被胳膊带着散落一地。
瞬间，满教室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俩。
我不由为自己的粗鲁感到羞愧，作为一向被老师表扬的学习委员，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呢？一股委屈紧跟着油然而生。一定是胖虎的故事结尾太敷衍，才让我忍不住生气。明明金帅已经被描绘成完美的英雄狗了，怎能让它这样潦草收尾？
胖虎没生气，他抿着嘴，慢吞吞撑起敦实的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本子、摔得七零八路的铅笔盒。有支笔滚到前面同学的板凳下，他挪出座位，撅着屁股半蹲在地上捡，垂头丧气的模样显出几分可怜，我更后悔推他那一下。
于是小声解释说，“主要是你说的这个结局我太不喜欢了，就算编故事，结尾也得认真对待，老师说做什么事都不能虎头蛇尾，对吧？”
“如果你不想再给我讲金帅的事了，可以说从此后，金帅成了村里孩子的保护神，被每个大人信任，陪着他们上山下水，探险寻宝……，甚至让他跑进山里，成了森林之王也行啊。”
胖虎低着头，依旧不看我，几秒钟后，干脆垂头伏在两只胳膊叠起来的肘弯里一动不动地趴着。过了半晌，传出来压得很低的声音，闷闷地——
“金帅确实不是我的狗，它是外婆家邻居牛牛养的狗。”
“我才是那个被它从水里救起来的孩子。”
“它确实被车撞到，很严重，两条后腿都压碎了，牛牛的妈妈不肯再要它，我的爸爸来看了一眼，也不要它，虽然它救过我，但还是被卖狗肉的店老板拉走了。”
原来，胖虎讲的一切竟是真的。刚刚过去的那个暑假，胖虎在乡下外婆家住了一个多月，认识了牛牛家的l金帅。
金帅不情愿地跟他握手，金帅不肯吃他喂的肉骨头，金帅还救了他的命。
胖虎的声音断续，我确定他在哭，因为我也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只得像胖虎一样，伏在胳膊圈起来的肘弯里继续听他说。
“牛牛妈说，胖虎后面两条腿骨头都压碎了，救活也只能是个瘫狗，还不如早死早托生。她给狗肉店打电话，金帅躺在路边，还努力对她摇尾巴。”
“我也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求他把金帅买下来，救救它。爸爸恰好在附近，他骑车来看了一眼，也可能是两眼，叹口气，就走了。他说他和妈妈上班都忙，没有空照顾一只狗。”
“我跑去叫外婆，只有外婆同意救它，可等我和外婆揣着钱再赶回去时，金帅已经被狗肉店的车拉走了。”
“牛牛说它被车拉走时，还在伸长舌头舔他的手。”
那天，我俩的课桌都湿漉漉的。我和胖虎拉钩，约定我们不要长成我爸爸和他妈妈那样的大人。
……
如今，三年级和九年级的过往都在时间之河里飘飘荡荡，离现在越来越远，宛若隔了沉沉暮霭，须得凝视良久，才能记起来一些，包括那条叫金帅的狗。正因为我没见过它，连一张照片都没看过，所以，它始终以威风凛凛的姿态长久定格在时间之河的岸边。
如今，我不敢扶街边摔倒的老人；对不平事绕过去继续走；连看热闹都隔得很远；对很多事觉得无所谓，更多时候，我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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