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都不要说，听外婆的话

01

梵高说：“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去。”

我一直相信外婆还未走远，因为，她走得很慢，一直都很慢。

前两天周末，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场景真真切切，她还是笑得那么慈祥，我去看望她时，她挪着步子打开柜子拿出许多零食，我知道，她也会分给其他外孙，可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绝对是最多的。

关于外婆的故事，我不知从何说起，母亲告诉我许多片段，即使我想象力丰富，也不能将她漫长的一生细细勾勒出来。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同样也是一个很伟大的女性。

外婆一个字都不认识，个子高高大大，年轻时和外公在北京修铁路，不知出于什么可怕的传言，他们放下那份工作逃荒般从北京回到陕西，成了地道的农民。

外公有点文化，从北京回来后农闲做点贩大米的小本生意，即使这样，一家人生活也过得拧巴，六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工分，为了布票粮票，大的照顾小的，一群孩子堆在一起没少争吵。

外婆很开明，除了大姨没有上大学是无奈之举外，其他几个孩子她全部赶着去念书，很多年以后，大姨还是不无抱怨地说道：“妈偏心眼，我没念书在社会上吃了多少亏。”

六个孩子中属我的舅舅最有出息，他很有上进心，点灯熬油、通宵达旦地学习。外爷心疼煤油，整天骂骂咧咧地不让他读，他就第二天早起，天刚蒙蒙亮，一个孩子的身影出现在地畔上，等到太阳高照，他才开始给牛割草。

后来，舅舅成为我们那里出了名的大人物，这和外爷的抠搜与外婆的大度有很大的关系。

02

我小的时候，就觉得外婆脾气很不好，整天和外公斗嘴。即使舅舅出差回来买多少贵重物品，她临走还是会痛骂一番，她和舅舅总是意见不合，也许是舅舅总违逆她的心思，所以她觉得最不孝顺的人，就是自己的亲儿子。

我七八岁的时候，家里经济情况很糟糕，记得有一次，连买袋食盐的钱都拿不出来。母亲和父亲经常为些小事斗嘴，一吵架母亲就回娘家，外婆实在气不过，跑到我们家理论，一看父亲委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大骂道：“那这日子我看也不用过啦！”她冲到院子拿着铁锹将家里的家具、桌上的用品全部敲翻在地，我们家唯一的立柜式穿衣镜，就是从那个时候破碎的，那时我七八岁，这件事在我的童年可谓阴影般存在，我从来没有听过一整块玻璃碎掉的声音，那么刺耳，仿佛同时将心脏也碎成几片，她砸完东西，转身看了我一眼，摸着我的头又骂着离开。

这就是外婆的脾气，一旦触犯了她的底限，别说交情，该让你长记性的时候，会让你终生难忘。

后来母亲一看外婆真生气了，家里的东西也砸了，她又有些心疼，回家前闷闷不乐，外婆喊住了她，从衣服的内襟口袋里掏出几百钱。

“拿着，回去给孩子买点衣服，看孩儿头发都长成啥了。”母亲眼睛一湿，接过钱转身就走，回到破烂不堪的家时，看着我仿佛是难民营的孩子，整张脸乌黑，身上衣服油光发亮，母亲心肠一软还是顾念这个家，烧了整整一大锅热水，院子里放了大铁盆，那天下午，我被母亲摁着头，全身搓得通红。

毕竟，好多天没有见水洗澡了。

03

十二岁那年，我的个子比同伴低了好多，母亲为此担心起来，将来成小矮人（侏儒）怎么办？娶不到媳妇怎么办？是不是营养不良？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

她把这些担心和顾虑全说给了外婆，因为她认识的人很多，总有办法。虽识字很少，但懂得的民间禁忌和偏方甚多，更重要的一点是她信佛，家中的佛堂一天到晚点着蜡烛摆着水果，她身体康健的时候，也和许多善男信女一样去很多寺庙或者人家通宵吟诵佛经，赚钱是小事，热爱是发自内心的。

母亲说过之后，外婆一直放在心上。那年六月，我们村开一年一度的庙会，四面八方的信佛之人和求佛之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我还在学校上课，突然就被母亲接走，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剃一个“锅盖头”不明所以地来到寺庙，快到目的地时，母亲说：“到了一句话都不要说，听外婆的话。”

那天人真是多啊，孩子、大人、老人、黄纸、红炮、佛像、佛经、和尚、尼姑什么人都有，祈福消灾就在这一天，我那时才觉得，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人，和蚂蚁搬家一样汩汩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外婆见了我也没有多说几句话，黄纸烧成的灰烬漫天飞舞，我却低头留神那些还未作响的“闷葫芦”鞭炮，只要重新点一遍，肯定还是会有很大声响的嘛。

很快一个面善的和尚出来，外婆指示我别动。我愣在原地，和尚将黄纸叠好点燃，火光在我头顶盘旋几匝过后，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嘴里嘟囔着佛经，双手抱着我的脖子一下举了起来，左转几圈，右转几圈，任凭我脖颈间的骨头嘎嘣作响，他也毫不在意，好在时间并不长，我就痛快地去玩耍了。

此后很长时间，我都觉得外婆加入的是邪教，那时我对初中课本兴趣很浓，看了几篇文章，便深深怀疑那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的科学性，可神奇的事，第二年春天，我的个子不断冒节增长，暑假在田野中迈开脚步奔跑，那年足足长高十四厘米，一下赶超同伴，母亲为此经常给邻里提说：“都是他外婆那场事做得好。”

04

上了高中后，我很少见到外婆，也就是几年时间，她的衰老速度令我吃惊。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一天天长大的同时，她也在一天天消耗着，终于有一天深夜脑溢血将一个意志坚强、说话宏亮的女性彻底击倒。

此后，她开始坐在轮椅上一句话也不想说，尽管脸颊仍有光泽，但眼神变得呆滞许多，以前，她骂人总是扯开嗓子训斥，大有说不过就要动手脚的架势，可现在，她真的是老了，一旦不从心意，只有哭。

有一次，表哥的婚事还无着落，外婆说话很费力，表哥一时听得不耐烦，音量放大了说：“婆，我的事你不用管了，你只把自己的身体保养好就成。”刚说完这句话，站在身边的我看着她气得发抖，泪水很快就流了下来，嘴里急得吐不清字，但我知道她气愤地是什么，这个大家族，哪一件事她没有过问，现在坐在轮椅上了，她就不是一家之主啦！后辈竟然用这样的语气来和她说话，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吗？

外婆终归是个很执拗的人，但我在长辈面前一向温顺，每次回来总会进小区看望她，每次去她都很高兴，刚说不了几句话，她又挣扎着起身，柱着拐杖前往黑漆的柜子，取出钥匙让我打开，亮出很多很多的零食让我自己拿，酸奶、酥饼、虾米饼、葡萄干、巴旦木、红枣，瓜子、水果糖，我都长成大人上大学啦，她每次见我都要让我敞开裤兜，一把一把地将零食塞进裤兜里……

每次从外婆家出去的时候，我全身鼓鼓囊囊的，反倒觉得自己像个永不餍足的小偷。

05

几年时间，她经过康复治疗，已经能够慢慢脱离轮椅一步步朝前走，说话和思维也慢慢恢复，虽仍不如前，但更多的愿望多了起来。

比如，她喜欢每天清晨早起，在院子里多走几步；比如她每天下午，和左右街坊聊聊家常；比如偶尔给自己和外公做点吃的。

她一点一点的要求多了起来，子女们反倒不好照顾，人老了像个孩子一样不安分，有一年春节大雪封路，初二那天，她执意要去山上拜佛会见老友。

母亲和大姨早买好供奉佛的东西，但还是想劝劝她不要出门，万一感冒可很难恢复的哦！但外婆绝不听劝，执意一个人柱着拐杖，穿着布鞋咯吱咯吱地踩在细雪上，不顾一切地朝前走，母亲一看拗不过，连忙打了出租车，几个人一同上山拜了佛祖，她也心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老友。

尽管子女迁就她的意愿，但她还是装作不理不睬有些生气，只有当我进去的时候，她才愿意打开话匣子，问东问西。

“有没有女朋友啊！”

“最近学习紧张不？”

“所有外孙里，奶奶就喜欢你，听话懂事，家里穷点不要紧，但你一定有大出息。”

她握着我的手，不知为何又哭了起来，大姨说：“你奶奶又想起陈年往事了……”我突然觉得，她的陈年往事里，不也有我嘛，还有我的母亲和我贫穷的家么，她老人家是放不下任何一个生活困难的子孙们，想到这里我的泪也在眼眶打转。

那一天我依旧鼓鼓囊囊揣了很多好吃的，她趴在阳台上看着我，我回头多看了一眼，却没想到是最后的离别。

上大学后，我很少回家，端午节前夕，传来外婆去世的消息，她的离开是突然的，像是神明凌空召唤，但对世人不好交代，故假装她早起摔了一跤，与世长辞。

有些痛苦是难以自抑的，回家的时候，亲人个个披麻戴孝，我突然觉得少了一个疼爱我的老人，关心我终身大事的长者，和永远认为我是个孩子的外婆。

时间也不会冲淡想念，我现在想起她，坐在电脑前一个个文字敲过，鼻子仍是一酸，再坚强的人终将会倒下，而给人温暖的人永远值得让人想念。

这种温暖的力量根脉相连，她不是外人，她是我妈妈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