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说谢义,宿舍楼事件后,苏杰宇对他那天躲着没出来很是生气,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没跟谢义再联系。谢义忍不住了便给她打电话问她:“你怎么这几天都不接我电话?”苏杰宇冷冷地反问他:“跟我种人做朋友你不怕影响你?”谢义连忙赌咒发誓:“我要是没把你当朋友就让我出门让车撞死!我那天真是有事回家了!”
苏杰宇“呵呵”笑了,她本就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况且又是对自己弟弟,便只顺势讹他:“好啊,要是还当我是你姐,今天晚上你请客,敢不敢?”谢义连忙答应。苏杰宇又道:“把柯明哲一块儿叫来,大家人多热闹。”谢义应了一声,到晚上想来想去,终是没叫柯明哲,只一个人去了,带着下个月的伙食费。
苏杰宇则叫来了自己的一个闺蜜,这女孩叫做邢乐乐,是个烟不离手、浑身奢侈品的美女。
两人见谢义只一个人,问其原因,谢义谎道:“今天是周末,他回家了,没时间。”
苏杰宇点了点头,点了好些酒水,几人坐着喝了一气,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听的舞池里嗨曲骤起,声乐激昂,一众亢奋的男女纷纷涌入舞池。兴奋的苏杰宇早已跟着音乐手舞足蹈了,拉着两人就要下去跳舞。
谢义摆了摆手没起身,他到夜店里来从不跳啊蹦啊,任谁拉也不进去,只说是不会跳。拉他的朋友往往暗骂一声;蹦迪还有什么会不会的。便不再理他。
谢义只在旁边静静地坐着。他始终觉得自己跟这群疯了似的男女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帮男的大都留着各种怪异的发型,有的光溜溜的胳膊上纹着狰狞的刺青;而女人们大多衣着简单,把腰肢扭动的妩媚而又妖艳,如水蛇一般。
这里空间太狭小,聒噪的音乐、亢奋的叫喊,女人集体裸露出的白肉,在一次次霓虹变幻中层层交叠,整个世界都似在颤栗、疯狂。
谢义觉得他和他们之间似乎有一条河,偶尔驻足观望,对岸是灯红酒绿繁华世界,而彼岸是青山寂寥,芳草蔼蔼。对岸固然看不起这边的粗鄙简单,而这边也看不上对岸的浮华堕落,两边只可隔岸相望,既然不想过河去湿了自己的鞋子,那还不如就这样静静的坐着,冷冷地观望。
单纯的谢义始终认为他和他的朋友都是河这岸的人。
而苏杰宇则明显属于河对岸的。她崇尚乐在当下,只要进了夜店,一听到这种亢奋的音乐便会变得兴奋,忍不住就想摇、想跳、想尖叫。尤其是几杯酒下肚,她的脸上涌起红潮,会跳得更加兴奋,玩得比周围任何人都嗨、都疯狂。
谢义认识她就是在相似的场合相同的氛围下。
那是在柯明哲表姐留学国外暑假归来的聚会上。柯明哲表姐包下了个酒吧,当晚请了很多人,据说当天酒吧附近所有的停车位全被各式各样的豪车占满。来了很多年轻人。甚至有人说那是燊城建市开埠以来最大的一次富二代聚会,来的人具是非富即贵,全是俊男美女。
那是谢义此生第一次进夜店,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接触酒精。只因在这之前有次无意中跟柯明哲感叹:这辈子还没进过酒吧了,都不知道酒吧的门朝那边开。不曾想被柯明哲牢牢记住了,他很诧异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大的男人还没进去过酒吧,便趁着这次机会带上他一起来长长见识。
那晚很热闹,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房顶,疯狂的人们放纵的摇摆,青春的荷尔蒙下尽是歇斯底里的狂欢。
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谢义就像一只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雏鸟,蜷缩在觥筹交错的不起眼角落,却又睁大着好奇的双眼。他从未见过原来人们可以这样癫狂,也第一次知道原来酒精是如此甘甜刺激。他晕乎乎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劲爆的音乐穿透耳膜,仿佛也在颤动着他的心率。他忍不住想要跟着摇摆,可惜前二十年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还是束缚了他,他只是在岸上观望,终是没冲入舞池。
谁料当他站在岸边看风景的时候,也有双好奇的眼睛在对岸看着他。她是苏杰宇,当时已经醉了七分,只因输了行酒令,被要求向一个男生问一句话,因误信人遥指,以为醉态可掬又孤僻独处的谢义是这里半个主人的柯明哲。
谢义也注意到有个女孩儿一直在看着他,忽又见她揿着一盏高脚酒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当时大厅里气氛热烈,苏杰宇只穿着一条乳白热裤,上身着件淡蓝色吊带衫,一摇一摆间,半个酥胸、一条鸿沟若隐若现,吓的谢义忙转头看向一边。再一抬头间,那“鸿沟”已坐到了身旁,口鼻中已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偷偷地看她一眼,只见她脸颊绯红醉眼迷离,半个身子斜斜地靠在吧台上,一手托着耳后,眼神大胆炙热,直勾勾地望着他。
羞的谢义直接脸红到了脖子根,忙转过头来假装望向他处,心内已如小鹿乱撞,砰砰响个不停了。
苏杰宇将他这份羞涩看在眼里。这让她忍不住想笑,这年头,还真少见这种纯情害羞的男孩儿。一时间玩心大起,故意逗他,就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几乎要贴在他身上,仍是那么不说话,默默看着他。
谢义只觉耳边吐气如兰,忙往旁边挪了挪,谁料这女孩儿仍跟了过来,仍是那么近。一时吓的不敢动了,只装着低头喝酒。
苏杰宇越看越觉可爱,她自忖这大厅里众人,人模狗样虚伪奸诈者较多,又有几个是人性真实,可放心结交?眼前这小男孩倒还保持着一丝本分纯真,只是不知是真傻还是单纯。
到这个时候她已看出,眼前这男孩绝不是那个打架斗殴、仗着家族势力为所欲为的柯明哲,只不过他既然能被邀请到这里,估计家里也是非富即贵。当下假意说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问他姓名、家中生意等等信息。
谢义少不更事,天性真诚,又见是美女搭讪相询,生恐撒谎叫人发现了被怀疑人品,就一五一十的有问必答,将自己只是柯明哲好友,父亲只是某单位小职员等等个人信息一一如实回答。当时大厅里杂声聒噪,相互聊天只能附在对方耳朵附近大喊大叫才能听清。两人第一次见面聊天就如此一问一答,倒如审讯犯人一样。
苏杰宇冷眼旁观,越看这傻小子越像前几年的自己,毫无心机什么话都跟人说,单纯、原始、纯粹,傻到了家却透着骨子实诚。仗着比他大着三岁,当时心里就把他当做了弟弟,想着以后罩着他。又见他顾盼躲闪,始终不敢看自己,一张脸半羞微敛,倒像个小姑娘一样,醉意熏染下,忍不住便又耍逗他,附在他耳边大声问道:“再问你个问题:你一定还是个小处男,对不对?”
谢义吓得脸更红了,任由她在耳边哈哈大笑,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确实被吓着了,还从未见过这么疯的女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无法讨厌起这个女人来。相反,他们的关系越处越好,甚至好到无话不谈。虽然他明知与这女的是隔着一条河的。她是在繁花似锦的那岸,而自己是在杨柳青苔的这岸。可是仍还是莫名其妙地想亲近她。是因为她漂亮?是因为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有时他甚至还想:抑或是她那句疯话?
想着想着,从未谈过恋爱的谢义脸便红了。他懊恼地揪住头发,苏杰宇那晚妖冶的模样和银铃一般的笑声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抬手去驱赶,胳膊上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刺青分外刺眼。
那是个名字,当年堂叔过世后,堂婶带着堂妹谢囡改嫁外地,举家搬迁时谢囡给他画上的。那时他们都不大,谢义13岁,谢囡只有11岁。
离别时明明是个大晴天,但在谢义的记忆力却是个阴天。小小的谢囡写完自己的名字后依依不舍地对他说:“可千万不要忘记我哦!”谢义使劲地点头,眼睛早已湿漉,下次相见已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汽车绝尘而去,谢义父亲放下挥舞的手,却左右找不见了谢义。原来他竟跑到了家纹身店,他不想让这离别的记忆终被抹去,于是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钱,指着那瘦小的手臂对老板说:“把这两个字纹上去这点钱够吗?”那个老板惊讶的看了他一会儿,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很痛啊!”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现在当然早已不痛了。谢义独处时常常伸出手指轻轻地在这两个字上摩挲。这两个刺青早已溶入了他的生命。他从不穿短袖,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它。它只属于他自己,他看见它们时,谢囡那张白皙漂亮的脸颊就会浮现出来。她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文静,这个苏杰宇哪能比得上她呢?呵呵,他把头发松开了,心也变的平静。呵,看看,这真是个疯女孩儿,以后还是少惹她为妙。
话是这么说,但苏杰宇过来找他出去玩,他每次都不好意思拒绝。这苏杰宇似乎欺负定了他,谢义脸皮子薄,一起出去吃饭玩耍不能老让她掏钱,少不得有时主动抢单请客,但他的生活费拮据,有这么一次就得好几天吃泡面了。
玩够了跳够了,苏杰宇也醉了。三人出来在门口分别时已是凌晨两点。
街上夜风习习树影摇曳,苏杰宇难受地“哼”了一声,有风轻轻吹起了她几缕头发。她裹了裹身上那几件本就很小的衣服,竟然跟谢义说,她不要回家,要他带她去住宾馆。
谢义吓了一跳,住宾馆?那不就是开房吗?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阵慌张。苏杰宇忽然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了他的耳垂,来回搓着,似乎其味无穷。“你的耳朵怎么又红了?真可爱!”谢义摇头甩开她的手,心里却是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
这个疯丫头到底想干什么?柯明哲说她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隐隐约约朝一个方向想象,这让他想起近日老做的一个梦,那梦境深处有一座粉色山峦,半山腰上有个洞,黑漆漆的神秘又诡异。洞里有什么他总想看看,但每次临近洞口的关键时刻就醒了,然后浑身大汗淋漓,内裤已是湿粘嗒嗒的一片了。
难道今天可以一窥究竟了?谢义心中突突跳着,像是中了邪,鬼使神差般跟着这疯丫头走。
苏杰宇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三转两转便找到了家宾馆。不远处一对情侣相拥着也向这边走来,看来这儿生意不错。
苏杰宇说:“给我开个房间。”那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脑袋已然谢顶,露出了一片光光的头皮,正低着头看一本厚厚的小说。听到苏杰宇不耐烦的敲桌子声,头也不抬地只问“大床房还是标间?”苏杰宇侧头看着谢义,秀发斜着垂下一片,脸蛋在日光灯下红扑扑的诱人。谢义被她看得紧张,忙望向一旁。
苏杰宇说:“当然是开个大床房。”秃顶老板报出价钱,登记完身份信息,扔过来房卡,说了房间号,谢义如数付了钱。秃顶老板忽然向后一比划,指着后面柜子上那些什么什么补、什么什么药之类的问他:“要不?”,语言简洁精练。谢义涨红了脸,他没用过也知道这些是干什么用的,赶忙摆了摆手。苏杰宇已拿着房卡趔趄地上了楼,谢义忙在后边跟着。
二楼的楼道窄小狭长,两侧墙壁上嵌着几盏壁灯,点点缀缀发着黯淡的光,墙壁上竟还挂着一幅幅风骚的裸女画,那裸女个个身材曼妙,尽显风骚。红地毯远端那间敞开着的房间就像个充满诱惑的黑洞,苏杰宇窈窕的背影吸引得他不顾一切,他一步一步只想跟着她走。忽然,手机响了,在寂静的楼道中分外刺耳。谢义低头看,是他老子打来的。肯定是周六了问自己怎么不回家,不想接听,便把响铃调到了静音。苏杰宇已开了门,倚在门口问他:“谁了?”谢义回答:“朋友,没事喜欢扰我一下”。
苏杰宇笑了笑,头侧着顶着门,两只眸子乌黑发亮。“今天玩得真高兴”,她把外套脱掉,露出了里边白色的衬衣,随口又向谢义说道:“天不早了,你也回吧,明天见。”
谢义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秒钟心里有些失落又有点如释重负,她说……让我回去?看着眼前关闭的门,谢义不禁哑然失笑,是啊,我当然应该回去啊。
呵,黑洞消失了。灯光也似乎一下变得柔和。谢义靠在墙上笑出声来。他这才注意到眼前墙上的一幅人体写真:一个女孩儿穿着一件透明的纱衣在月光下独舞。那匀称的体态,洁白的肌肤,优美的舞姿,清冷的月光下似在哀怨,或是在孤芳自赏。谢义忽又一想,刚才注意的可不是这些。这么一想,他笑得更来劲了,笑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龌龊。
忽又想起谢囡,想起那时她的音容笑貌。可惜时光如梭,如今也不知道她变成什么样了。正暗自嗟叹间,见楼梯口处转上来了刚才跟在后面的那对情侣,他们诧异地看着正对那幅裸女图发笑的谢义。谢义也惊讶地看着这一男一女身上竟佩戴着自己学校的校徽,竟都是自己校友。好在大家都不认识。谢义忙低头下楼与他们擦肩而过,庆幸自己没戴校徽,不然的话被在这种地方辨认起校友来,那感觉肯定怪异。好在这两校友都并未在意他。
走至楼下,秃顶老板仍在看那本书,就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秃顶老板不死心地朝后一指,说:“我这儿什么都有,不用出去买,全是真货,还有吃的”。谢义挺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不用了”。赶忙推开了门。
外边有风。白桦树叶哗哗作响,还挺冷。怎么刚才没发现呢?谢义边走边拿出所有的钱来数了数,加上刚才的开房钱,今晚上才花了八百多。而说好了自己请客,苏杰宇也没少花钱。又拿出手机来,看见前后已有六个未接了,全是他老子的。懒得回电话,又重新把手机装好。他不用回家也能猜得出来,他老子见他不接电话肯定气得能把头发都竖起来,然后就是红着眼睛坐在那里狠命抽烟,抽得满屋子烟雾缭绕。谢义有时候就会突然在想:母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就得肺癌,会不会就是因为每天他都这么狠命地在她面前抽烟呢?
谢义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还好他们都睡了,里面漆黑一片。他慢慢关好门往里走,黑暗中有个火红的亮点明显地亮了一下。谢义吓了一跳。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面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声音沙哑又略有些疲惫。父亲脸部轮廓在黑暗中慢慢浮现完整,那亮点是他的烟头。
谢义打开灯,满屋子果然烟雾缭绕。继母竟也在,穿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蓬蓬松松散落肩头。记得她刚来时候留的是短发,短小精炼的像个学生。但自从见了母亲一张相片后,她就留起了长发,还拉得笔直。谢义在心里说,你就算拉得再长也绝没我妈漂亮。
“我朋友家看电视,忘时间了”,谢义随口说道。继母一句话没说站起来回房了。她也从没和谢义说过几句话。父亲深深吸了口烟,烟雾又开始绕着他盘旋。自从谢义生母过世以后,他开始不习惯去正面看谢义,他甚至怕跟他四目相对。有人说谢义长得随了他妈,尤其是那双眼睛。
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灭,一句话没再说也回了房。谢义孤单单地站在那里,不远处有一声冰冷的关门声,他觉得有些冷,想不到真就沦落到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谢义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早知道这样回来干嘛,在那儿开房多好。不禁有些酸楚,如果是继母所生的小妹这么晚回来的话,他们大概不会这么冷淡吧!
窗外滴滴答答下雨了。谢义侧着头看着母亲的一张遗相,那时尚未遇见父亲的母亲长发飘逸,秀气袭人。这是全家唯一一张母亲的照片了。谢义伸出手指轻轻在母亲的照片上摩挲。母亲当年这么漂亮,怎么就偏偏看上了他?
谢义随手关上灯,四周坠入黑暗。窗外的雨似乎下大了,远处隐隐响起雷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听见客厅里有人在说话。他穿起拖鞋揉着眼睛走到了门边。客厅里坐着的是父母,他们没有开灯,轰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一道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颊,母亲脸上叹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下雨了。”
父亲没说话,过来轻轻抱住了她。这是谢义第一次看见他抱母亲,母亲倚在他怀里,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那因病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更加苍白。她问:“等我死了,你就娶她过门对不对?”父亲紧抱了她一下,伏在她身边轻声说道:“不要想那么多。等你好了再说这些好吗?”。母亲失声哭了出来,她紧紧抱住他,眼泪和声音一起在他怀里哽咽。她哭道:“要是有来世的话,我宁愿认也不认识你!”。
父亲长叹了一声,紧紧抱住了她。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夜雨的凄凉。小小的谢义倚在门边,他不懂母亲的悲伤,也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母亲。
几天之后他正和谢囡躺在草坪上看别人放风筝,各色的风筝飞的好高好远。谢囡说,只要线一断,他们就会蹿上云彩,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找他,来人气喘嘘嘘地告诉谢义:“你妈出事了,从十一楼上掉了下来!”
他发疯一样跑到了医院,摔在地上的母亲被一席白单遮着。他哭着想掀开白单,早有人把他抱到了一边,大人们谁也不想让他看到这种惨烈。围观的人里边有人小声说,有人看见母亲站在十一楼阳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是笑着的。谢义后来时常站在楼底仰望着十一楼阳台,遥想着母亲往下跳时的种种,她在笑什么呢?是苦笑还是冷笑?真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吗?
十一楼阳台是空的,母亲往下跳时的影像却时常出现在他梦里,虽然他当时并未在场,甚至都没见母亲最后一面。但又似乎是亲眼所见:母亲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张开双臂扑向了云彩,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飘飘荡荡地浮在空中,像一只美丽的白蝴蝶。谢义在不远处看着,她临死都是那么的漂亮。
妈……,他嘴里喃喃着,睡梦里伸手抱向了那只断了线的风筝。
等谢义再看见苏杰宇时,是在几天之后的一个下雪天。
燊城的冬天很冷,尤其是在下过雪之后,会冷到让你怀疑人生。往年每年都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扑街的醉鬼被冻死。早以前的燊城人一到冬天基本就不事生产了,就是杀猪宰羊然后围坐在火炉旁喝酒吃肉。冬季恶劣的天气也造就了燊城人嗜酒豪迈、热情火爆的性格。
而如今,随着一个又一个不正常的暖冬,抑或是人类已进化的不怕冷了,很多地方冬季都失去了它的清冷色彩,没了白雪、没了冻冰,甚至有很多女孩子,冬天依旧穿的很省布料,对冬天一点都不尊重。
还好素来爱凸显美好身材的苏杰宇这次还有理智。远远的谢义和柯明哲看见她站在簌簌飘雪中,上身穿着不知是谁的一件白色羽绒服,宽大又臃肿,套在她身上像裙子一样,活像娇小的她是被包饺子一样给包了起来,只留两只胳膊在外边,还得支叉着。下身穿着件紧身牛仔裤,冻得直在原地跺脚。
柯明哲远远地看着她在雪地里低头围着颗小树打转跺脚,小声跟谢义说:“这家伙这会儿才最像女人!”谢义听着笑了笑。忽然想起曾跟她去“开房”那晚,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在这白茫茫一片的干净中愧疚于那晚的龌龊,于是不敢去看她的眼。
偏苏杰宇见他看见自己脸又红了,带着手套还忍不住要去揉搓他的耳朵。谢义忙闪开,脸红的已像某种动物的臀部了。把苏杰宇逗得呵呵直笑。
一旁的柯明哲笑着指她身上这白色羽绒服问:“这谁的?肯定不是你的吧?”苏杰宇说:“我男朋友的,诺——”朝不远处一指,只见街对面超市的橱窗里面,一个男的正穿着苏杰宇的那件蓝色紧身外套在瑟瑟发抖,看来定是被她强行扒掉之后换了。三人见他那抱肩缩背被冻得模样,扭过头来直笑个不停。
柯明哲为她拍落肩膀上的落雪,笑道:“找上你做他女朋友算他倒霉。看那天被冻死的吧。”苏杰宇笑道:“谁叫他非要追我?”说着一拍身上这件衣服,问他们俩:“怎么样?我穿上帅不?”柯明哲说:“帅没看出来,倒像这个——”边说边学她把两只胳膊支叉起来,做企鹅状左右晃着。气得苏杰宇就要过来拍打他。
三人嬉闹了一阵,苏杰宇从羽绒服的衣袋里掏出两张大红的请柬来,郑重地递给他俩,说道:“怎么样?郑重吧?过几天是我生日,你们俩一定要来啊。”谢义柯明哲打开来看,只见上面黑字红底写道:兹与二零某某年三月九日在燊城酒店69楼举办生日宴会。在此邀请谢义/柯明哲先生届时光临。邀请人:苏杰宇。
谢、萧二人看着这张请柬面面相觑,谢义抬头看着柯明哲心里疑惑,心想去年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最为印象深刻,分明是夏天天气还热得时候,怎么今年成了现在?却见柯明哲已笑着答应道:“好,到时候我们一定去。”谢义只得愕然点头答应。
三人分别后,谢义便把这疑惑问了柯明哲,柯明哲笑道:“想那么多干吗?只要她一年只过一次生日,过那天对咱们来说都不一样?你就准备好上礼就对了。”说着把那请柬从中一折,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谢义拿着这张请柬开始发了愁,上礼,去年刚认识她过生日就随了二百,今年经常在一起玩,关系这么熟络了,怎么不得个五百?算算这个月的生活费到时候是肯定不够的了。
唉,又得跟家里要。真有点不情愿,跟他要钱总的经过那女人,她是从来不会多给一毛钱零花钱的,要找个什么借口才好了?他犯了难。
想起每次要生活费时那女人那不情愿的样子,谢义就有些生气。这女人肯定把那些钱都当成她自己挣的了,给她自己还有她女儿花起来大方的很,但一到给自己生活费的时候,这才似乎突然发现生活的拮据来。她会一边磨磨唧唧地来回数着钱包,一边小声不停嘀咕着:这个月开销又大了。似乎“这个月开销大了”就是因为给了谢义生活费。谢义咬着牙接过钱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被打发的乞丐。
给完钱后,客厅里总是会出奇地安静,她自顾自地看着她的电视剧,他老子也自顾自地吞吐着他的烟,他是越来越喜欢把自己隐藏在这云山烟海之中了。谢义也不想说话,这种坐在客厅了却不被主人欢迎的感觉让任何人都压抑。他通常都是马上起身就走的。
他讨厌这个女人,烦这个家里关于她的一切。偶尔一个人在家时,总要拿她的东西发泄一通。像她放起的皮包,收进鞋盒的鞋子,特别是她喂的那条吉娃娃犬。她对这狗简直比对她老子都亲,这畜牲大概真通了灵性,她不会明面上做的,它全都替她做了。比如说它会向谢义呲牙,且全家只向他一个人呲牙。谢义知道这杂碎真敢上来咬他,所以但凡家里没人的时候总会格外“照顾照顾”它。
这畜牲被打了几次学的精了,只要一看到只有谢义一个人在家,就吓得夹起狗尾巴缩到床底下不出来。这时候谢义就会满脸笑容地拿出一根扒好的火腿肠亲切地叫着它名字,畜牲就是畜牲,忍不住想吃它就会往外爬。等爬出来谢义就一把抓住它“头皮”,凌空把它提起来。这会儿发觉上当已经晚了,谢义会抡起胳膊像丢保龄球一样把它丢向不远处摆好的五个啤酒瓶。这畜牲四条腿拖在地板上像刹车一样冲过去,撞倒酒瓶后再狠狠地撞到墙上。如果五个全撞倒,那就跑过去把它拎起来再玩一次;如果没全倒,那就打一顿拎起来然后再玩一次。
谢义给这游戏起名叫“狗保龄”,他玩得不亦乐乎。但这畜牲肯定不会觉得好玩,每次被谢义抓住都吓的吱哇乱叫,向他呲牙想咬他、想挣脱。但只要它敢反抗,就是找挨打。尤其是再敢呲牙,谢义更是手头有什么便拎起什么打它,有次干脆把裤带解下来抽它。打的它嗷嗷直叫,这一声声叫唤肯定是在求饶。但谢义听在耳里反而更要打它。不是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么?想起那女人在家时它狗仗人势,想起它的咧嘴呲牙,谢义恨不得扒了它的皮。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它越叫便越打,越打便越恨。叫,我叫你叫,我叫你叫……。
狗的惨叫声,人的叫嚣声以及皮带抽到物体上的响声,在房间里格外渗人。谢义打红了脸,已不管什么狗头狗脸了,胳膊打累了,便用脚踢。有次一脚把它踢出去老远,撞开了小妹妹房间的门,这畜牲便趁机钻进床底下再也不肯出来。谢义抄起根棍子想把它撵出来,不料一撩起床单却被吓了一跳。床底下竟然有个人,这人猛然看见他拿着棍子怒气冲冲的样子被吓着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谢义这才看清,是他那同父异母四岁的小妹妹。
原来他老子两人出去的时候见她睡着了并未叫醒她,从小连骂都没挨过的小丫头隔着门缝看到了一切。一个素来安静沉默的人忽然变得面目狰狞,任谁也害怕。
小女孩看见他吓得哭着直往后撤。谢义一下清醒过来,他有些着了怕,给那女人知道了她不发疯才怪。忙丢了棍子蹲下来哄她,偏床太矮他钻不进去,小丫头又不肯出来。谢义干着急出了一头汗,起身想把床搬起来,小丫头见他要搬床吓的哭得更大声。谢义只得半蹲半跪地又趴下,把被她哭慌乱的心平静一下,用最温柔的声音叫她乳名:“乐乐,乐乐来,哥哥又不打你,来,出来,地上凉……”
小丫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害怕地看着他,好不容易信了他的话,把小手伸了出去。谢义忙把她拽出来,拉起便是又抱又亲。哄她说,之所以打狗狗是因为它犯了错,把你妈的皮包和鞋子给咬烂了。小丫头小声“哦”了一声信了。谢义松了口气,又给了她些钱让她“想吃什么自己买”。刚把她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门响了,那两个提着大包小包推门回来了。谢义忙嘱咐一句:“别告诉你妈,不然你妈还会打狗狗!”
小丫头也真没跟她妈说。那女人回来看她眼圈红红问她怎么啦?谢义忙在旁边说:“刚睡醒,没找着你们就哭了。”那女人把她抱起哄她道:“乐乐最勇敢了,以前晚上一个人睡都不害怕,今天是怎么啦?”在旁边的谢义听的是心虚胆颤,好在他们什么也没再问,又哄了她几句便去做晚饭了。
那顿饭谢义吃的很快,原因是那女人和他老子就刚买的皮包和鞋子那个更好而争论个没完。谢义偷偷看了一眼那小丫头,觉得自己还是赶快溜掉比较好一点。
哦,对了,忘了陈述一下那位受害者,就是那条假装自己是保留球的吉娃娃。当主人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还未砸到地板上的时候,它就立马从床底下冲了出来,刚还夹着的小尾巴竖起来摇摆的像一把坚挺的军刀。那被皮带抽得浑身颤抖模样也早不知去了那里,它又会上窜下跳,咬主人的裤腿,立起两条后腿给主人作揖了。被女主人抱起来“亲亲宝贝”叫映亲昵了一番,连那被打破的狗胆也找回来了,它又敢回过头来对着谢义呲牙了。
人真是很奇怪,能受得了同类其他人的气,却恐怕谁也受不了被畜牲气。有什么能比狗仗人势更令人气愤的了?看着它那走狗得志的模样,谢义立即把对它刚升起的愧疚抛到了一边。以这条狗得智商,它可能到死也想不明白,它挨打不仅仅是因为它对他呲牙,最重要的是它只是条狗。倘若它是只不会仗人势的猫,或干脆是头只知道吃的猪,或许待遇就大不一样了。
谢义正躺在床上想着心事,门响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进来,紧接着露出了双水葱般水灵的大眼睛。小丫头看见他在,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哥哥,”小丫头小声地央求他,楚楚可怜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不要再打狗狗好不好?它以后再也不敢咬妈妈的包包和鞋了。”
谢义愣了一下,有那么几秒钟有股热烘烘的东西从他心里流过。在这个家里,唯一一样与那女人密切相关却又不让他讨厌的也就只有她了。谢义有时候在想,她肯定是个小天使,那缺两颗门牙的笑脸和可怜巴巴样,总是能化解这个家庭里每个人的烦恼。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对狗莫名的气愤顷刻间在这小丫头面前被化解。在这样一个小天使面前,他又怎会不答应了?他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答应了她。
小丫头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
谢义真就再没动那狗一根汗毛,男人本就是用来恪守誓言的。家里没其他人时,他干脆也走开,畜牲可以跟人呲牙,人若跟畜牲呲牙那岂不变成了畜牲了?谢义这么劝说着自己,那狗的生活从此好过多了。
但它,竟然死了。
死的是那么突然,而且还偏偏就死在只有谢义一人在家的时候。谢义蹲下身来,动了动它那越来越僵硬的爪子,心想这畜牲就是条贱命,下手没轻重时怎么打它都没事;现在不打它了,反而莫名其妙就死了。死的还很平静,眼球已变成死灰白。不像是中毒,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谢义正在上网玩游戏时,只看见它左右摇摆四条狗腿已站不稳,再过一会儿,嘴角溢出了些狗血,狗头朝下一头栽倒在地板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谢义“呵”地苦笑几声站起来,心想等那女人回来今儿是甭想平静了。他没在动它“遗体”,就让它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客厅里。
那天果然一天都不平静,小丫头跟她妈回来之后哭的稀里哗啦,她老母倒是出奇地平静。蹲下身来像谢义刚才那样晃了晃那狗的爪子,狗爪子已僵硬到连着身子动了。这女人那张不知涂了多少化妆品的脸顿时拉长的像个褪去毛的驴脸。
谢义完全可以理解她现在黑发人送棕毛畜牲的心情。她跟这狗得感情是多么的深啊!记得这狗刚来时还不满月,为了照顾它,她舍弃了那么多的交际应酬和打麻将时间;这狗吃坏了东西拉的满客厅都是,她专门休了假回来带它去看病,要知道连她老子住院她也只不过是去坐了一会儿;一到冬天,她用给儿子买衣服的钱先给它买上狗衫。这狗完全就是在这种慈祥而又周到的母爱中茁壮成长的。家庭聚会时,它找个显眼的地方一“坐”,俨然已是这家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员。
但现在它死了,她的“亲亲宝贝”死了,而且死的那么不明不白,以后再也不能给她刁鞋,作揖,再也不能陪她聊天,谈心了。谢义看了下手机,今天是二零某某年四月九号,或许历史该记住今天,就在这天,她失去了一位“至亲”。
谢义心里幸灾乐祸,但在这种氛围下又不敢笑出来。他慢慢蹲下来,努力挤出满脸伤感来表示对死者深切沉痛的哀悼。但死者家属好像不太领情,长脸家属抬起眼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怎么死的?”谢义眼睛看着遗体,镇定地回答:“不知道。”心里也在说:天地良心,真不知道。
长脸家属从鼻孔里面“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左右踱了几步,似乎觉得只“哼”一声表达不出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来,于是又从嘴里恨恨地“哼”了一声。从鼻孔里哼那一声似乎是在表示怀疑,再从嘴里哼出这一声之后俨然是表示愤怒了。
谢义早已料到她不信,现在确认了反而不担心了,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自己没做亏心事,他站起身来坐到了沙发上,接着看他的电视,再也不去看那死狗一眼。
这边那女人看着狗嘴角的血,嘟嘟囔囔说道:“这肯定是让人打死的。”想起了些什么,又自言自语道:“怪不得这两天不怎么吃食了。”扭过头来再看那一位,没事人儿似的看着电视,颇一幅与己无关,做贼心虚的姿态,气得这女人一股无名业火上涌,开始在那儿叫骂上了。先骂:“现在这点人竟他妈什么东西”,再呵斥“连条狗都不放过!”如此这般,越骂越凶。
听着这些虽未指名道姓的骂街声,谢义知道这叫指桑骂槐,只强作听不见不去理她。不满五岁的小丫头看见她老娘咬牙切齿,几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的不哭了,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直盯着谢义。她想起那晚他满脸真诚地跟她说的话:哥哥发誓,以后再不打狗狗了!
那女人本未生多大的气,骂了一通后,像自己给自己浇了一通油,越骂火气反而越大了。其实这世上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原本不叫个事儿,但若总要挂在嘴边絮叨,说的多了就相当于给自己催眠,慢慢的也就真成了个事儿。这女人骂了一番街,火气大的象是被填了气的鸭子,这口气在她肚子里顶的她难受。偏被骂这人还不当回儿事,毫无反应,心安理得地继续看着他的电视。鸭子被这口气顶的脑袋发晕,血压飙升,眼前金星乱舞。一脚把地上的死狗踢出多远,破口大骂:“你个畜牲,老娘白养你这么大!”骂完还不解气,再踢再骂:“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这下谢义受不了了,电视剧里的对白再也听不进去一句,对一个没娘的人骂娘那是找挨打。但谢义并未打她,也没骂还她。这时候出来跟她对骂,反倒证明跟狗死有关系了。他强忍着愤怒仍旧假装看电视,直到她骂完了,骂累了,骂得没词了,坐下要歇息时,这才站起来,拎起死狗,轻飘飘地从她面前走过,到阳台,打开窗户,手一扬,死狗飞了出去,再关上窗,从她面前走回,再坐下来接着看电视。整个过程神色肃穆严峻。楼底下有个垃圾桶,本没想会扔进去,死狗在空中划作一条优美的弧线,弧线终点正中那垃圾桶心,等她赶到阳台,那垃圾桶被震得还在四下晃动。
谢义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么一条真理,气死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在她最生气,最激动的时候故意不理她,故意忽视,等她把全部火力发泄完了,虚弱到想结束的时候,再用猴子调戏老虎的劲头去欺负她一下。结束?我他妈才刚开始。
压死老牛的往往都是这最后一根稻草。这女人刚刚平复的柔软小心灵被这么一压,分管“承受”的大脑部分当即崩溃。一口气窜到喉咙处象是被人生生卡住,眼前是金星乱冒,气的头晕眼花,指着谢义:“你……你……”就是说不出话来。谢义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喜剧片,边看边心想:这片挺不赖的。
他已想到在这个家里面他的好日子这下算是过到头了,果然,他老子回来之后,那女人哭着告诉了谢义把狗扔下七楼这件事。不过显然忘了告诉他老子那条狗被扔下去之前已经死透了的这个小细节,气得他老子直接冲进谢义房间,二话不说,抬手就结结实实打了他个大耳光。直接把谢义打的从床上飞了下来,站起来时脸颊上已多了个红红的巴掌印。
谢义捂着脸,不服气地拿眼盯着这个打他的人。至从母亲过世后,这是第一次挨他打,想不到却是为了一条狗。谢义知道肯定是那女人在背后捣鬼,却懒得跟眼前这人说话辩解,只那么瞪着他,不服气地瞪着。他老子也气势汹汹的瞪着他,满腔怒火中大都是诧异,诧异这小子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残?
父子俩就这么对持着,那母女俩依在门口。房间里的气氛静的都能听到心跳,谢义老子看着儿子那一脸的不服气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以前教训他时得低着头,现在已经开始平视了。
厨房的水壶声响打破了这寂静,谢义老子首先从这场对持中败下阵来。他叹了声气,背身坐到了谢义床上。
他无法做到跟他儿子这样继续敌对。父子间本就没多大的仇,每个父亲都能从儿子的眼角眉梢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这影子看的久了,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柔肠百转,更何况他还有个早早过世的母亲。
他抽出支烟点上,烟雾袅袅升腾。自从有了小女儿多了张嘴后,他就常喜欢这样,只有抽上这口烟以及上厕所这两件事上,他才能做到只是为他自己。现在他隔着这烟幕看着他儿子。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了?他想起这些就会头疼。每天的压力已经够大了,回来还不能安生,这母子俩总是要把家里的气氛弄得紧张。他有时候下了班,顺着习惯走到楼下,又突然不想上去,家的阳台在眩目的阳光下让他觉得莫名惶恐。他要先抽上一支烟,待把烟抽完了,这似乎才适应过来,这是到家了,这才开始往上走。
他的烟瘾因此越来越大,偶尔他会想,这么抽下去对身体不好,同事老刘不是因肺癌死的么,人一到这个岁数想的就特别多。在灵堂上看着失去生活来源的老刘一家痛哭流涕的惨景,他突然不寒而栗。假如现在躺在这里的是自己,自己这一家子肯定也都是这样了。这么想着,晚上便再也睡不着。有本书上说:人若学会去思考死亡,活着才开始变得有意义。他从未像那晚那样去思考过死亡,想过责任。在那之前,他曾经是个只凭高兴便去干任何事的人,从来没去想过死亡,但直到那天他才想明白,原来任何人都经不起意外,都是死不起的。生活用对别人最残忍的一面给他上了一课,他自己都觉的他在一夜之间变老了。
第二天,他悄悄给自己投了两份保险,还去写了份遗嘱。公正遗嘱的胖律师跟他说:现在世事难料,到了咱们这个年龄,就该这么准备了。遗嘱上面写道,如果他出了意外,便把所有财产分为俩份。妻子女儿一份,儿子到时必定孤苦伶仃无人照顾,所以独得一份。写完搁笔想想,似乎还不够,再把自己那辆车也写在儿子名头下,再不够的话,自己也无能为力了。
办完这一切,稍稍觉得放松些。回到家里,看到儿子那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地样子,他知道儿子有心病,恨自己给他娶了个后妈。关于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儿子解释。他也想改变下父子间的关系,想找个时间能跟他面对面的聊聊天。每每谢义在家时,他都特想儿子能跟自己说上几句话。但每次他都是要完钱后扭头就走。看着儿子冷漠的背影,他伤感地想,哪怕这小子能像别的不成器的孩子一样,现在能扭过头来跟自己说上一句:爸,我还想买这个我想买那个,你再给我点钱吧。他也会很高兴,他会给他的。偏这小子有这种骨气,他不会跟自己哪怕多说一句话,不会关心这家里的任何人,更不会关心自己的死活。
就像现在,自己剧烈的咳嗽都快咳出血来,而他就那样无动于衷地漠视着。连不满五岁的小女儿看见了都会跑过来捶着自己的背要自己少抽些,但他却从来不会。父子情份处到这种地步,可悲到可怜。
谢义老子心凉的像冬天满地的雪。在他开始抽上第三根烟时心想:看来这个家已是装不下这个大佛了。于是决定让他住校,再不要每天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了。
谢义并未反对,他懒得跟他老子说话。他老子也懒得再去问他为什么打死那条狗,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残?谢义也自然不会主动跟他解释那死狗于自己无关。俩人就那么背对着脸,冷清到无话。谢义老子丢下第三根烟头,像是丢下了一道令牌,谢义被驱逐了。
谢义老子下达完命令之后,晚上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难侧。谢义长的太像他母亲,尤其是眼睛,有时候想去忘掉一些东西总会很痛苦。他在再婚那天把谢义母亲所有的相片全都封藏在储物间的最低层,十几年来从未翻看,但儿子这张最大的活照片该怎么办呢?他从不敢与儿子四目相对,看见一回便会心痛一回。现在也好,把这张活照片请走,眼看不到了,说不定会好过点。
这么想着,慢慢睡着了。第二天给这张活照片搬家时,谢义一手拉着皮箱,一手拿着个他不知怎么得来的相框,相片上那个怎么也无法忘怀的人长发飘逸,笑如梅兰。儿子拿着它故意在一家人跟前晃悠,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尘封的记忆阀门漏了一道光,儿子用这种方式狠狠抽还了他个耳光,打的他心如刀绞。从看见这张相片开始,他就知道儿子这辈子是再难原谅他了。
谢义对所做的一切感到很得意。他就是要看看他老子看见这张相片后会有什么反应。他老子看来是心虚,眼神回避躲闪了他一路。连跟谢义班主任说话时都有点心不在焉。
谢义那时正上高三。当时他班主任说:“这时候让他住校是对的,更方便他抓紧学习嘛。”谢义老子什么也没听进去,只胡乱地“嗯”了一声。班主任又说:“谢义成绩好,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他老子又嗯了一声。班主任又说道:“上次家长会谢义说你出车祸了来不了,怎么样?好多了吧?这会儿你可不能倒下,他都高三了,成败就看今年了。”
“都高三了?”他老子这句听清了,诧异地脱口而出。算算时间,也就真是高三了。时间可过的真快。又问:“什么车祸?”话一出口,心里也明白了。苦笑了一回。回头看看坐在教室里头的儿子,这小子一改在家时那种沉默呆滞模样,正坐的笔直认真地做笔记,在家跟在校简直是判若两人,比在家精神多了。
他缓过神来,抬头看见满脸诧异的班主任,忽然想起车里有条别人送的中华来,忙取出来贴上笑脸塞给班主任,求他多费心,好好管教谢义,督促他抓紧学习。班主任推辞了几下,也就收下了。
谢义老子扭过头来,隔着窗户看着儿子棱角分明的侧脸,愧疚与惊喜交融在了一起。想不到他都这么大了,正这么想着,儿子似乎有心灵感应,突然把头扭了过来,看向了窗外,他忙把目光转到一边,装作是在看学校景致。然后抖抖衣领,转身,踏着满地的落叶走了。h��Q��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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