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记
文/邓迪安
配图/王赛
1.
盛唐风华，有风畅晚，这是某个庚戌年的中秋夜。
长安城城墙边，驿站旁，战马和槛车前。
墙是一样的墙，都是用青砖彩瓦加上只吃蚕豆的小孩屙的屎砌成。
史料上说，这些屎料肯定能屹立千年而不倾覆，但是能不能立到今天，有待商榷，总之近些年只能在小日本帝国的博物馆里管窥一二。
战马是汗血宝马，即便不是上佳的血统。
在这兵不慌马不乱的年代，八匹战马唯一的作用，是让军士长或有钱的富商巨贾们不必像老百姓一样踩高跷出门。
月上柳梢头，人约傍晚后，天有一丝微凉。
南边洲头的橘子红了，是该摘了，北方的幽云十六州还是一片雾蒙蒙的。
长安城里的时光总是让人留恋，毕竟这里是和拜占庭帝国的君士坦丁堡、新月流域的巴格达齐名的世界三大大都会，并且这里岂止于大，简直就是好大好大。
这个时候，巴黎还不叫巴黎，伦敦也不是伦敦，莱茵河畔也没有种植新鲜的啤酒花，人们还住在臭水沟旁，吃喝拉撒全在一条街上。
长安城的人民很解放，这里是最文明和放纵的所在，民众和军士都很快活，他们鲜衣怒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今日的酒肆较往常更早地开了张，太阳落山后，先是散了场口技，再来一幕评书，说书人嬉笑怒骂，口沫横飞，戴着面具讽刺当朝天子，说到情节动人之处，差点从几丈高的道具上摔下，听众无不拍手称快。
接下来就轮到号称是西夏或楼兰古城的红衣美人们上场，她们跳着追魂索魄的舞蹈，令一众信奉以肥为美，作士女多为稼丽丰肥之态的受众大开眼界。
月上三杆后，还能有免费畅饮的米酒和阿拉伯水烟可供消受。
私下里，来年进士和秀才的名额在暗中交易，阿訇领着阿拉伯刀客头子问兵士们燧石火枪的出处，每个手指上都着有彩色石头的人大声叫卖着很会干活的黑奴隶，席间偶尔还夹杂着老鸨追打赊账员外的不和谐声音。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的社会图景中，隐藏着天朝境内将要爆发的一次危机。
近年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荔枝肉突然大火了起来。
正史上说，这荔枝曾是杨贵妃的特供产品，野史上却说，谁都吃能荔枝，也爱吃荔枝，就连猪都吃。
一些机敏的商人开始将大量囤积好的荔枝嫁接果苗待价而沽，人们对荔枝表现出病态的倾慕与热忱，开始竞相抢购。当时几钱一朵的花根，不到一个月就能升值为五十两白银了，一株稀有高产品种的荔枝竟然达到了与一辆马车、几匹辎重等值的地步。
为了方便荔枝交易，人们干脆在京杭大运河上开设了固定的交易市场。正如当时一名史官所描述的：“谁都相信荔枝热将永远持续下去，各地的有钱商人都会发出订单，无论什么样的价格都会有人付账。在受到如此恩惠的天朝上国，贫困将会一去不复返。无论是士族、市民、农民，还是工匠、船夫、随从、伙计，甚至是游民乞丐，都加入了荔枝的投机。无论处在哪个阶层，人们都将财产变换成现金，投资于这种果实。”
当人们沉浸在荔枝的狂热中时，一场大崩溃已经近在眼前。由于卖方突然大量抛售，百姓开始陷入恐慌，导致荔枝市场突然崩溃。一夜之间，荔枝苗子的价格一泻千里。虽然长安方面发出紧急声明，认为荔枝价格无理由下跌，劝告所有人停止抛售，并试图以官方指导了结所有交易，但这些努力毫无用处。一个星期后，一石荔枝甚至不如半石西域产的苜蓿的售价。
绝望之中，人们纷纷涌向各个酒肆，既然生活如此不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还是把命卖给酒魂罢，毕竟酒水诚不欺我。
长安城的荔枝商业图景颓败后，除了有钱在高档酒肆继续花钱日下的，所有的兵士和士族男子们都只能花前月下了，除了荔枝事件，仿佛今年一切如往年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所有人在城郊的马场和草场聚集着，继续赏月写诗，逃避现实。
就在大家谈笑风生之际，城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大片来自十六州的乌云遮蔽了皓月，半晌过后，乌云吐了一地月光，仿佛要刺伤人们挡住双目的手掌，一众人等开始发出惊呼声。
原来是月亮开始起了变化，她分明变为一女子，全身隐约赤裸，只以一席黄亮的薄纱蔽体。
月亮一边变化，一边俯身降入凡间，来在了每个男人的身边，围绕着，跳跃着，如梦、如幻、如真，分别满足了每个男人的臆想。
次日正午，日上三竿，女人们拽疼了手臂，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喉咙，绝望地看着自己眼前目光呆滞的男人。
当夜晚再次来临，酒肆和街头开始多了许多传闻，男人们找各种借口迂回到郊外，只为再看一次月亮曼妙的身姿。
夜复一夜，女人们快绝望了。
男人们晚上看月亮，白天则盼晚上，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莫不如是。
全国上下，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男人们像发了癔症，从此没过过哪怕一天正常的生活。
2.
斯隆是长安籍人士，河东进士斯国安之子，字逸之，谥号周沛公，后入野史世家列传。
斯国安原不是仕途上的人，祖上在前朝是巨贾，传到他这一代，虽不比从前，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用仅有的家底分别捐了前朝的粮台和帮办，混了一些政治资本下来。
有一年，中原地区发生饥荒，斯国安刚捐了个河长，就下令冒险用庞大船队通过京杭大运河运送几千吨粮食，立下和平战功，受皇命，彻底转正成河东父母官。
儿子斯隆学成之后，非常希望继承父亲衣钵，欲考取个别功名光耀门楣，但无奈连续三次进京赶考都未果，最后一次在京城郊外被蛇咬伤，带伤忍痛上阵，考了个全乡倒数第三。
斯国安觉得教育出这样的儿子，实在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强令家丁把自己绑在玄武大神的铜像上沉入江中，守卫运河，斯隆得知父亲自缢后，终于得了抑郁症。
斯隆郁郁不得志，思维渐渐偏颇，先是流连于长安城各大风花雪月场所，后意志消沉，听信了先父生前一名郁郁不得志的门徒的话，投身在了抽大烟的行列，终日只靠着底下人进贡的阿拉伯底也伽度日，这种后来被称作鸦片的毒品，经一些阿拉伯商人分陆海两途运来，用以交换当时最好的荔枝苗头；
起先，这底也伽并不被斯隆当做毒品吸食，而是被当做一味珍贵的药材，但后来他也郁闷，也跟着抽抽。
《唐本草》上也说底也伽的功能是主治恶客忤邪气心腹积聚，但后来逐渐被下苦力的船工们改变了用途，后又蔓延至整个斯府，抽着抽着，家族里的产业都不知不觉搭上了阿拉伯人的贼船，他后来索性水烟袋也扔了，仗着皇帝老儿的信任，专做鸦片买卖，后来荔枝一垮，家道也随之彻底中落。
斯隆逐步离群索居，抑郁症和不时出现的幻觉愈发难以控制，他开始向各种宗教寻求开示——起先信了本土的道教，从抱朴子的书中似乎得到了修仙的秘籍，他带了两名书童进山数月炼丹不止，一直炼到丹炉烧得通红，一名书童五内郁结，另一名书童全身爆炸而死才罢休，后夜夜难眠，先后受过洗礼、抚摸过古兰经，但内心从未得到真正的安宁。
就是那个中秋夜，斯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安稳觉，却在梦中隐约听到有人不断唤其名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出草堂，循声而去，在安宁桥边静谧的河水中看到月亮起舞的倒影。
斯隆俯下身去，发现倒影竟是自己儿时迷恋过的村花灵秋，于是边看边掐自己的脸，发现很痛，发现原来这不是在梦里。
既然又是一个不眠夜，遂坐在河边赏月罢。
仕途不顺，家道中落，一事无成，斯隆各种思绪一时间涌上心头，不禁落下了男儿热泪，潸然涕下。
眼前的月亮多么高洁美丽啊，又听得远处一群男子高谈阔论，吟诗作对，觥筹交错间，有碳火噼啪的声响。他擦干泪水，整夜抬头望月，若有所思，忽而灵机一动，似得到了某种开示，找到了人生的新方向，立马像野狗一样冲回草堂。
据说斯隆创立了拜月神教，教众遍及唐境各处，后来高丽、百济、新罗和琉球群岛也出现了信奉者，鼎盛时期，拜月神邸在全国境内竟修有万余处，其规模仅次于藏传佛塔。
拜月神教教主斯隆和教众队伍日渐壮大，加上荔枝经济危机、阿拉伯鸦片输入，北方的匈奴虎视眈眈，时局已是内忧外患，相当动荡。
皇帝老儿决定听从宰相进言，抓住主要矛盾，把和上述三大矛盾中两个有关的斯隆带进宫里亲自接见，这其中嬉笑怒骂、宫闱秘闻不断，坊间流传过一段经典对话。
皇上召见对斯隆，对他说:
“除了这把龙椅和这枚玉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再下一点都不稀罕。”
“你们拜月神教教众几百上千万男人，你一天不解散，我怎么心安？”
“皇上，拜月神教有多少男人不是我决定的，是你决定的。如果你真的英明神武，帅到没朋友，你把月神追到手，让百姓们死了追月之心，鬼他妈才愿意入教呢，你以为追月不辛苦吗？漫漫长夜，我是怎么度过的，你还是不懂我。”
“……”
后来，斯隆仍是终年追月不止，还研究出众多追月不传秘术，据说他练得身子骨犹如云中燕，水中鲨，能上九天，下五洋，成了有据可考的骨灰级追星族。后来，教主斯隆精神业已凌驾于肉体之上，达到油盐不进，刀枪不入，人月合一的境界，牛逼程度超过精卫填海，直逼夸父逐日。
直到某一年中秋，他带领数百名本教骨干成员。终于横穿了整个大陆，在意念上拥抱月亮后，纷纷掉进了东海，斯隆与大鱼鲲鹏缠斗了不知道多久，最后被其视为上好的人生，囫囵吞入。
斯隆卒后，教徒们含泪厚葬并为其修建了衣冠冢，追其谥号周沛公，入野史世家列传。
3.
纵观当时整个唐境，男人们不是追随斯隆教主去东海喂鱼，就是整夜守着看月亮。眼见天下就要大乱，国将不国，女人们决心不再坐以待毙，下至草莽，上至宫廷，女权主义兴起，蔚然成风。
后宫里，嫔妃们自发集中起来，在皇宫内部组织并兴起了一个叫“济世救男”的非官方组织，这个组织主要由笃信拜月神教的皇子、王爷、臣工、侍卫、甚至已与宫女结为对食的太监的女家眷们组成。
皇后娘娘听说这个组织的女人一心要靠自己的力量摆平男人们的事，经过几天的商议，她决定也参与进来，并且亲自挂帅，并听从了组织内一名叫咸贵人的嫔妃的建议，带“济世救男”组织去向一位法号叫“绝色”的得道高僧寻求解决之道。
说起这绝色高僧——他原是西域某大国著名异教人士，多年以前，匈奴入侵了该国，单于手起刀落杀害他的国王，还把国王的头骨吃干抹净做了酒器，邀请绝色一块品尝美酒佳肴。
国仇、家恨，加上觉得匈奴单于的吃相实在过于难看，绝色最终婉拒了匈奴的招安，并借口尿急，偷了一匹烈马，连夜就从单于帐下逃亡至大唐边境。他在碎叶城还曾经遇到了李白他爹，几番交往下来，双方歃血结拜，义结金兰，决定苟富贵，勿相忘，双眼都充满了激情。
逃亡期间，绝色被匈奴的眼线抓过一回，被唐朝西域都护府以偷渡罪名关过两次大狱，但均施展彩门绝技缩骨功成功遁走，后一直潜在大唐境内生活。
野史上说，绝色其人，年轻时帅得掉渣，明目皓齿，六根清净，不近女色，是长安府附近各大富家官家女儿的饭后谈资，真正是走到哪里都有掌声和鲜花。为了防止因太过出名被娘娘们抓进宫当药引子，他在被皇后找到前，一直在姑苏城外的一个小寺庙里带发修炼。
娘娘们由这位咸贵人领路，经九天九夜跋山涉水和翻山越岭，终于来到姑苏城外这绝色长住的“无心寺”。
似乎绝色是料事如神之人，他好像早知女人们要来，在娘娘们的队伍来临之际，他推开寺院的门，缓缓说道：
“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们此番前来，莫不是为了……”
“答对了！高僧就是高僧，果真不凡！”
皇后娘娘立马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使了个眼色令后宫们和底下人进寺。
每个女人都欣喜若狂了起来，心想这次肯定有救了。
“大师，你虽然不问世事多年，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有你的传说，他们说，对于天象异常之事，你是无不知不亨通的，本宫有一事相求。”皇后娘娘说道。
“愿闻其详。”绝色回答说。
“传说现今世上有一女子，是月神肉身，美得不可方物，到夜晚就下凡作乱，皇帝老儿都被迷了心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皇后娘娘焦急地问道。
“是啊，请高僧快帮帮我们，皇上现在还被这妖媚女子迷惑着，整日不理朝政，只盼着日落好与这女子见面呢。”后宫们附和着。
绝色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说：
“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
4.
乱拳打死绝色高僧后，女人们彻底绝望了，她们站在山崖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仰天长叹：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男人？”
这时，在绝色禅房里哭了两个时辰的丽嫔娘娘冲到皇后面前道：
“启禀娘娘，事已至此，不能再隐瞒下去了，臣妾有话要说。”
“多年以前，臣妾入宫前曾与这绝色高僧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还没有遁入空门，我年少未更事，经此一面爱上了他，心许终生，成为他众多小跟班中的一员，后来臣妾在追随时却无意间得知绝色从来不近女色，不是因为其削发为僧，了断尘缘，而是因其是龙阳癖（意为：同性恋)，他一直深爱的人是巫城城北的跳脚法师李欢颜！只因世俗偏见，二人无法成眷属，也许这李欢颜法师对月亮的事略知一二也说不定？”
众人陷入沉默。
半晌后，娘娘中有一人说话了：
“反正现在在这干等也没用，不如去碰碰运气。”
天挺冷的了，木叶脱尽，西风乍起，北雁南飞，已是深秋，女人们辗转多日来到了城北跳脚法师李欢颜的茅屋前——原来这法师因迷恋绝色高僧多年，感情无法妥处，遂找了一个只倾慕女色的女法师，传闻竟然都是真的。
此时，眼见这位取向清奇的女法师正舒服地躺在院子里，支着一把藤蔓椅子看月亮跳舞，她右手端举着茶壶，茶壶嘴子流出来最后一滴液体。
杯子早就茶满自溢，这或许是女法师的口水，甚至是口水与茶水的混合液体，又或是口水与茶水加不明液体的混合液体，场面简直不知所谓，也不忍直视。
李欢颜法师从屋子里慢慢踱步出来，手背着，眉皱着，旁光瞅见女法师的不堪姿态，按了按她的头，女法师一愣神，清醒过来，方才晓得家里来了百八十个客人，一秒转身进了柴房去拿什么东西。
寒暄过后，李欢颜招呼皇后娘娘和诸位娘娘们席地就座，听了一众女人们一路上编造演绎过的绝色自缢的故事后，他撸起袖子，举起茶盏，面对当空的皓月，凄惨地云:
“自当年碎叶城一别，你我有几十年光景未曾见面了吧！想不到……为了躲避世人毒辣的目光，我不能与你一个异邦逃犯厮守终身，只得办了场形婚，迎娶了太白的母亲，太白进长安城，求得功名，诗画满天，我老李家能得光耀，我默默心安，但在心里，我一直……”
李欢颜说到此时，已情难自制，茶壶嘴子深深地扎进了另一盏茶杯中，久久不能自拔，扭捏的场景配合他暧昧的神情，竟毫无违和感。
“没想到啊，几十年杳无音信，第一次有你的消息，便是你的死讯……我这一生，真是悔不当初啊……”
眼瞅这位法师已经哭到岔了气，再无除呜咽声之外的声响从袖子里传出来。
原来李欢颜竟然是诗仙李太白的父亲，而且他真是绝色当年的相好。
一个边塞诗人，一个异邦来客，都是英武帅气的男子，在这边塞碎叶城外的驿站旁，头顶当空明月，脚踩黄沙厚土，身边是百战穿金甲的勇士，就这样，一杯一杯地交杯喝着，月下，再接着耳鬓厮磨……
那一年，他离开他。他在城头似哭似笑，当着众位边塞将士的面，对着他的背影大喊“李欢颜，下辈子娶我可好？”。夕阳下，白衣骑白马。风沙漫天看不见他的表情。人不语，只余风声喧嚣。
这一年。千佛诵经，万众朝宗。他来时百花正好，他走时万籁俱寂。
那画面太美。
这匆匆一别，现如今已是阴阳两隔。
“在我出来之前，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惊慌，更不要进来。”李欢颜拭干泪水，稍作镇定，手里接过女法师递过来的一些龟甲片和一瓶圣水，似有要事去做，随后折返回屋里了。
女人们席地坐等，谈笑风生，默默等待欢颜法师带着新的讯息出来。
接下来的一天里，草屋不时有异样的光和咋呼的声响传出，可是仍不见欢颜出来。连女法师都从没见过欢颜如此，她眉头紧锁，手直乱颤，根本无心再观月。
终于，翌日正午，草屋门开了，但见欢颜披头散发，袒胸露乳，面色惨白地冲将出来，短时间内冲出草屋，跑到远处长啸几声，又折返回来，如此反复多次，终于瘫倒在地，一边喘息着告诉女人们这样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龙王生了九子一女，也即天上的十个太阳男神和一个月亮女神。
有个叫后羿的人，称“羿”、“大羿”、“司羿”，传说他是五帝时的人，年仅五岁的时候被父母抛弃在深山，自幼在山林中成长。他善于射箭，后来成为射师，被帝尧封于商丘。
帝尧之时，天上十个太阳同时出现，把土地都烤焦了，庄稼也干枯了，人们热得喘不过气来，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因为天气酷热的缘故，一些怪禽猛兽，也都从干涸的江湖和火焰似的森林里跑出来，在各地残害人民。
帝尧请来了大羿，羿立即开始了射日的战斗。他从肩上除下那红色的弓，取出白色的箭，一支一支地向骄横的太阳射去，顷刻间十个太阳被射去了九个，天下似乎太平安顺起来。从此，人们尊称他为“羿、大羿”。
剩下的一个太阳，照耀滋养着大地，一切看起来很平静，除了这一条——
偏偏这位太阳男神，他是个龙阳癖。
龙王的家族从此必要绝后，为此月神幻化成人形，决定用自己的方法，永远弑杀后羿的后人复仇，直到将与后羿有关的人等尽数歼灭。
到了前些年，后羿的最后一个直系后裔病逝前，月亮才找到他，向其道出个中缘由，并向其追魂索命。
这位后裔虽然一生碌碌无为，却是深明大义之人，他知道自己行将不治，编造了几句无关痛痒的理由，以进山采果疗病为由，带上抱朴子的符咒和一壶酒进了深山，不日，等月神寻找到他时，其已变为一具白骨，魂魄早已化作一缕青烟等待着嘲讽月神，月神大怒，因悔恨不能如愿复仇，怀恨在心，她赌上自身的所有修炼，施展了巫术，幻化成为每个男人心中最美丽的女子形象，誓要将这世上所有男人迷醉，如不能解咒，世上的男女都将永无宁日……”
“那我们该怎么办，怎么解咒？法师！”皇后娘娘急切地问道，一众人等也凑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询问。
“快去……去长安城里，找……找一位叫月姬的女子……世间之人中，唯有她能跳出比月亮更美的舞蹈，只有这舞蹈，可以救得了所有人……她在……”
还没说完，从龟甲和圣水中窥见天机的欢颜便吐血倒地而亡，彻底撂了挑子。
女法师见状，还在烧茶，众人楞在当场不敢言语，茶侍弄完毕，女法师云:
“白茶清欢无别事，我在等风也等你。”
随后一言不发，卒于那把藤蔓椅子之上。
女人们含泪埋葬了欢颜和女法师，只得重新开始寻找救世主的旅程。
5.
长安城里。
月姬本是艺名，真名无从得知，此女似天仙下凡，闭月羞花。
许多年来，人们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道上的人说，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文人骚客，任何一个人最多只能见其一面，从此必再无缘相逢，其在长安城内素有众多的男性拥趸，虽足不出户。却有万千宠爱于一身。
曾有人豪掷过数千两白银，只为博得她掀开门帘二笑留情，但就是这样的待遇，也不曾有人如愿。
自打这月亮开始跳舞，各处烟花风月之地逐渐门可罗雀，生意惨淡，男人们宁可干望着月亮跳舞，也不再回家陪妻子安睡，也不接近这花柳深巷，唯独月姬每天有人翻牌，但不知为何，她终日不见客，抛头露脸的时候比往常还少。
娘娘们按图索骥，找到月姬显然并不困难，但月姬显得黯然神伤，她听完皇后的诉说，一言不发，转身拂袖离去。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样断了，究竟该如何是好？
女人们面面相觑，有几位娘娘竟然哭了出来。
片刻，皇后娘娘叫住月姬，想晓以大义，但月姬仍是执意要走，眼见情势控制不住。
忽然，听得“嗵”地一声，皇后娘娘竟然跪倒在地！
其他女人们也纷纷随之跪倒，场面蔚为壮烈，令人唏嘘。
月姬不为所动，仍然闭门不出。
一天过去了，女人们中有一些支持不住，倒伏下去，但其他的人仍然寸步不移地跪着。
下雨了，瓢泼大雨，美丽的女人们像风雨中矗立的稀世古玉，哭出的血泪和滂泼大雨为古玉增添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一连三天过去了，直得起身子的女人已经寥寥无几，倒将下去的，宁可趴着也不肯离开半步，皇后娘娘更是跪得直挺挺地，面如死灰，但她心里仍有一丝希望，似乎可以瞬间被点燃。
此时早已经没有身份贵贱的区别了，假如男人们再这样下去，要这天下，有何用？皇后娘娘心里想着。
终于，老鸨推开门从楼里出来了，说：“月姬她答应了，你们快起来吧。”
带头的皇后娘娘嘴角泛出一丝浅笑。
她深深一拜，却再也没有起来。
葬下皇后娘娘的时候，没有任何仪仗，也没有任何仪式。
“娘娘们，你们不要怪月姬狠心啊，这个苦命的孩子，她有她的苦衷啊……”
“那是在十八年前的中秋月圆夜，我一个人在回酒楼的路上，忽然听到后面有人急匆匆跑来的声音。我回头就看见一个长相标致的少女，手上抱着一个像是刚刚出生的孩子，她赶上我，把孩子递在我手上，一个趔趄跌在地上，口中不停叨念着：‘求求你，孩子……’
我立刻明白了，就抱着孩子跑到拐角躲了起来，随后就只听见一阵更为急促和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过了好久我才敢过去看发生了什么，可是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地上只留下一摊血污。
我给孩子取名叫月姬，这是她的本名，后来被他们传成了艺名，我做过很多营生，为把那孩子养大，尝试了各种行当，可是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最后没了办法，阴差阳错，做了这风月勾当。”
“这孩子命苦啊，我本来不想让她接触那些客人，可那些客人偏偏就要见她，见不到就要烧了我的得月楼。
每到月圆之夜，这孩子就躲在房间里哭，也不准我进去。我很着急啊，这么由着迟早身子骨会垮的，有一天趁她睡熟之际拿了当时裹在她襁褓里的一块玉佩去问巫城城北的跳脚法师欢颜，他见了后说，此玉乃是世间稀罕之物，圆圆的一大块却毫无瑕疵，比之传闻中赵王的和氏璧不差分毫，可换二十座城郭。
这玉佩每到晚上就能发出月亮般的光芒，法师还一同说了龙生九子一女之事，据他问卦占卜，这月姬的前身其实是天神与一凡间女子私通所生，与月亮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世代轮回，到了我朝。
苦命的孩子啊……”
月姬如果同意与月亮斗舞，假若侥幸赢了，是我们的福气，可假若输了……”
话虽如此，老鸨却擦干眼泪，转身掀开门帘，进入了月姬的房间。
6.
男人们依旧每日醉死在月亮的舞蹈中，而女人们则在焦急地等待月姬。
十五那晚，老鸨赶着一架宽大的马车来了。
月姬坐在马车之中，马车在中宫外稍作停顿，随后马不停蹄，赶往长安城内城郭中最高的一处高地，
月姬将在这长安城最接近月亮的高台上与月亮面对面。
马车停下，珠帘揭开，月姬从车里款款走出来，穿戴了自己最美丽的霓裳，旁观的女人们眼睛一亮，那真是天仙下凡啊！
月姬缓缓步上楼台，老鸨揭开帘子，挡在一旁，不准任何人跟着。
月姬独自登上高台，站在天地相接的地方，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月亮。
风吹起身上的丝带，好似飞在天空一般，腰间的圆玉突然燃起光芒。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开始了她惯常的舞蹈，这两位女子，竟有几分神似。
城内外又聚集了众多人等，男人们的眼神里除却惯常的倾慕，又多了一份期待，今夜，将有两位女子在为众人起舞。
刹那之间，两位舞者同时起舞，舞步虽有不同，但是舞律却出奇地一致，就算是经过精心地编排，也不可能做到如此这般。
这两位女子是素颜美体，青丝墨染，彩绸飘逸，若仙若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她们时而抬首低眉，时而翻转云手，气若游丝，玉袖生风，典雅清丽。
不知何处吹芦管，乐声清泠于耳畔，转、甩、开、合、拧、圆、曲，行云流水又若龙飞凤舞，任何形容美妙的词语都黯然失色。
这舞蹈看似珠联璧合，细观又有所不同，乐声清扬时两人飘飘似仙，乐声急促时，月亮跳得柔中带刚，月姬却始终从容，舞到最后，两人竟然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几个时辰过去了，舞蹈仍没有要停的意思，今夜似乎特别漫长。
她们的舞步时急时缓，美丽的背影和舞蹈时微风拂袖的声响在观舞的人心中自然回荡。男人和女人，都沉醉了……
月姬舞着，身体似乎逐渐漂浮到半空，月亮亦俯身，矫揉成一体，也分不清哪里是天际，哪里是地界。
玉佩柔亮，与月姬合二为一。
天边的天边，初看有闪电大作，后观实为绝色、李欢颜的身形，他们与此二女子共同舞出曼妙的舞蹈，不知是祝祷还是暗合，此间清丽和玄机，不足为不在场的人道也。
词客、文吏、史官，悉数记录了当时这空前盛大的人神共同舞蹈的场景。
唐藏《金光明经疏》中云：“外国呼神亦为天。”飞天多画在佛教石窟壁画中，道教中把羽化升天的神话人物称为“仙”，如“领先仙”、“天仙”、“赤脚大仙”等，把能在空中飞行的天神称为飞仙。
但无论各种宗派、各种论调，均在此等舞蹈之下，黯然失色，全然失去了表达的能力，其蕴含的还原程度，不及亲临现场观瞻过舞蹈的一介匹夫之描述，文学记载往往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但现实中的这个场景，却是美得毫无逻辑，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开始现出鱼肚白。
忽然，又是一大片乌云飘来，就像当年的情境一样，月亮在消失之前，突然被遮挡住。
当云朵再飘走的时候，月亮已经不见了。
太阳已经出来，月姬也不见了踪影。
当人们登上高台，拾起的只是月姬的玉佩。
也许是月姬的柔肠化解了月亮的仇恨，又或许是月姬的舞蹈败了，那咒语似乎已经解开。
男人们顿时醒过来，似乎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只是与身边默默守护自己的女人们含泪拥抱，一切好像恢复了常态。
大家并一道埋下了月姬的玉佩，就埋在她那舞蹈过的高台下。
7.
许多年后，荣耀衰落，在宋朝立国前，境内兵荒马乱，唐境圣灵涂炭，城破人亡。
长安城内的高台被入侵的异族焚毁，异族首领将天下兵器收拢，统一熔炼成十八个俯首称臣的龙形，震慑世人，并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有用之人”，其余尽数斩首，场面不逊于秦皇焚书坑儒。
有一天，首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月姬的故事，竟也感动异常，遂没有将此地移平，反而改建为一尊塔，名曰“月姬塔”，但除了一个名字，什么也没有留下，这枚玉佩再也没人找到过。
自那以后，没有人说起过此事，谁也没说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月亮仍是每夜都现身，只是她再没跳过舞了。
天涯明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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