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 2017
1
有人问我去峨眉的感受，我说：一个很适合出家的地方。
道路古静，溪流湍急。山中清凉，虫鸟幽声穿云。此外，峨眉的优点明摆着，素斋好吃。也许是四川人很会做饭的缘故，平常的豆角、茄子、香干、辣椒都好吃。
不过若在峨眉出家，先要习惯爬山。对于陡峭的上山楼梯，我的眩晕感至今未曾消散。
2
山下护国寺是烟火人间，爬到半山清音阁，有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黑白水交汇，冲刷五色牛心石，听山水清音。
再往上，万年寺，人头攒动。大家都在摸文殊菩萨的大象屁股，扔硬币等等。
爬到万籁无声处，抬头见庙门上写：“万籁无声心自息，一身非我物同春。”——正是所谓“息心所”。
旁的不知，爬到此时，多半会“息心”吧。立在半途，听到蝉声如巨，流水淙淙。“万籁无声”不可能，不过体力到了极限，心思飘忽而忘记了自身，连反思的念头都不见了。
3
初殿，乃全山最早建寺地之一，故曰“初殿”，规模甚小，十分质朴。小院子里有念佛机在重复“阿弥陀佛”。丛林都隐没在雾气之中。几个小佛塔，几多绣球花，在雾气中诡异且寂寥。
华严顶门前立了两棵树，孤零零地立在山门旁。所谓华严，解释十分美——万物运行如华（花）。碰到背负瓶装水上山的男子，近两百斤的水，爬山四小时得200元。
4
上山到下午，这山坡的命名听起来都令人绝望：连望坡、钻心坡。面对周而复始的无穷无尽的上山路，仿佛陷入永劫轮回的荒诞之中。半路偶遇一位青年法师，聊天说：爬山也是修炼。累得几乎绝望，但过了一个劲儿，似乎又没什么不可以。
这位法师戴金丝边眼镜，书生模样，在华严顶传授拉筋保健。之后带领一群居士往洗象池方向走，边走边为上山的众生加油鼓劲。
路见一男人喘气抱怨：我……我往前爬不动了，往后走，也是遥遥无期。男子央求法师道：您慈悲为怀，把我变到山顶上去吧。
法师苦笑：我要是有本事，何苦自己在这里爬山？
5
一路上山，青年法师并不谈佛，却不断告诫：大家注意，不要惹猴子，尤其是那些小猴子。
登上洗象池，猴子果然扎堆。几只猴挠屁股张望，都满不在乎——这里乃是他们的地盘，而游客对他们毕恭毕敬，不敢怠慢。
一位大姐开包动作不够利落，被凶悍的老猴子抢了一袋小西红柿。大姐大喊道：啊呀，我的西红柿啊！这可是有机西红柿！我背了一路，都没舍得吃啊。
猴子龇牙咧嘴，呼啦啦，笑着散了。
6
四川人的乐观直爽，说话有趣，听他们说话都解乏。
重庆来的小孩儿，吵着累，其实精力无穷。小孩儿问姐姐：姐姐，你以后要成为什么家吗？
姐姐大约正构思着自己的未来。说：文学家？思想家？我不行。
那小孩儿得意，摇头道：我，我要成为——老人家。什么也不做，老了，也能成为老人家。
7
又有一四川旅客比划着问旁边的老外：你们，你们家……你们家乡有这样高的山吗？有吗？
此男的手举过高头顶。老外家当然没有这种山。而四川有这种山，一座忘川，也是值得骄傲的乐观所在。
路过小卖部的主人吆喝：补水补水，走不动了喝红牛。你饿了啊，那就赶紧吃，吃。饿了不吃不行，又不是1958年了，你说是吧。
另一位摊主阿姨念叨着：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啊，再来一次地震，也就什么都没了。
在旁休息的男人抬杠：身外之物？那你的方便面怎么卖10块？不卖3块一罐呢？
阿姨急了，说：那也要生活啊。你说是不是？
阿姨的红牛10块。我买一罐喝了，大概生出一些力气。一口气爬到雷洞坪，站在一块儿石头上，望着飞升的云雾。觉得自己的境界也升华了一些。仿佛能够“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闭上眼吹风，身体脱离了自己，乘风而行，神游已远。
8
爬山之旅人，万不能坐下休息，否则越坐腿越沉。然而要这么走下去，又会越来越恍惚。到半路升起自我怀疑的念头，劳累自身，所为何事？又有何趣？
停下来站在路上发呆，可是我也没有因此明心见性啊。疲劳倒是会让虚空来临——有道是“万虑消沉”，斋以静心。只能安慰自己，静心静心，继续赶路。
再走着走着，忽然走上了一段平路，心中顿生感激，又毫无缘由地快乐起来。
走在九岭岗上，跳出来一只彩色羽毛的小鸟，就更觉得快乐。这小鸟的歌唱，仿佛因我而唱。
9
隔了许多日子，回想起夏天这一段爬山的旅途。
我夏天为什么去峨眉呢？浮云已经遮盖了记忆。
我念着这两个字：峨眉，峨眉。试着念出来了就知道了，这两个字是多么美，停在舌头上，都是温柔的。
这也许就是我夏天去峨眉的初心。
峨眉 2017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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