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离开这里,却被一名日军阻拦住了去路。“找个山洞老实待着,这是命令。”他说。我苦笑着,一句话也没说。我不是他们的俘虏,毋宁说我和他们是一起的,但却像俘虏一样失去了自由。既然知道大家都隐藏在这里,他们自是不会放我走的,怕我被美军捉住而供出这里的位置。我默然的钻进一处山洞,洞里空间很大,容纳了上百人,将原有的阴凉转化为热乎乎的氮气,人们各自蜷缩着,像一枚枚被遗弃在洞穴中的鸟蛋。男人们大多裸着身子,只穿着一条已经脏的不像样的兜裆布。我在一名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身边坐下来,母亲的脚前有一个年岁稍大的男孩,拿着空空如也的水壶往里装沙子,装满后在沙沙的悉数倒出,沙尘从空中腾起,像烟雾,又像水雾,男孩咯咯的乐着。母亲很美,头发挽在脑后,只有几缕挣脱束缚凌乱的垂在面庞的两侧,这反而增添了某种万般惹人怜爱的意味。她大大的眼睛毫无神采,黑密的眉毛显得有些杂乱,两腮因为饥饿深深的陷下去,但这依旧不影响她的美貌。怀里的婴儿哇哇的大哭着,她将自己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但那已经失去奶水的乳房并不能讨得婴儿的欢心,继续哭闹着。洞里有人不耐烦的一边骂着一边扔过来一个土块砸在母亲的身上,母亲掸掉土块的印记,低着头只是一味的去哄孩子,似乎对外界丧失了感知。我拿出那剩下的半罐番茄汁,用食指蘸取一些塞进婴儿的嘴里,婴儿像吃奶一样叼起手指吸吮起来,停止了哭泣。我的手指感受着那极其柔软的嘴唇,小小的粉色舌头,似乎还未长出味蕾,仿佛丝绸般顺滑,湿润的口腔用力裹着我的手指,这般娇嫩的触感似乎预示着某种隐晦的对希望的新生。我再次蘸了一些番茄汁伸进去。“谢谢你。”母亲害羞又腼腆的对我说道。
“男孩还是女孩?”我一边感受着那份至极的柔软一边问母亲。
“是女孩。”她又指了指玩沙土的男孩说。“这是我的儿子。”
“很幸福啊,让人羡慕。”
她不好意思的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落在卧蚕上,她指着番茄汁说。“这个,还是您自己留着吧,她吃一点只要不哭就可以了。”
我将番茄汁塞进她的手里,让她给孩子留着。她感激的看着我,抱着孩子连连对我欠身致谢。看她形单影只,于是想问她有关孩子的父亲在哪里,但在这到处都是死尸的地方,极为正常的提及似乎都是极不礼貌又极具风险的,所以索性闭不做声。好在年轻的母亲似乎也没什么交流的意愿,我们陷入各自的愁绪之中。大家聚在一起坐在洞穴里等什么呢?等着美军的到来还是日军的解救,抑或是聚在一起等待死亡呢?我越看他们越是感到迷惑不解,于是,我开口再次向母亲说道。“我们不应该躲在这里干坐着,应该出去,去找些吃的,或者回家看看。美军没有那么可怕,他们既不会吃了我们也不会杀了我们,大不了送往集中营。等着战争结束,我们就又自由了。”
她像触了电似的陡然惊恐的睁大眼睛看着我,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好像第一次听到什么惊人的言论似的说。“您在说些什么啊,美军太可怕了,他们会强奸女人,然后再用坦克挨个从我们身上压过去,把我们压成肉泥。”
“那是故意吓唬我们的,不是真的。”我向她解释着,好几次差点说出自己的经历,但我知道说出来便会被当成怀疑的对象,美咲对我说过,有个人只是看见过几个美国兵,回来炫耀似的对别人说的时候,被当作奸细当场打死。这种可怕的先例,使大家全部坠入一种完全互不信任的怪圈中。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美军的恶行可都是登在报纸上和传单上的,广播里不是也经常广播嘛,不管怎么说和大家待在一起保险一点,而且还有士兵保护我们呢。”说着,她朝士兵的方向努努嘴。
我一时语塞。如果她听了我的经历就不会谈论什么报纸广播了,如果她看到高桥对菊子做了些什么,也不会说什么有关保护的话了。战争是一个即新鲜又残暴的词,它变成一种生活方式,而在其中的我们,丧失了对一切事物的判别能力。人能相信什么呢?是亲友的话语还是祖国的号召抑或是命令,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内心呢?可自己的内心遵从的又是什么标准呢,难道不是以上种种的影响物么?
“如果美军拿下整个岛,打到这里来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我突然问道。
年轻的母亲缓慢地说。“会死吧。”说话语气我像已经将死亡在心里预演了成百上千遍。
“那孩子呢?如果你发现美军并没有那么可怕呢?你会怎么做?”
她沉默了,轻微的摇了摇头。也许表示她不知道,也许表示我说的这种可能性不存在,我无从得知。从他们的身上,我发现一个特性,那就是跟随。他们将判断事物的能力,将头脑思考的能力,将所有需要做出选择的能力统统交给了一个领头人,剩下的只需要按照领头人说的做罢了,这样,似乎生活起来更加容易。
夜晚总是没玩没了,洞里闷热的空气加上沉闷的气氛使人根本喘不过气。没有淡水,有人将尿液尿在鞋里然后喝掉,大把大把的灌木叶成捆的扔在洞里,人们蜂拥去抢,手里攥着树叶像山羊一样上下咀嚼,疟疾病毒像一个钓鱼高手伺机捕获着每个人的细胞,漫天的腥臭味使人大脑混浊,神思恍惚。母亲怀里的婴儿已经不再满足那带着铁锈味的番茄汁了,哇哇哭着不停,稍大一些的男孩坐在母亲的两腿间靠在母亲的身上,顶着上方小妹妹的哭声,睡得格外香甜。这一切像催眠的魔咒似的让我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我看到院长、菊子拖着不停往外冒着血的伤口静静地在我的眼前走来走去,那些血溅到我的身上我的脸上热辣辣的,我的意识知道这是昏昏沉沉的梦,或者只是极度疲劳下的幻觉,但却无法从中挣脱。他们好像某种先驱或者领袖,没一会儿洞内的所有人都跟随着他们托着步子在我眼前来来回回的行走,每个人都负了伤,鲜红的血流过煞白的身躯。我被这个过于逼真的场景弄的近乎在癫狂中惊醒,美军的照明弹此起彼伏的在夜空中腾起,黑色的人影聚集在洞里,一切都没变,依然是说不出的静谧与凄凉,热辣辣的感觉再次掉落在我的脖子和肩上,我回过头,一个男人正站在我的侧面挤着最后的几滴尿液。我嚯的站起来,不清醒的混沌感觉一扫而光,一把推开眼前的男人,男人的身体好像没有任何支撑点,摇摇晃晃的向后倒去,摔在其他人的身上,伴随着一阵咒骂,男人像一条破棉被似的被踢到角落,继续呼呼大睡。梦游么?我不知道,只觉得烦躁到极点,擦干身上脸上的尿液,被一股巨大的愤怒和耻辱感所淹没,它们积聚在内心无从发泄,从内反噬着我。我默默的啜泣,泪水蜇的脸火辣辣的疼,我想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土地里,又想拥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但终归我什么也不是,只是作为一个具有人之形状的“人”留在这里。泪水从我的意识剥离,兀自淌个不止,流吧流吧,带走体内的所有水分,我的身心早已干涸。身体却跌入更深层的黑暗。
“你生病了?”惊讶刺耳的语调像闹钟似的使我惊醒。我茫然的睁开眼,洞外已经一片明朗,亮堂的光线射进洞内,照在我的身上。年轻的母亲惊恐的看着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一瞬我记不起来和我说话的这个美丽的女人是谁,一切恍如隔世。“你的脸,身上,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年轻的母亲一边确认般的说道,一边用脚蹭住地往后挪着身体,试图和我保持距离。我清醒了,于是赶忙做起来,摸摸脸和脖子,又抬起手臂检查一番,那些丘疹一夜之间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又红又大,整个人都感觉肿了起来,尤其是脸,也许是因为液体的刺激,肿的最厉害,我感觉本来就小的眼睛更小了,世界变成了一条缝隙。脸上胀鼓鼓的,每一寸皮肤都绷的紧紧的,想张口说话,但那肿胀的肌肉使我很难调动,我冲年轻的母亲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她难为情的冲我笑了笑,护着两个孩子转过身背对着我。我内心苦笑着,决意不再理会年轻的母亲,我理解她的举动,但理解不代表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身上的丘疹痒的让人癫狂。也许是因为潮湿闷热的环境使细菌繁衍的更为迅速,那种感觉痛苦极了,仿佛几千上万的大蚂蚁在身体上啃噬爬行,百爪挠心,恨不得将自己的面皮整张的剥下来,或者用烈火来灼烧。轰鸣响起的火炮使洞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母亲怀里的婴儿似乎受到惊吓,无比嘹亮的放肆的哭着。一位士兵恶狠狠的说。“别他妈的哭了,再哭毙了这个混蛋。”母亲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她用衣袖捂住婴儿的嘴,哭声变成了类似嗡嗡振翅般的声音,逐渐的,嗡嗡声也消失了,孩子被闷死了。母亲将头埋在孩子的胸口,由于巨大的悲痛使双肩剧烈的抖动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阻止那决了堤的哀伤,瘦弱的背影像筛糠一样颤抖,似乎整个山洞跟着一起抖动。枪炮声断断续续的肆虐着每个人的神经,一名日军军曹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怒睁着双眼,一手叉腰,一手握住步枪的枪柄,那气势好像在宣布世界上最壮观最伟大的一项决议似的。声音洪亮且低沉,对着我们说,“天皇的臣民们,我们绝不投降,为了天皇,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名誉。拥有高贵血统和出身的我们,怎么能容忍落入美畜的手里让他们践踏,不要听信美畜的谗言,他们是连自己的女儿和母亲都不会放过的十足的畜生!”
人群中有人呼应道。“宁死也要保住尊严!”不少人跟着一起义愤填膺的喊着。大多数人茫茫然的不知所措。接着,那名军曹像一位真正的诗人一般声情并茂的朗诵道。“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几名士兵慷慨激昂的重复着,一切都像戏剧一般进行,有的妇女陷入了哭泣,但很快便被身边的人制止。
军曹走后整个山洞陷入死亡前的寂静中。他们在想什么呢,真的要为了一个连长相都不清楚的人奉献宝贵的生命?他们不是军人,只是普通的平民而已啊。外面突然从喇叭里传来音乐声,播放的是一首日本歌曲《海滨之歌》。旋律委婉悠扬含蓄,如泣如诉,宛如樱花一样凄美的飘然落下。随即有人在喇叭里喊道。“尊敬的日本人民,仗已经结束了,打完了。等待着你们的是思念的亲人、安全的水和食物,美国在这场战争中已经赢得了胜利,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更不要做不必要的牺牲。一切都结束了,你们安全了。”这首歌这段喊话一直不停的重复着。“不要相信,这是美畜的花招。”一名军人嚷嚷着。女人又开始哭了,但这次没人去制止她们。我的心里反倒有一种无限的平静,终于结束了不是么?没有什么比结束这两个字更让我感激。士兵招呼着山洞里的人陆续往外走。那是真正噩梦的开端,是所有悲剧的渊薮,是仿佛孤身站在冰原中的迄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极度寒意。
我们被赶到一个山崖处,那里有40多米高,下面是汹涌的海水,激起的白色海浪像一条暴怒不堪、发泄着怒意的巨龙。我抑制着不可名状的恐惧向下看去,下面漂浮着无数的尸体,有的被海浪推到窄小的岸边,有的被海浪翻卷着起起伏伏。一个尸体的后背上还捆绑着两个幼小的孩子,肢体被海水冲刷的惨白。人们排着队,像着了魔似的一个一个前仆后继的往下跳,旁边有一名士兵指挥着这一疯狂、惨绝人寰的自杀行为。那位年轻的母亲走到悬崖边,先解下怀中已死的婴儿,用双手高高的托起,仿佛在向神祭献什么贡品似的,死婴从手中垂直落下,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旁边的士兵咒骂着让她快点,于是她又抱起一直跟在她腿边揽着裙角的小男孩,往下纵身一跃,那一刻,小男孩手里还念念不忘拿着那个已经空了的番茄汁的空罐子,嘴里哭着喊道。“妈妈,我怕水。”声音像烟雾一样飘荡在空气中,很快就被稀释了。
正当我试图要对眼前发生的惊人一幕理清头绪、恢复神智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骚乱,一位妇女扭曲着身体,痛苦的开始呻吟,她的表情狰狞,旁若无人的扯掉肮脏不堪的和服随意的扔在地上,赤身裸体坐在和服上捂着肚子叉开双腿,她的声音从呻吟变成凄厉的嚎叫,我看到她双腿间流出大片的血水,一个带着稀疏胎毛的头颅从阴道中被挤了出来。她的喊叫划破苍穹,人们纷纷避开,表情呆滞茫然,她呼喊的救命声仿佛被这死亡的气息系数收了进去。两名士兵小跑过来,看清情况后托着她走到悬崖,毫不顾忌的利利索索扔了下去。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血水印记,她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而那个小小的新生儿的头颅,就是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全部。一种从所未有的恐惧牢牢的慑服住我,人们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似的麻木的排着队从这里一个接一个跃入水中结束自己的人生,仿佛某种早已设定好的程序,这一切就像打碎一个鸡蛋似的那么轻而易举。我折回身子往回走,要逃开,无论如何也要逃开。我不怕死,只是不明白这样死算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死。一切荒诞滑稽的使我感到可笑。喇叭里鼓动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更不要做不必要的牺牲。”听到美军煽动人心的喊话,自杀的速度反而诡异的加快了。我趁乱溜出队伍,使出全部力气像山后跑去,仿佛有一群吃人的饿狼在追赶着我。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不停的奔跑、奔跑,汗水和泪水让身上的丘疹发了疯的肆虐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世界在我的听觉里被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寂静安详的,另一半是鼓噪焦灼的,它们冰火不容、势不两立,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毋宁说反而从中得到了某种好处。当我想要避开一切的时候,只需轻轻的关掉鼓噪焦灼的另一半便大告成功,也只有在那时,我闭上双眼躲在自己营造出的无争的世界中稍做喘息。奔跑,大地在我脚下刷刷流淌,灌木从眼前溜到眼角,再从眼角一排排向后倒去,只有奔跑才能感受到风的存在,只有奔跑才能将扭曲的自己遁入这个扭曲的世界。我感觉似乎已跑过了整个山峦,穿过了整个地狱,直到精疲力竭。我躺倒在海岸边,这是岛上的什么地方呢,为什么如此宁静和谐?我的耳朵好端端的摆在脑袋的两侧,没有任何阻挡,这片宁静是原本如此,本就存在于此的。海水扑在我的身体上,惬意、凉爽,一会又从身下溜走,停留在肌肤上的水份被太阳灼干后留下紧绷收缩的感觉,一会儿紧绷感又会被海水淹没,循环不止,仿佛生命的一个又一个轮回。就这样躺在这里,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就这样享受着宁静的爱抚死去,这样的幸福,在这个岛上如此艰难。
我的身体不断轻微的摇晃,这种感觉,是漂浮在海面的那种柔软颠簸。我用心体会着,这分明就是在船舱中的起起伏伏,绪方太太来带我回去了?这种事情有可能么?是她送我到这里的啊。那这感觉到底是什么?斋藤!斋藤找到我了?我像弹簧似的忽的坐起,“斋藤!”我一边呼唤,一边眼神四处搜寻,一张小女孩怯生生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你是谁?”她问道。我没理会她,站起身四处张望,一切都原封不动,我还在那片海岸上,没有船,没有斋藤,错觉,可恶的错觉!我失望极了,失望变成了一丝恼怒,看着那个小女孩,她大概14、5岁的样子,肚子往外凸着,营养不良导致的水肿。“我是谁,这种问题不是应该我问你的么,怎么你反而来问我。你是谁?”我语气中带着愤怒,带着一些不尽人情。她朝后指着一个地方说,“我叫真纪,和母亲姐姐住在那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有一块巨石,没看到别的什么。“你来,母亲说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不安全。”她说着带我往那块石头走去。巨石的最里面隐藏着一个山洞,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那一刻,我感到了里面人看到我的惶恐,她们迅速的调整姿势,一位中年的妇女将真纪一把拽过去,温柔的责怪她到处乱跑。我慌忙做自我介绍,让她们放松警惕,眼睛打量着这几个人,中年妇女和真纪外还有一名少女,也许是真纪说的姐姐,此外还有一位老妪和一个军人。好个安静的与世无争的所在啊,我心想。这些人悠闲地呆在这里,完全不知道另一端都发生了什么。看到军人的那一瞬间,我不由得皱起了眉,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厌烦透了军人,他们是什么啊,是人?是杀人机器?还是野兽?他们的所作所为代表的是自己还是国家呢,大肆为非作歹一番之后为了所谓的国家利益死掉,这算是什么?本以逐渐平息的愤怒倏的一下像加进了木柴的火苗一般熊熊燃起。两眼射出冰冷的寒光看着他,也许他被我看的莫名其妙,也许是因为他是军人,而且是这个山洞里唯一的男人,他忍不住开口说道。“从哪里来的?”
“地狱来的,你也应该去看看,那活生生的地狱,你的战友像恶鬼似的为了营造那个地狱正忙的不亦乐乎呢。”我讽刺挖苦的说。
“胡说什么?!”
“胡说?”我冷哼一声。“你自己去看哪,指挥着平民一个个跳崖自杀,就像指挥交通的警察,得心应手,井井有条呢。”我越说声调越高,最后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
整个山洞凝固了。我的声音还在洞内嗡嗡回响。老人用衣袖擦试着面颊,中年妇女爬到老人的近前替老人揩着泪,说着安慰的话。两个小女孩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我感到自己有些失态,是啊,这些话在本来业已沉重的事实上又加上了一层砝码使得更为沉重了。此刻,我也许成为了死神,成为了最使人憎恶的人。我对着老人和妇女低低的说了声“对不起”。那位军人坐在原地,出神的想着什么,他的胸前缠着布条,血液渗出来已经发黑变得干涸,裂出一条条细纹。真纪不知道我是谁,也不了解我,贸然的带我来到她们隐藏的地方,而我,却对着这个善良的女孩,对着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怒气冲天,所有的这些使我感到内疚。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谁赋予的这种权利,看看,我都在想些什么,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我自己又做了些什么,我能做的不就是使得一名老人伤心不止么,看看,这就是我的能耐啊。这可恶的战争,使得我不再是我,使得我对自己的鲁莽、狂妄和懦弱感到绝望,一如对世界的绝望。
“自杀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吧,与其说是强迫,不如说是早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吧。”中年妇女温和而又冷静的说,语气轻柔,显得极有教养。
“我不明白,即使这个岛驻扎了新的征服者,被美国占为殖民地,大家还是可以活下去的,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种决绝的方式?”
“活自然是可以活下去,但那是看不到任何出路的活着,看不到未来,只有活在心中的记忆,活着反而成为沉重的负累,成为真正的死亡。所以只能以死向生,将终点作为起点。”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谈何生呢?”
“生死只是概念,生包括死,死涵盖生。”
“妈妈妈妈,死了后就真的能看见爸爸么?”真纪突然插嘴问道。
妇女摸着她的头,笑着说。“你认为能看见,必然可以看见的。”
“你叫什么名字?”妇女问我。
我正在回味她的话,听到她又转向我,便马上答道。“斋藤由奈美。”
“斋藤由奈美?是斋藤和也的夫人?”军人惊讶的看着我,用诧异的、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
我看着他点点头。他长得平淡无奇,毫无特点,对这张脸,我没有丝毫的印象,但他这样问我,定是认识我的。果然,他朝我爬过来,盘腿坐在我的面前,冲我果断利落的弯腰颔首,也许身体的大幅动作撕拉到他的伤口,那张脸皱了起来,好像这样显得更加立体。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他将涌上来的疼痛遏制住在齿关节。“我是斋藤少尉连队的通信兵。”
砰砰砰,心跳声,剧烈的心跳声,我的心跳声。看哪,眼前这个男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他的双唇微微颤抖,即将要启开,即将要说出我想知道但又怕知道的事情,祈祷,祷告已经统统来不及了,世界上为什么有如此使人焦灼的事情,我将自己逼至末路,等待着那第一个音节蹦出他的唇舌,仿佛等待着上帝的审判。
“斋藤......”他终于开口了。但为什么吞吞吐吐?天呐,不要再折磨我这个可怜的人,果断的告诉我,告诉我!我受够了,受够了这种蹩脚的悬疑剧。“斋藤死了。”他看着我,口气笃定的说,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什么?!”我直愣愣的回望着他,什么死了,谁死了,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人类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为什么说的如此干脆,为什么斩钉截铁,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
“斋藤夫人,请您节哀,我们在塔纳帕格最后一次的反击中,他牺牲了。之前,他写了一封信,还有这个是给您的,他交给了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您。”说着,他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叠的整整齐齐的几张纸递在我颤抖的手中。“没想到,在这里居然碰见了您,我想这也肯定是斋藤少尉的在天之灵保佑着您吧。”
我手里拿着信,没有打开。打开就是全部的事实,我不接受这个事实。“塔纳帕格,我去过那儿,没看到他。尸体里没有他,你怎么能说他是死了呢?”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我也分不清。
“当时我们几乎是手无寸铁的冲向美军营地的,斋藤负了伤。很严重的伤,它是一名少尉,但是为了您,他在战场上选择了逃跑,他宁可上军事法庭受到制裁,也不愿就这样死去丢下您不管,我和他真的成了逃兵,但在逃跑的过程中,不幸失血过多。现在,我完成了他最后的嘱托,终于可以安心的效命于天皇了。”
我掉进了巨大的空洞中,山洞、军人、妇人、战争、饥饿、死亡,一切从我的四周消失,四周灰白色,柔和的灰白色,无限衍生,看不到尽头。我感受不到自身物质性的存在,只有思维悬浮在这个空间中。它在一个点上,也在任何一个点上,以至于我无法将它们聚集,形成一个连串清晰的东西。这个空洞的感觉惬意,同时又有着一种无法诉诸言语的魔力,一种具有深深恐惧的魔力,它可以无限延长,也可以无限缩小,不管变化那种形式,我的思维依旧是点状分布其中,仿佛映衬在夜空的繁星。我就这样目睹着这一切,可是我是什么呢?我的身躯不在此,精神已化为碎片,那【我】是什么呢?所谓的失去自我本身的感觉,应该就像是夜幕降临,沉寂取代喧嚣那样的东西吧,穿过若明若暗的帷幕之后那无尽漆黑的心情。
“妈妈妈妈,外面有人。”真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去外面,忽然冲进洞内扑向妇人的方向说道。
军人突然握住我的手,我恍惚的看着他,他的声音像传入一个变声器那样的东西被拉长,被篡改,仿佛是声音的慢动作。“少尉夫人,拿好信,快点离开这儿,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少尉,为了少尉做出的选择,让他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这四个字像一块磁石,将碎片快速聚拢。让斋藤死得其所,我能做什么,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又能去哪呢?生命此刻对我有意义么?我被赋予了这样的命运还是命运是我被赋予的呢?
军人拉起我的一条胳膊,将我拽至外面的石台,几个身材魁梧的美军端着火焰喷射器和机枪正在四下搜寻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洞内响起了真纪的哭声,紧接着就被手榴弹的爆炸声淹没,整个山洞,石台都震了起来,我感到自己的双腿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一些红彤彤的什么从洞内甩了出来,那是一块被炸裂的身躯,内脏完好无损的裸露在周围,像医院里的人体解刨模型。真纪从洞内爬了出来,头皮被炸去一大块,露出仿佛透明的白色蜡烛般的头骨,她看着我,但那眼睛里却没有我,有的只是满满的对现实的不解和生命的渴求,我捉住她的手,想拉她,但是很沉。
“妈妈都是骗人的,死一点也不幸福,很疼。”她的嘴唇又蠕动了两下,但没有声音。我躺在这里,看着海岸,翡翠般的海水,美军的舰艇像垃圾般漂浮在海面。我受了伤,流了血,我要死了么?我闭起了眼睛,湛蓝的天空在我的眼中变成一条缝隙,随即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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