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在我同屋的地方，新搬来两个人同住。

我每天在屋里翻书，翻那些黑得像小蚂蚁虫子窝的书页，这是瘦高个用一种不屑地语气噘嘴狂叫的。当我不解凝视他时，瘦高个举着手里的《羊皮卷》兴奋不已，如同他昨晚搓麻将赢了一个月工资。《羊皮卷》被狠狠砸在板桌上，他又翻动着另几撂书，蠕动像书皮一样皱的两片唇，“嘣咚嘣咚”狂叫。吐词不清又放出刺耳的金属声，矮冬瓜首先受不住扯过乌黑的被子钻进去。瘦高个不再笑着狂叫，棕黑色的残渣在他两排黄牙间痛苦地滚动，碾出的黑色汁液被猩红的舌头吸走。瘦高个终于吐字清晰了，我依次听到《鬼谷子》和《厚黑学》《狼道》……

记得母亲也在家养了鸡，有大红冠的公鸡也有下蛋的母鸡。当然，也有不公不母的腌鸡，那是被取走了生殖器的公鸡。应有之物被取走，那当然是得改名字，下场也不见得多好，炖鸡汤是最常见的命运。瘦高个掂起一只竹杆腿，他的脸因嚼黑乎乎的东西而变得愈发红。我大声说这是嚼毒品，他狂喜地脸马上下起了霜，大吼道：是槟榔！槟榔！槟榔！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他飘上半空中，头快抵住日光灯，两个竹杆脚似游泳，踩着空气往上浮。

他升天了，矮冬瓜哈哈大笑。乌黑的被子还紧紧捂在胸前，他怕冷，一床几十斤重的棉被压在膝盖以下，他说，他非常怕冷！我抖动着一窝蚂蚁似的书页，“哗啦啦”的声音刺激了瘦高个，他也要抖动两手，没有“哗啦啦”的书页声。瘦高个砸下来了，他重重地砸下来了。看到他我想起了腌鸡，不男不女的鸡吗？喝再多鸡汤，你还不是一跤摔下来痛死，喝再多鸡汤，你还不是一样瘦！我小声嘀咕，被他怒目而视，感觉他将要重又腾空而起，重重摔在我身上。

瘦高个摔得很惨，这次他自己起不来。外面的空调在狂吼，它把气撒在我们身上，我们感觉全身都冷，冰冷冰冷。把空调关上，又吵又冷，听着还烦。矮冬瓜每次都这样说，瘦高个立场和我一样坚定，他痛苦地呻吟着：不要！不要！我会周身发热，进而引发炎症！矮冬瓜胆怯了，他承担不起引发炎症的结果，于是把几十斤重的棉被盖到全身。我冷冷地说，不把他扶起来？

矮冬瓜无辜地小眼躲闪，像极了昨晚蟑螂见到我的眼神。不是我摔的，他冷得牙齿“咯噔咯噔”打颤，还是坚持吐出这几个字。那样他会去见鬼谷子的，我很严肃地说出事情严重性。他的拖鞋长在床下里头地板上，矮冬瓜素来节俭，以为像他这样拥有绵厚宽大拖鞋的绝无仅有，遂萌生了一个奇怪想法：把两只小船一样的拖鞋移床下，里头地板干净舒适，连蟑螂和蚂蚁都在那临产，一窝又一窝的崽总是在他熟睡的时候降生。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何不让绝无仅有的拖鞋，也在床下产仔呢？不定哪天熟睡下，会生下一对可爱舒适的鞋宝宝。

矮冬终究还是等不及那天，一双浅蓝色的便宜拖鞋，摆在绝无仅有的白色拖鞋前面。它们是下半夜生的，我还听见了它们可爱的啼哭声，可惜睡得太沉，没来得及调上热奶粉喂。我的眼神充满狐疑，如果此时精神病院来找失踪人口，我相信他们也不会怀疑。矮冬瓜每次都肯定，甚至要发誓，说他坚信浅蓝是大白所生。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是真理了，瘦高个首先败下阵来，他说小时候看童话故事，里面长筒袜有女儿，依此类推拖鞋大白也可以拥有浅蓝。那性别呢？我很认真地问，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因为这是男生宿舍。大白生了浅蓝，此刻我已深信不疑。

肯定是男的，瘦高个用不可置疑的话说。我正准备发表相同意见，矮冬瓜深深吸了一口烟，兴奋地说，女的！为什么！我和瘦高个几乎异口同声。奶奶的，格老子快四十了还没个媳妇，不可以吗？这次，我决定改变立场，支持矮冬瓜！对，浅蓝是女的，温柔体贴漂亮的大姑娘，以后你俩再生一对白白胖胖的龙凤胎！矮冬瓜乐了，比昨晚瘦高个赢一个月工资还乐。只有瘦高个闷着，他正为我的临时叛变积攒戾气，到一定时候发挥出广岛“小男孩”的威力。

得，不就图个乐呵吗！矮冬瓜伸过一支紧贵的烟，明亮的火苗差点燃烧了瘦高个宝贝的顺眼长眉。吵架怄气甚至翻脸是有的，都敌不过火苗一闪，一阵烟雾缭绕后，什么都烟消云散去。

矮冬瓜一咕噜爬起，他的浅蓝乖乖躺在舒适的地上，就等十个脚指头润进来。瘦高个嘴都歪了，舌头闪在外头，这下他狂吼狂叫没那个劲了。前头鼓个大包，肿的颜色像极了嚼过的槟榔，发出恶臭的气味。我捂住口鼻让矮冬瓜搬前头，我去扶他一双竹杆脚，臭是臭了点，但是比嘴干净。

瘦高个无论怎样擦地板，也拖不掉他摔在地下四仰八叉的痕迹。矮冬瓜的那双浅蓝，原地呆久了，也留下清晰柔软的线条痕迹。矮冬瓜却说，那是女性特有的曲线美，你真不懂的。

每至夜半，瘦高个总是迷迷糊糊起床，来来回回走上几圈又躺下。矮冬瓜会叫着浅蓝媳妇，有时会喊大白老婆，而这些都是他梦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