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不大,总共也就四条交叉成“井”字形的街道。街道不宽,两边的商铺又贴着人的脸往中间挤。每到上学或放学的时候,街道内全是人和车,满满当当。
夕月酒馆就像一枚眼珠子,安放在“井”字的口中。酒馆里负责调酒的师傅叫秦松,是一个面色红黑,身材矮小的瘦子。此时正忙着给顾客上酒。另一位是酒馆的老板,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粗糙,方脸的女人。
夕月酒馆的装饰很有特点,墙上贴着的全是旧报纸,角落里堆放着空酒坛,摆放着整齐的书籍。桌子、凳子都是使用多年且完好无损的实木家具。走进酒馆,就像坐在了姥姥的炕头,随性,惬意。
酒馆主要经营各种凉菜,熟食和白酒,最主要的是能调出各种混酒,让好酒之人欲罢不能。所以酒馆开张不到十日就已经熟客盈门,供不应求。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门外北风呼啸,雪花纷飞,屋内酒香扑鼻,热气升腾,不由得让人撇进一角,即便是独饮,也是一件美事。
随着一声“欢迎光临”的门铃响起。朵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就站在门口注视着秦松。
秦松也看见了她。一个月了,秦松解释了一个月,否定了一个月,每天都活在梦魇里,好不容易麻木了,此时又开始翻江倒海。秦松强装镇定对朵花说:“你去雅间坐吧。”
“妞妞呢?”秦松死死地盯着朵花仿佛要把她吃了似的。
“在学校。”朵花没有抬头,有些不情愿地回答。
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形容憔悴的女人,秦松心里五味杂陈。
刚结婚的时候,朵花负责家务。秦松在外面扛活。他有辆三轮车,每天不是替人家搬家,就是帮别人拉货,有时候还会去搬砖。特别是有了妞妞以后,秦松更是加倍的努力,风里来雨里去。老天也特别眷顾他,只要他一上街就有活干,有的还要提前一天预约。晚上回到家,等待他的是一桌子的好菜,还有一瓶好酒。秦松喝着美酒,看着面前的两个女人,心里的醉意汹涌澎湃。
然而,那一晚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了,模糊了,像一个冰块掉进了秦松的衣领,让他猝不及防。
累了一天的秦松回到家,朵花却没有做饭,也不说话,而是坐在院子里玩手机。秦松想着朵花可能是累了,烦了,所以自己马不停蹄地去厨房做了些简单的饭菜,等菜上桌的时候,朵花早已出门了,一整晚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打通电话时,朵花很生气,还警告秦松不要打扰他。
此时朵花就在他面前,秦松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满脸怒气,紧握拳头,就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看着激动的秦松,朵花反而平静地说:“你……咱们还是离婚吧!”
听到离婚,秦松像一只退了毛的公鸡一下子没了霸气。刚知道情况时,他也曾想毅然决然地离婚。但是……。现在朵花提出离婚,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唉,上酒了。”女人推门进来。
“哦,好!”秦松答应着,却没有起身。
“你先忙,我说的事你好好考虑,改天我再来。”朵花避开女人的目光,侧身出了门。
看到秦松依旧沉默着。女人说:“行了,人都走了,干活吧!”
一个月过去了,酒馆的生意一直都很好,从下午6点到晚上12点,一直满客。上午准备的酒和熟食,只够当天卖的,往往是酒没了,吃食也没了,食客们才悻悻地离去。
当最后一桌食客出门,秦松和女人也赶紧打扫卫生,收拾桌子,准备休息。自从酒馆开张以后,两人都很少回家,就在酒馆的两个雅间里各自放了一张折叠床,一开始秦松还有些不习惯,看到女人大方地说:“晚安”,然后回屋锁门。秦松也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只是大多数都睡不着,想着朵花,想着妞妞,不由得恨那个男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家庭,为什么要做如此不堪的事情。
“啪啪………”有人敲门。声音很大,很着急,仿佛要把门砸开似的。
秦松和女人一起走了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厚实,皮肤白净的男人,站在门外叫嚷着:“开门。”
秦松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他很想冲出去扑到男人身上,抓住他的脑袋按到地上。他想剥去男人的衣服,掏出男人的心脏,看看到底是红是黑。然而却被女人拦住了。秦松分明感觉到女人在发抖,下意识地躲到自己身后,扯着自己的衣角。
“再不开门可就砸了。”男人举起手中的石头作势要砸。
女人突然冲上前去把门打开。男人冲进来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按到桌子上。两眼冒着火地问道:“钱呢,家里的钱呢,20万去哪了?”
女人脸色通红说不出话来。秦松举起板凳,朝男人的后背砸去,男人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向一侧,秦松没给他反应的时间,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握紧拳头砸他的头。男人则抱住秦松顺势一滚骑在了秦松的身上也是一顿猛砸。秦松伸手抓起跌落在地上的烟灰缸朝男人的头上砸去,霎时间,男人鲜血四溅倒在一旁像一头将死的猪一样哼哼个不停,还不时地用眼睛瞟着秦松,男人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小子会跟自己动手。秦松怕他再生事端,便四处找东西防身,恰巧看到女人手里多了一把菜刀。秦松便夺过菜刀横在身前说:“滚!”男人艰难地起身,用手捂着头,踉跄地出了门。
秦松简单地收拾一下,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附近的几盏路灯像银河里的星星发着微弱的光,墙角的积雪借着北风的威严手舞足蹈,拼凑成各种身形,仿佛要吞噬整个夜晚。一只流浪狗蜷曲在垃圾堆旁不停地哀嚎。
秦松推门出去把狗子抱了回来,放在火炉旁,女人沏了一壶茶放在桌子上,又去拿了一些肉喂给狗子。
“挺好!取个名字吧!”女人摸着狗子的脑袋,特别温柔地说。秦松也感觉到了女人的异样,但不敢多想。将注意力转移到狗子身上,尽管狗子满身是土,但依然能看出通体雪白,只有两只眼睛周围的毛发是黑色的。“黑夜和黑眼差不多,就叫黑夜吧!”秦松说。
“黑夜,黑夜…”女人轻柔地呼唤狗子,狗子仿佛听懂了似的,抬头看看两个人,又将身体向火炉边靠了靠,安详地睡着了。
“他一直打我,只要稍有不顺心就打。”女人依然微笑着,眼睛里却闪着泪花。这是女人第一次敞开心扉。“好几次受不了啦,就想逃,后来就想死了算了,直到知道他和朵花的事情。”
女人忽然抬起头注视着秦松说:“我就是要报复他!”秦松则看着狗子没说话。
“家里的存折,20万,全取了。”
这个事情秦松知道。朵花一夜未归,秦松守着一桌子饭菜等到了天亮,打电话也关机,正当秦松愤怒、无奈的时候,女人主动找到了他。秦松一开始不相信,直到他看到男人和朵花举止亲密,相拥着走进了宾馆……。
第二天秦松被民警带走了,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站了好久。
秦松被拘押后,女人整天忧心忡忡,不时向门口张望。一到晚上便早早地关了门,先是上了好几把锁,再用桌子堵上,所有的窗户都装了护网,但还是不放心,稍微有一点动静,她就偷偷地起身查看,好在还有黑夜的陪伴,黑夜很警觉,有几次半夜有人敲门,黑夜就冲着门口狂叫,门外便没了动静。
酒馆的生意也一落千丈,一天进不来几个客人。过去的热闹成了黄昏时的灯光,闪烁着,仿佛一口气就可以吹灭。
民警通知女人去交罚款,女人便带着黑夜一路小跑地来到了派出所。看到一脸憔悴的秦松,女人有一种扑上去抱住他的冲动,但最终却变成了“还好吗?”
“还好!”
秦松回来了,酒馆的生意又渐渐地好了起来,食客们都夸赞秦松调酒的手艺有长进。秦松也开朗了许多,更加热情地招呼客人,但还是忙不过来,最终又招了几个服务员帮忙。
星期天的上午,尽管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脸,但太阳还是很好的,在阳光里穿行,身上裹满了温暖。街上的行人也明显地多了起来。秦松骑着三轮车拉着食材和酒水从外面进来,一边搬一边还说:“现在什么都涨价了,肉都20元一斤了。”没听到女人的回应,却看见朵花站在门口。
“回来了!”女人从厨房满心欢喜地跑出来迎接,看见朵花在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着秦松搬东西。搬完东西后女人又回到了后厨,秦松则来到吧台前开始调酒。
“离婚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朵花问。见秦松没有回答又继续说:“妞妞的抚养费你总是要给的吧!”自从知道朵花和男人的事情,秦松就再也没有给过她一分钱,朵花平日里大手大脚惯了,自己那点工资,早就入不敷出了。
秦松停顿了一下问:“多少?”
“每月1000。”
秦松从身上摸出一堆钱,数了1000递给朵花说:“每月20号来拿钱,带上妞妞。”朵花没有吱声,收起钱转身走了。
看着朵花离去,秦松一阵心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到了嘴角。
记得那个时候,秦松还是个无业游民,没什么正经工作,整天在城里闲逛。母亲在的时候还行,母亲去世后,他就只能四处蹭饭,大哥、二哥、邻居都被他“打劫”过很多次。但对于秦松来说有饭没饭无所谓,关键是要有酒。
没酒的日子里,就像有一群蚂蚁钻进了脑壳里,从头到脚的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恨不得把自己淹到酒缸里泡起来。
秦松翻身坐在床头。月光如水,就像瓶子里泛起的酒花。蟋蟀在石头缝里喝醉了,吵闹个不停。秦松披上衣服推门出来。忽然想起来,白天的时候有人家出殡,说是因为煤气中毒,一家人只有一个20多岁的姑娘没有救回来。家里人觉得可惜,就把给姑娘准备的嫁妆一起下了葬,据说有金手镯,金项链,还有现金。
秦松决定去碰碰运气,回家带了一把铁锹便直奔后山,果然在一片玉米地里找到了一个新立的坟茔。秦松简单地看了一下,便开始挖掘。墓道很浅,没几下就挖开了。秦松一跃而下,很容易就打开了棺盖。一阵摸索,发现尸体上居然没有盖被子,心下凉了半截,想着主人家真是抠门,自己的女儿死了都舍不得盖上几层被子,更何况金银首饰,看来传言是假的。
不过也难说,山城有一种说法,横死的人怨气太深,不能在人间停留,一般来说第二天就会下葬。兴许是太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吧。
秦松掀开衣服继续摸,终于摸到了项链,用力一拉,拽了下来。又摸到了镯子,但撸了几下没拿下来。秦松只好摸索着扶起姑娘,一手抓住姑娘的胳膊,一手再去撸镯子。姑娘的手倒是挺柔软,秦松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将姑娘的五根手指并拢,压紧。好不容易才把手镯拿下来。感觉分量还不轻,秦松高兴坏了,但随即就汗毛倒立,因为他真切地感受到一双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鬼呀!救命呀!”秦松边喊边往外跑。但那只手却抓得更紧了。秦松也不管了,一直将死人拖到了墓道外。定眼一看,一张俊俏的脸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时正盯着他傻笑。秦松早已魂飞魄散,使出吃奶的劲将手甩开,一路屁股着火似的往家跑。
关住门后,秦松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啪啪啪……”
“谁?”
“我!”
“鬼呀!求你了!不要再缠着我了!明天我就请和尚给你重新超度,重新下葬!”
“我要嫁给你!”
“啥?咱们人鬼殊途,你就放过我吧!”秦松哀求到。
“算命的说了,我命里有劫,谁能救我,谁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要嫁给你!”女鬼很坚决。
后来他们结婚了。再后来就有了妞妞。妞妞上了幼儿园后,朵花说自己好歹也是大学毕业,不想一直做个家庭妇女,想出去找份工作。秦松是一向顺着朵花的,便四处找人打听,正好村小学招临代老师,秦松便托人给说好了,而且小学里就有幼儿园,妞妞也可以跟过去。
村小学距离城里有20多里,一开始的时候,秦松每天骑着三轮车去看娘俩。后来,干了一天活的秦松实在是累得爬不起来了,就只有星期天去接娘俩。再后来朵花说学校的老师都有车,她也想要车,秦松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所有的积蓄给朵花买了一辆红色的小轿车,然而,也只有星期天回来。
秦松也不计较,想着朵花工作太忙,还要照顾妞妞,一个人也够累的。
朵花也确实忙,有时候秦松去看她,朵花都顾不上说话,只是妞妞一个劲地围着秦松喊爸爸。
酒馆的生意越来越好,每天都忙到很晚才能休息,秦松总是累得腰酸背痛,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凌晨,黑夜不停地狂吠,秦松刚睁开眼就感到一股子炙热扑面而来。大火乘着北风已经烧了半个酒馆,如果引爆了煤气罐和酒缸可不得了。秦松披了一件衣服,跑了出去,先叫醒女人,又从后厨拿了灭火器冲着火苗一通猛喷,总算是把火给扑灭了。两人坐在地上才发现彼此衣不遮体,尴尬地回去找衣服,但两个房间也烧得所剩无几。秦松找到半截床单披在身上,女人则换了一件背心。来到大厅,秦松开始收拾东西。女人则抱着狗子亲了又亲。
天亮了,路过的人都纷纷议论,说一定是有人嫉妒他们生意太好才下的黑手,还有人说查一下对面的监控什么都知道了,秦松和女人只是默默地收拾,他们不用查,心里很清楚。
酒馆重新装修,屋顶装上了七彩小灯,温馨中带着几分糊涂,几分期待。墙上贴着各种美女的海报,看上去世俗而无奈,大厅的一角原来是书架,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麦霸”,供酒友们一时起兴。有时候秦松也会一展歌喉,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往事只能回味》。
今天是20号,尽管没有下雪,但天气却异常的冷,下午5点时,酒馆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女人正坐在高脚凳上轻歌曼舞。朵花带着妞妞撇了进来。女人立刻放下了话筒,像女主人一样招呼她们坐在角落里,送上两盘熟食和一壶红茶。
妞妞看见有肉,伸手就抓,朵花轻拍孩子的手,温柔地递上一双筷子,又给孩子倒了一杯茶,并嘱咐孩子:“慢点。 ”
“妞妞……”秦松躲避着朵花的目光,只跟妞妞说话。“上小学了,可要好好学习呀!”
“放心吧,爸!”妞妞着急吃肉,挤眉弄眼的示意秦松不要再问。
看着孩子调皮可爱,秦松也就安心了。拿出1000元放在桌上,转身去招呼客人了。
朵花走了,女人问:“就这么拖着?”秦松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有一天秦松正准备休息,朵花突然打来电话说妞妞病了。秦松立刻骑着三轮车回了家。这是三年以来他第一次走进家门,狭小而破旧的房子里,透着微弱的光。秦松用被子裹住妞妞,放到朵花的车上。
“爸爸,你啥时候回家?”好些的妞妞问。
“等你病好了吧!”
秦松回到酒馆已是清晨,他简单地吃了几口女人准备的早饭,便出门去买食材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女人告诉他男人被调走了,朵花也被学校开除了。秦松说:“知道了。”再后来,秦松给妞妞的抚养费变成了3000。
一转眼,妞妞上初中了,一放假就跑到酒馆给秦松打下手,有时候还会唱几首学校教的歌,引来食客们的一片喝彩,秦松在一旁也喜笑颜开。
腊月三十,女人和秦松一边吃饺子一边看春晚,两人有说有笑,女人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够了,对秦松说:“累了,不想干了,想出去走走。”秦松说:“是该歇歇了,这几年酒馆也挣了不少钱,你的20万早就赚回来了,都带上吧!”女人看了看秦松说:“留给你吧。”
大雪纷纷扬扬的下着,地上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北风呼啸着,奔跑着,穿过街道,沿着墙根跑到了街角打闹在了一起。女人提着一个皮箱走了出来。
“明天再走吧。”秦松说。
“走了!”女人说着扬起手中的车票。秦松还想说什么。女人抢先说到:“不用送,我已经打好了车。”秦松看见从不远处驶来一辆出租车。
女人蹲下摸了摸黑夜的头说:“照顾好它。”
女人走后秦松一夜未眠,抱着黑夜坐到了天亮。
大年初一的早晨,秦松早早就出门放炮,给每个经过酒馆的人发红包,给每个经过酒馆的狗发骨头。突然远处跑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妞妞。
“爸,我妈喊你回家吃饺子,有酒啊!”妞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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