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浮生尽【柒】|前尘六万年前,父君殒身前将冥主之位传于尚在襁褓的我,不过因我年幼由思言先替我掌管冥界的事,这都是思言告诉我的。
思言是父君征战南冥时救下的荒野孤魂,父君很赏识他,教他法术,令他当自己的左膀右臂。等我渐渐大了,整日上天入地的跑,大祸小祸闯不断。思言看出我没有想接下位子的意思,索性就由着我,但见了我还是不免叨唠着让我收收心赶快回来,我却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摆摆手又不知到哪玩去了。渐渐我这个未来冥王的身份也被冥族人们慢慢淡忘,记住的总是那个调皮的小主子。
遇到容与,已经是六万年前的事了。当时正值千年一度的瑶池仙宴,大大小小的神仙皆可过去讨一杯酒,上仙自然到殿中落座,那些还未修成上仙的散仙只能在方圆百里的桃渊林中待着。我早早就做好准备,吃了敛去妖气的丸药,混迹其中,偷一盏瑶池美酒,赏一赏十里桃花。
容与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散仙,没有和其他人恣意谈笑,只一人倚在树下默默饮酒,清俊文秀,一袭白衫,映着漫天飘洒的桃花像幅画卷,一并入了我的眼中。
对于他,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正趴在树干上偷旁人盏中酒之际,突听得林中传来一曲萧音,却是梅花三弄。箫声婉转,泛音空灵,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
这萧音恰似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与这日欢闹的情境格格不入,我心中好奇在林里寻觅,到了桃林深处,才在枝头站定,整个人就愣住了——
一双眼,一双清冽入骨的眼映入我的眼帘,少年面目俊秀,孑然一人,坐在树下的身影就似一幅画。
我隐在花间悄悄看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一刹那击中,周遭喧嚣迅速褪去,倏忽置身于山野天地间,头顶月,耳边风,眼里心里只能望见他。
后来我才知道,有个词叫作——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浮生尽【柒】|前尘直到一班散仙过来挑衅他,我才怔怔回过神来,他们嘲讽他成日闭关修炼,到底修不成上仙,还是与他们一样背着散仙的身份。
我性子急,听了两句就将目光一凛,想也没想手中三十七柄飞刀瞬息而出。这些人十分诧异,慌张避过了前三十六柄飞刀,最后一物却来势汹汹,他们接连变换了七八种身形才堪堪避过,却没想到最后一物却是一坛烧刀子,瞬间碎裂在领头那人身旁,溅了他满身。
“那个不长眼的敢偷袭我!”那人骂道,见我亭亭从花间走出,忙换了幅礼貌至极的嘴脸,“敢问姑娘是何方仙友?”
我看着他只觉得装模作样甚是讨厌,却也翘起嘴角笑笑,“刚才那套刀法可好?”
“甚好甚好,仙友当真是才貌双全。”
我悄默声走到容与面前,不忘理理身上红衣,“既知道好,那就将嘴巴放干净些,自己值几斤几两心里最清楚,又有何资格嘲讽别人?”
打发走这伙人,周围瞬间静了不少,正想回头与他打个招呼,他却先开了口,“方才看姑娘的刀法凌厉,似乎并非仙界招式。”
“世上招数千千万万,又岂能招招认得?”我打着哈哈,心里不禁懊恼,怎么就把冥界学的那套用出来了。忙定定心神,笑眯眯的问道,“我叫鸢语,是个小散仙,不知仙友如何称呼?”
“容与。”他眼神掠过我,淡淡道。
回到冥界那一夜,我明明只喝了一盏酒,却像醉了一样,走路都是飘的,在冥府屋顶上闹了半宿,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疯魔了般。
思言忍不住跑出来大喊,“鸢语你闹够了没?赶快给我下来!”
我却笑得更欢了,笑声飘在风中,提着红裙转圈,双手放在嘴边做扩音状,仿佛向全天下宣告:“容与,他叫容与!”
思言一愣,无奈扶额道,“鸢语,你有对着别人心动的功夫,不如早些回来继承你的冥主之位。”
我习惯性的忽略,对着他大喊,“思言,我要去找他,当他的小媳妇,你说好不好?”
思言气疯了,恨不得上来捂住我的嘴,“好好好,好你个大头鬼!你就这么把自己卖出去了?”
或许从这夜起,我记住了那双弯弯的新月眉,脉脉的含情目。走进一生都走不出的迷障中去。
为了隐藏冥界的身份,我特地学了几套仙界的功夫,知道了容与在落尘山修行,便准备收拾行囊往那走。正要出门,思言拦住我,“北冥有动乱,我要去处理一段时间,你别惹祸。”
“你放心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掸掸袖子,做大义凛然状。
思言瞥了我一眼,以看失心疯人的目光,揉揉我的头,“我又命人做了几套红衣给你,出去一趟总不至于给冥界丢了脸面。”
“多谢!”我冲他眨眨眼,风一般往落尘山去了。
浮生尽【柒】|前尘想待在他身边,必得有个名目,我机智想出要拜他为师。
找到他时,他正在梨花下修习,一身白色的素服更显得他身长玉立,眉目清俊。
“容与。”我嘴唇轻合,轻轻吐出他的名字。
听完我要拜其为师后,他只又换了个功法,淡淡婉拒,“我尚在修习,还请仙友令觅高人。”
“不做徒弟也行,让我做你的跟班照顾你起居可好?”
如此厚颜的说辞让容与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才停了运功,认真打量了下我,拂袖而去。此后我与他一个不肯,一个偏要,反正我脸皮厚,铺盖卷都拿了出来,索性在右边的房间住下,摸清他的日常秉好,日日缠着他。
容与的日常极为枯燥,一天除了三餐外就是修习,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想当上仙想入魔了。大多时候他都视我为无物,我也未尝气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算你是块顽石,我也要给你敲出个缝来。
一日我起晚了些,忙不迭做好饭送上桌,发现他早已坐在桌边。奇怪,今日他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吃饭了?我殷勤的夹了一筷子菜给他,他神情严肃的看着我,“你……”
“今日修习的怎样?”不等他说完,我猛的夹了菜塞进他嘴里。
“你……”他快速吞下去,刚要说话。
“怎么?不合味口吗?六安茶已经给你煮上了。”我捧着脸,笑的像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不,甚好。我只是想问你还要纠缠我到何时?”他放下筷子,凤眸中似有云影舒卷,千山迭沓。
“我几时纠缠你了,不过是想跟随你修炼道行罢了,我又会洗衣又会做饭,你可一点都不吃亏。”
他无法只得低下头吃饭,我吁了口气,不停给他夹菜。“这段时日看你吃的甚少,怎么不吃?”蓦地他抬头问我。
“我吃啊,你什么时候见我不吃了。”容与口味清淡,我口味则较重,自然吃的少。见他怀疑忙猛夹了几筷子。
“你不必尽按我的喜好。”
“我喜欢。”我又咬掉一半的四喜丸子,囫囵含在嘴里说道。
此后他似乎默认了我的存在,去人间积德行善也带着我一起,大抵是清楚怎样也甩不开我了。
去了人间,他就是个俊逸少年客,一柄三尺青锋,白衣墨发自在洒脱,待到大雪荼蘼,寒气冰冷如雾,铺天盖地。少年的他,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白色霜花。剑锋回雪,拨人心弦。
浮生尽【柒】|前尘“我们去放盏河灯好不好?”上元佳节,家家小儿都出门,可见宝马雕车,又有情人佳偶,约在黄昏之后。
我与他坐在一家酒楼窗边,抿着茶看人流如织。
“都说了这是来行善事的,不是来顽的。”
“知道啦。”我趴在窗上,手一晃变了朵红花落到一个小女孩头上,逗的人呵呵直笑。容与也忍不住笑了,“等会要去一户人家府上给他们的女儿看病,你在这等我。”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你我孤男寡女的,不妥。”他果断拒绝,眸光深深。
“这有什么?等着!”我自信满满跑出酒楼,回来时一身青衣,手持折扇,嘴边还粘着胡须,一副儒雅学士模样。上前扶住他咳嗽几声,语气苍老,“我这副打扮你可还中意?”
容与看着我瞪大了眼,简直哭笑不得。我将折扇一摇,凑近他,笑得无赖至极:“公子德貌出色,可愿与我相配否?”
面对我的直接了当,容与选择充耳不闻,伸手按按我的胡须,刚想说些什么,我一个闪身站在街头,回头笑的烂灿无比,“你说我这身是不是与你很相配啊?”
容与一脸嫌弃扯了我的袖子走的飞快,我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又换上那副没心没肺的嘴脸。到了府上很快看完了病,主人招待周全使我身上清爽,唯独容与在听到这家小姐名字叫宋宜秋,念叨了句江空微有树,天远不宜秋,这个名字不错时,让我心里着实不舒坦。
“我的名字也是有含义的。”我摘下胡子,冷不防的说,“东风纸鸢之语,是寄相思。吾不缺东风,只缺诉情之口。”
“这又是你杜撰的。”他看着我解下青衫露出里面红纱,声线清冷却有一丝不稳,“头一次见你穿红色以外的衣服,还是穿红色好看。”
“近日我学了套剑法,你可不许躲开。”我凭空幻了柄长剑。
我舞的风声阵阵,特意把剑锋离他极近,他却连眼角都未动一下。装作要绊倒的样子,他将我接到怀里,看了我一眼,“你是故意的。”
我当然是故意的,如果说有一个招数千百年来依然屡试不爽出奇制胜,那一定就是苦肉计了。
我趁势揽住容与的肩,一点一点凑近他,直至呼吸可闻。他没有躲开,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乌黑双眸,轻声道,“现在,我要亲你了,还不躲开吗?”
话音未落,我勾着嘴角笑了笑,俯身前倾,嫣红的唇贴到了他唇上,他的唇跟他的人一样清冷,虽然恋恋不舍我却也只是轻轻贴了一下。只是这样就已经心如擂鼓了,我怕再继续下去这面鼓就要被擂破了。
偷完香我正想乖巧倚进他的怀里,不想下一秒容与便面色一改立刻退开,霎时间冰冻三尺。
“鸢语,你这成何体统?”
“我喜欢你,我想像凡人一样做你的媳妇,我想日日都缠着你。”我索性也不再隐藏。
“荒唐,做上仙者早已断情绝爱。”他冷言道,一时间只觉寂寂无声,落雪可闻。
“做上仙真的有那么好吗?如果我当了你的媳妇,我会每天做你爱吃的菜,你去哪我就去哪,咱们找一个地方,每天看星星,风起的时候,我们……”
“不可能。我不可能每日陪你看星星,陪你年年岁岁。如今我就要修成上仙,不必再做受人嘲弄的散仙,无人可阻拦我。”
纵是早已知晓的答案,心也还是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我弯弯嘴角,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道:“容与,就算你成了上仙,我也要让你喜欢上我。”
不过一个低头的功夫,眼前人已不见踪影,只在掉下的一片枫叶写着,“就此别过。”
西风古道,汉家陵阙。
我追了五天五夜,终于在汉阳古道外追到了远处一抹白影。
容与眼眸中隐藏着风雪,温暖的夕阳铺洒在他的襟袖上都只余下一股冷意。
我一脸殷切的看着他,他却只是目光凛冽,薄唇微启,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走开。”我的眼眨也不眨看着他道,“你可愿娶我?”
容与毫不迟疑道:“不愿意。”
我百折不挠更进一步:“为何不愿意?”
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你又懂我什么?”
我故作娇羞半捂住脸道:“你可以用一辈子来告诉我。”
他摇摇头不想与我纠缠,我却仍将前路挡的严实,摆明一路跟他到底。
容与指尖突然剑光一转,我的外衣霎时落下来。只余一层薄薄红纱。
他以为这样我就无法跟他了,可惜他着实小看了我。我将这件薄纱也一并脱下,只有一件贴身小衣,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笑道,“我已认定你是我的夫君,要陪我白头到老,暮年古稀。夫君既然想看,说一声就是,何必如此麻烦?”
饶是他再欺霜赛雪也被我吓的不轻,忙将身上白袍脱下落我身上,默默地绕了一个更大的圈儿离开。
我费劲的穿好衣服,追上去早不见他半点影子。但我不慌不忙,先回了趟冥界到平日最长待的北海星光里捞了两天两夜才找到一颗成色极佳的星石,然后往南荒飞去。
凡成上仙者,除了修为功德足够,最后一步就是去斩杀一头妖兽,方得圆满。容与跟我提过这两日要斩杀的妖兽,虽然我知道他的修为,却仍是担心,怎么说我流着冥王的血,杀一头妖兽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事实似乎超出我的想象,一个不防被妖兽抓出了一个血色花朵,身后忽的传来熟悉的声音,
“鸢语,你不要命了!”白袍广袖的男子挡在我面前,如玉的容颜依旧那样好看,我眯着眼睛,不自觉地轻笑起来。身上很疼,连呼吸都是疼的,我却这样欢喜。
容与毫不犹豫替我挡下致命一击,不过转眼白衣已是斑斑血色,眼里却不见一丝慌张,剑光闪动,回身不忘在我面前设道光障,令我无法上前。
我盯着那抹颀长的身影,紧攥的双手似乎要掐出血来。直到妖兽倒下,光屏才消失。我扑上去,风掠长空,衣袂翻飞,容与忽然伸手一扯,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拉入了怀中。
血染白衣,泪猝不及防的落下,我紧紧地抱住他,将脸颊贴在他的心口。那一刻,天地仿佛静了下来。
我与他心跳挨着心跳,气息萦绕,夕阳缓缓笼罩,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黄昏同我们一并入了画。
浮生尽【柒】|前尘容与伤的很重,在我怀里就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心上,压垮了整片天地。我带他回到墟余山,他的气息若有若无,输的内力都如石沉大海没半分用处。紧急之下我记起冥界有一味灵药彼叶草,可治内伤,藏于冥殿唯有冥王可取。
马不停蹄赶到冥界,思言还在南冥,我跑进鲜少来的大殿,吩咐鬼官给我拿彼叶草,他们见我发丝乱舞,衣袂翻飞的模样,不敢多言,小心问道,“这草有还阳救命之效,是为您将来若有不测时用的,只此一株,还是您的父君留给您的,恐怕……”
“恐怕什么?我是冥王,你难道要造反吗?”这是我第一次拿出这个身份,说完自己心里也惊了下。
没工夫解释,心跳如雷间,我拿上药草就走。到了落尘山一面狂奔,一面喘着粗气,脚下已经发软,却一刻也不敢停留。只觉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不知不觉已落满了泪:“你要是敢死就试试看,我鸢语在这里发誓了,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这药草果然有奇效,才吃下去不过半盏茶功夫,容与的气息就已平稳,脸色也红润不少。我守在他旁边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时他已醒转,我紧紧抱住他,喜极而泣的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容与看着我怔然未动,只是长睫微颤,末了还是推开我,轻轻问道,“为何要救我?”
我心里骂他蠢,出其不意在他脸上啄了一口,屋外风过长空,梨花悠然,“笨蛋,自然是喜欢你,才会不顾一切想要救下你。”
不等他反驳,我迅速从怀里拿出那块星石,“相识这么久,还未送过你东西,此物倒是不俗。”
“你的伤,疼不疼?”“早就不疼了。”我笑眯眯将石头放在他手心上。
他看了许久,嗓音嘶哑道,“你走吧。”
“又要赶我走?我刚才救了你呢。”我两只手抠在门边不肯走。
“救命之恩我会还给你的。我就要升为上仙,与你整日厮混是何道理?”他站起硬生生掰开我的手,直接关门送客,全然不理我在那头大呼小叫地拍门。
之后过了两百年,我在冥界听闻容与受天庭重任,封为凤翎将军,冥界与天界关系愈发紧张,正邪大战就在一触之间。
“鸢语,你要去哪?”思言叫住我。自那日我从墟余山回来后,他便将我关住,不许我去天界人间,怕我出危险。
“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苍白着脸,失神地望向虚空。
“你知道他杀了多少冥界人吗?”思言扳过我的肩头。他的眼眸似蒙了层雾般,深不见底。
“没想到你竟动了真情,他心里若有你,这两百年怎会不来寻你,如今正是非常时刻,你去见他就是飞蛾扑火。”
我承认思言说的句句在理,两百年在耳边萦绕的也都是他征战四方,冥界屡屡败退的消息,多少妖魔想将他碎尸万段。
“忘了他。我替你把他杀了。不想做冥主也没关系,我只想你做回那个快快乐乐的鸢语。”他摸着我的头,字字扎进我的心里,我不禁湿润了眼眶。
庭院月光倾洒,树影斑驳。
沉默了片刻,我无奈的笑笑,“思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没有爱过,不会懂我心里有多么的不甘心。”在容与身上我委实投入了自己所有的喜欢。
“这次去……”说到这里,我不敢再想下去,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胸前的疼痛消散。
思言终归答允了我。到了天宫,我故意露出马脚引来天兵追杀我,不出所料,我东绕西绕躲开天兵,引容与到了桃渊林,摘了面纱。
风吹乱了参差的树冠,枝叶颤抖,粉红的桃花瓣簌簌飘落下来。
容与模样未改,仍是少年白衣,剑眉掠过山河万千。看着摘下面纱的我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
“这个时候你不该来的。”他收起了剑锋。
“你早就知道了?”我望着他久久不动,只是淡淡的笑。
“你第一次使的招式,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为冥界独有。”他声音清淡,听不出情绪。
“你走吧。”容与负手转身。
“走?天庭的人不是让你抓我回去吗?”望着他,我心里的那点期待终究还是一点点沉了下去。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救命之恩已还,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我抬头,泪眼朦胧,心里头一回升起了一股不要命的决绝,“我想要的报答不是这个。我要你爱我,可以吗?”
浮生尽【柒】|前尘“除了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他背对着我,声音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感情。
“你给我的,从来都是我不想要的。”我袖管在风里轻轻一荡,拂乱了身侧粉红的桃花瓣。拼命忍着溢上胸口的情绪,“我想要的,从来都是你给不起的。”
他侧过身子,长发飞扬,眸光似有一瞬的黯然,但紧接着又恢复了一脸淡漠神情,当那道雪白身影与花瓣交织,到底头也不回地走远时,我终是彻底崩溃,泪水肆漫。
后来我一步步走上大殿,一袭红衣艳红如血。从思言手中接过鬼玺,看着玄铁鬼门一道道关上,耳边是一众阎王声声道着,“恭祝冥王大人千秋万代。”我走了神,莫名想起他在梨花下白衣翻飞,孤傲绝尘,又想起他血色斑斑的样子。
没有他在身边,这个天下该多无趣。
浮生尽【柒】|前尘“你说,大战那日我与他会不会拔剑相对?”我站在庭前,身后绣幔微微摆动,盖住了青绿铜鼎。墙外鬼音琵琶销魂蚀骨,震落满院红花。
“若真到了那日,你不必出战,我来就好。”思言在屋内,窗边的繁花落满弦头。“打起来谁会赢?”我若有所思的摆弄花骨朵。思言走到庭外握住我的手,打乱了我的思绪,“左不过是两败俱伤,打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到时候还不知怎样收场。说来也奇怪,从前巴不得你早些继承位子,我好歇歇,如今却……”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这位子迟早是我的,你只有眼红的份儿。”我玩笑道,避开他的目光,穿过回廊画屏到了后院。递了杯六安茶给他。“我记得你爱喝龙井,何时改胃口了?”
思言待到日落才走,我独自喝了一杯又一杯,院子里寂静得好像连风声花落都听的见。回屋取出一个画盒,里面是一卷桃花纸,我向来对书画无意,画的他倒是像模像样,我将画拿起对着红花,一个艳绝,一个清雅。
“容与,我好疼……”
我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万种情绪涌上心头,嘴唇徒劳地开合,却怎样也发不出声音来。
落英飒飒而下,我用手撑着头,做了个感觉很长实际很短的梦。
梦里月光如水,我和容与坐在院内,他的指尖微凉将我整个手都包住,笑的亦是从没有过的温柔,麻醉感逆流而上,从我的指尖一直麻醉了我右半边的身子。
他牵着我的手一起数星星,我想伸手摸一摸他,却就在要触碰到他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雾,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梦境戛然而止,我猛地惊醒,伸手一摸,只在无边的黑暗中,摸到一手的泪。
思言去了凡间历劫,走前再三叮嘱我不可轻易燃起战火,等他回来。历劫归来者都要沉睡三年,醒来在凡间的记忆全数磨灭。那个与他在凡界有段尘缘的女子,跪在殿前苦求我三日让她跳出轮回。
“你想好了,我可以让你成为孟婆,可如此你的容貌将不复从前,思言也不知会不会想起你,天命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殿内烛火明明灭灭,外头夜风拍打着窗棂,我坐在高位,看不清殿下人的面孔。
“大人能如此帮我,阿寻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会在奈何守着,等到他记起的那天。”
殿外下了很大的雨,整个鬼界比以往还要阴森,我看着那个瘦弱女子,心里有些动容。“我不能帮你什么,但我可以保证让他好好活着。你应该也听闻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我不会让他参战。”
“当真?”她急切的问道。我点点头,“我视他为兄长,自然不会让他有事的。”
长空中天一弯孤月,冷冷睨视。雨势未歇,我在黑暗中坐了许久,忽然怔怔开口,“你知道吗?我也在等一个人。”
“以大人的身份有谁是等不来的?纵是掉入轮回的人也能找回来。”
“他要是凡人就好了。不过没关系,我愿意一直看着他,即使他眼里没有我,在我心里也始终有这么一个人,陪我暮年古稀,陪我看繁星满天,等到那时我就不当什么冥王了,只做他的小媳妇,平平静静过一辈子。”
分明是不可能的事,滑稽又离谱,暗哑的声音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却是笑着笑着,倏然捂住脸,泪如雨下。
我没有等思言醒来,就率先发动了仙魔大战,果不其然容与被派做前锋,我与他隔着千军,持剑相对。
多日未见,他看我的表情倒是有点气急败坏,“你为何要如此做,你知不知道……”
“不过早晚的事,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我深深的看着他,雪衣飘飘,那是比一辈子还长的一场对视。
“好不容易见到你,还是想问你一句,若你愿意现在我就不做冥主,你也不当什么将军,我们一起隐居山林可好?”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伸手拦住一旁想上前的将士,一个物件掉到地上,碎了几瓣。
是那块星石。如今想想,这是我送过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终是什么也没说。我木然拾起一块,微微一用力,石头便化作粉尘从指尖逝去。
一场心动,到头来不过是心死。
我拔剑出手,他一面命令将士不要乱动一面用剑相迎。一时间,刀光剑影,花开满地。他虽用剑却并不攻击,只一味且躲且退,我则招招杀意,逼他回击,绕是容与轻功再高也被挤得没地儿下腿,只得回身舞起招式,那抹剑光迎面而落,我却只觉得亲切,一个恍惚间,好似又看到那个花下少年,一曲萧音,难以忘却。
那柄如玉如尘的剑逼过来,其上倒映着我的眼,我的眼中倒映着那个持剑的少年,不过一个回身错落间,便是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繁华都不过刹那,漫天的剑光很快落下。速度却极是轻缓,让人轻易便能躲开。我抬剑作出挡的样子,却在最后一刻放下了剑,他惊讶的看着我,剑却无法收回来,直直插入我的胸口。
我无法杀你,只能让你杀了我了。
我踉跄几步,膝盖一软就往前倒了下去,当将要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容与疯了一般扑过来,看到了他原来也会有如此惊慌的神色,我全身的力量都落到他身上,他就像我最后的浮木,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躯。
喉咙阵阵咸猩,一口血喷到他银色的盔甲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心里钝钝地疼着,轻声道,“我不是合格的冥主,你下令退军好不好,要了我的命,天帝不会太过为难你。”
我被他紧紧抱着,不能动弹半分,只能听到他低低的啜泣声。“容与,你真的没有一点喜欢过我吗?”
我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睛,只能隐约看到中天的月亮,最后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边的泪痕还未干,唇边仍露出一抹笑。
“团团圆圆,年年岁岁,真好。”
浮生尽【柒】|前尘在镜中我仿若第三者看着与他的曾经。
我看着他堕落成魔,大杀四方,抱着我坐在奈何,期盼能唤回我的一缕魂魄。天边落霞明艳,如火般燃尽整片苍穹。手掌落在我的颊边,一遍遍拂过我鬓角细碎的绒发。
许久之后,他苍白着唇,看向远方,轻声道:“喜欢的……”
看着他知道唯一能救我的彼叶草没了,跪在地上,竟生生咯出血来。
看着他继承冥主,寻遍天下,终用一身仙力为引,彻底弃了上仙身份,换回我的一丝魂魄投入轮回。在宣纸上细细描摹我的一颦一笑,然后再让烛火将那宣纸一点点燃尽。
他在北海星光好容易修复了那块星石,无神地盯着远处的黑暗,快要淹没在那无边的寂静里时,他突然出声,低声道:“我娶你好不好?”
看着在凡间清澈凉薄的水边,火红的枫叶满地,他背风站着,身后大片流云涌动,立在一片阴影里,悲戚地望着远方。
我听见思言对他说,“你如今做的,都是当初她为你做的事啊。”
“这一世,不要再让她伤心了。”
风雨疏狂,惊雷将陈年旧伤撕裂,现出鲜血淋漓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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