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女陪伴王然二十年了,她看着这个男人从蹒跚学步的幼童走向风度翩翩的青年,看着他临窗苦读,只为一朝功成名就。
王然并不知道她的存在。
唯有树女,二十年来七千多个日夜痴痴守候,静默等待。她在等待着有一天能够亲口对王然倾诉自己的爱恋。一个人的等待是那么的漫长焦灼,每一个日升日落仿佛都是无尽的苦海,树女躺在海底,那里是多么的冰冷凄清苦痛,她想张口大声呼救,她疯狂挣扎掐住自己的咽喉试图发出一丁点声响,可惜,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树女只是一棵树。
树女是怎么变成一棵树的呢?
没有人知道。
无数的精怪鬼魂也曾好奇的抓肝挠肺,可惜树女仿佛生来就是一棵哑巴树。渐渐的他们也就失了兴趣,任由树女静静地呆在王府的庭院里,与冷池垂柳做伴。
“不要紧的”树女对自己说“马上就要过去了,那一天就要到了。很快的,很快的。”
(二)
王然金榜题名了。新科状元,前途无量。
整个浮梁城的未婚姑娘们都陷入了对今科状元的无限遐思。状元游街的那一日,怕是成为了无数春闺佳秀们一世难忘的回忆。
时值三月,杨花和琼花竞相开放,绣球般大朵大朵的雪白团簇在浮梁的街头巷尾,整个浮梁城仿佛成了神仙居所,琼花的清丽纯白映衬着浓浓绿意,似云若梦,令人们如痴如醉。
王然就是伴随着这如梦的场景出现的,他一身赭红的官服,面容如玉,黑发如墨,身姿似松如柏,气质恍如清江映月,从容好似轻鸿渡江。他的眼里是醉人的温柔,眼眸如同历经古泉水日日温养的暖玉,通透又温暖。
浮梁城的人仿佛都醉了,沉醉在状元爷独一无二的风姿中,不愿醒来。
不过一日,王府的门槛就被数不清的媒婆踏平了。
然而状元爷却从游街那日归来起就病了。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相思病。
城内风声大起,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何等佳人竟攥住了状元爷的心神。
(三)
树女和流魇做了一个交易。
流魇被树女的浓厚的欲望吸引,潜入树女的梦里和她进行了一桩交易。
流魇能让她短暂地离开本体与王然一诉衷情,如若王然回应,流魇便用自身的法术让树女能长久的化作人形与王然厮守,但王然死后树女就会灰飞烟灭。如若王然不回应,那么树女就要甘愿奉上自己做流魇的晚餐。
为了这个交易,为了开口说话,三个月来,树女忍受着法术剥离自己的树根,那种痛苦仿佛就像日日用锯子锯断自己的手脚,树女咬牙忍着,这种痛算得了什么呢?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又有哪一苦比得上“求不得”?
是夜,法术大成。
树女满心欢喜,待身体方能行动,她便如雨燕投林闯进了王然的书房,她知道自己鲁莽了心急了,应该慢慢地敲门等待回应。可是树女已经疯了,被这等待折磨疯了,她只有今晚了,此刻她只想把自己的心取出来给王然看。让他知道,你看哇,我的心,等了你二十年的心,你摸摸看,是不是全是爱你的灼热。
王然坐在桌子旁练字,他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竟是吓得面如金纸,他害怕的大喊:“你是什么东西?!”
(四)
树女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这一刻破碎的声音。她下意识的向王然伸出双手,却看见王然害怕的跌下椅子,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被火灼烧的不成形状,血肉在上面摇摇欲坠,大部分已经成为了黑炭,肉上还黏着粗糙的树皮。树女惊慌地摸自己的脸,竟是直接摸到了骨头,还摸掉了一块肉块。
树女疯了,她啊啊啊啊啊大叫,用痛苦的眼神望着王然。
王然的眼神满是惊恐。
树女被那眼神刺的生疼,她不能在呆下去了,她不能让王然看见她这么丑陋的样子。树女跌跌撞撞地离开。
在门口她碰见了一个红衣貌美的女子,然后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她忽略的问题,王府竟然张灯结彩仿佛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她突然意识到王然他结婚了,在十天前,在她默默忍受法术折磨意识不清醒的日子里,她明白了这场交易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树女真的疯了。
她又哭又叫,又笑又闹。连流魇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都浑然不觉,流魇温柔细致地抚摸她枯黑的头发,温柔地对她说:“不要和流魇做交易,流魇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树女消失了,没有精怪鬼魂知道她在哪里,反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沉闷存在罢了。
(五)
王然开始夜夜不止的做噩梦。
梦里是他和一个女人的甜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门当户对又心意相通。他们早早就定下了婚约,双方的父母也十分满意这桩婚事。
那个女人叫做明珠,是个美丽的娇小姐,开朗明媚,所有见到她的人总会忍不住的善待她,即使明珠有些小脾气,人们也不忍苛责她,因为明珠不过是个有些小脾气的娇小姐罢了,何况她其实本心十分的善良。
明珠和王然的妻子长着同样的一张脸。
其实这个梦王然长大起就经常做,所以他才会在游街那日看见当时还不是自己妻子的如眉就失魂落魄。
梦本是甜蜜的,但自从看见那个怪物后就变了。
他梦见杏花微雨,陌上青柳,他的明珠背对着她捏着一支杏花缓缓回眸,粉腮星眸,满怀娇羞“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他听见自己回答:“等我高中状元以后,一定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你做我的夫人。”
然后那张美人面就突然间变成了那个怪物,她呜呜地流着血泪,痛苦地看着他。
王然被吓醒了。他的妻子温柔地安慰着她,她长着和梦里人一样的脸。
王然茫然了,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阵的恐慌。
所有人都说他中邪了,于是千请百请请来了青山寺的大师。
大师十分有本领,他看了看王然,长叹一口气“冤孽啊,冤孽。阿弥陀佛。”
王然百般追问才在大师口里听到了这么一个故事。
(六)
大约在五十年前,王府所在的地界上也是一座府邸,那户人家也姓王,有一个芝兰玉树的儿子名叫王瑾瑜。他和隔壁何府的小姐明珠情投意合,已有婚约。
王公子上京赴考,临行前许下诺言,等到金榜题名就回来娶何小姐。
谁料王公子如愿以偿,回来时却只见何府化成了灰烬只留庭院里一颗桑树长得黑绿浓郁。王公子伤心欲绝将这棵桑树移植到自家院落里。随后便辞官归家,日日与桑树做伴。
一日,王公子的友人前来拜访,随行的有友人家中寻仙问道的道士族叔。
道士见到这棵桑树竟是大吃一惊,他对王公子说:“公子这棵树里竟被封住了一个女子。”
王公子大骇,突然意识到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可怕的真相。他跪地恳请道士相告。
道士施坛做法终于明白了前后始末。
何明珠有个庶出的妹妹名叫何琳,她的母亲幼时曾和邪婆学过几年法术,后来邪婆被法术反噬死了,她的母亲便隐去了自身的经历卖入何府为婢。后来成了何员外的侍妾生下了何琳,在何琳七岁时就死了。
何琳生的貌美动人,眉眼生波,但自她出生起却处处比不上何明珠。她爱上了自己的未来姐夫,几番暗示却得不到回应。她也曾纯真漂亮,是个看见树叶凋零也会垂泪的女子。但王瑾瑜的无视,何府的冷淡终究让她疯魔了。
何琳因爱生恨,意外发现了母亲死后留下的邪婆的手札。原来邪婆竟然生前屠杀了整整三座城池却无一人能拿她有办法,最后还是自己研究邪术反噬而死。何琳看不懂手札却在上面发现了邪婆师弟的名字,她费尽苦心找上了邪婆的师弟。
何琳在王公子进京赴考之时用邪火火烧何府,何府上下二十几口人没有一人生还。她唯独没有杀死何明珠。因为她从师叔祖那里学会了邪婆的一个秘法。她突然觉得何明珠活着但是让她永远不能和爱人厮守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相爱的两个人对面却不相识该是多么有趣的画面啊。
她亲手剥下了何明珠的细嫩雪白的皮,再用符纸镇住何明珠的命,然后用阴火炙烤何明珠的肉身,整个过程中何琳听着何明珠的惨叫笑得温温柔柔仿佛仍旧是那个天真的二小姐。
何琳把已经不成人形,肉团一样的何明珠塞进乱葬岗里那棵受阴气侵袭的桑树里。施法念咒竟然让何明珠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树人,她不会死不会老也不会说话。她即是树,树即是她,永生永世,不得所爱。
王公子听闻此事已是神魂剧震,痛苦不已。他紧紧地抱住桑树,仿佛在抱住树里的明珠,但却无人回应。此法甚是恶毒,倘若他们要剥下树皮,明珠就会全身溃烂而亡,甚至于这棵树烧不死,砍不断,也无法令明珠超脱。除非是邪婆,邪术的创造者也许会有办法,可是她已经死了。王公子的怒火与仇恨燃烧着他,他誓要让何琳付出代价,道士目睹这场惨事,也同意在何琳还未成气候前让何琳伏诛。他联合了几个道观的道友终于困住了何琳,询问何琳关于树女的解脱之法。
谁料,何琳竟然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自尽,何琳临死前大笑:“何明珠,我得不到的你永远也别想得到!你就做个不老不死不言不语的怪物吧!哈哈哈哈哈哈!王瑾瑜,你逃不掉的!”
那日红霞满天,天地间都是何琳恨而不得地笑声回荡,她笑得这样美,乌发雪肤,眉眼动人,顷刻间便化成了一缕灰烟。
多年后王府落魄,王瑾瑜被发现死在自家的院子里时只剩下一具骨架。死时紧紧拥住庭中桑树,人们试图将其分开,却怎么也搬不动。有知道王公子往事的旧人,烧了三炷香对王公子说:“你放心吧,我们就将你葬在树旁。”话音刚落,那手骨就自然地放下了。
又过了多年废弃的王府又重新建筑了新的府邸,住进来的外地员外也姓王。
(终)
王然听完这个故事,突然泪流不止,仿佛曾经亲身一般。痛苦与悔恨折磨着他的心神。
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如眉走了进来,笑着对他说:“瑾瑜。”
王然呆住了,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人的样貌是如此的熟悉,眼角里确是说不出的疯狂。
王然明白了。
王然猛地拔出匕首刺向如眉,还没接近如眉,便已被如眉穿过了胸膛,他的眼里仍旧满是仇恨。
流魇笑眯眯地出现:“琳儿,何必呢,这么久了师叔祖真不懂你们这些痴男怨女的纠缠啊。”
说完大笑而出,人生无趣,不若去寻找自己下一个乐子吧。
如眉或者说是何琳,秀美的脸上满是温柔,她抱住王然奄奄一息的身体,用自己如玉的手指慢慢抚摸着王然的脸庞。“真不乖啊,怎么就是这么不听话呢。这已经是第二世了,还是忘不了她吗?我明明已经换成了她的脸啊。王郎啊王郎,刚好师叔祖的桑树空了,不然你就住进去陪我永生永世吧。这样你就再也不会露出让我厌恶的表情,做出让我厌恶的事了。你要乖乖的。”女子甜美的嗓音悠长,慢慢拿起地上的匕首从头顶仔细剥下王然的皮。
“真好啊,王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那个女人终究得不到你!是我赢了!终究是我赢了!”
求不得,
求不得!
当真是人间至苦啊。
[鬼怪谈]被封印在树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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