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中,众人拟了几个柳絮之题,又限出几个调来,黛玉拈得了“唐多令”。
《唐多令·柳絮》: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拾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都点头感叹。
好是好的,只是太悲了些。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
这句话其实是分别讲了绿珠和关盼盼两个人香消玉殒的事情。
“粉堕百花洲”:西晋的石崇在金谷园中百花洲畔修建了一座高楼对宠妾绿珠金屋藏娇,后来孙秀向石崇讨要绿珠未果,要杀石崇时,绿珠选择了坠楼而死。
“香残燕子楼”:唐代名伎关盼盼是武宁军节度使张愔的爱妾,在张愔病逝,往日的妻妾都如鸟兽散时,关盼盼只身移居到徐州城郊云龙山麓的燕子楼为他守节,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可是后来据说是大诗人白居易给她写的诗逼得她选择绝食而死。(我的那篇《关盼盼:往事前尘随逝水,一缕香魂落谁家》里面有具体的介绍分析)
黛玉在词的一开始就举了这两个悲情女子香消玉殒的事迹奠定基调,也难怪是作悲音了。
绿珠是“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绿珠是即便石崇妻妾成群,可她一心一意眼中只有他,甚至最后为了他坠楼而死。
可是她对于石崇来说到底是什么呢?一个最漂亮的“玩物”、“棋子”?到底又有多少是真心的爱呢?
盼盼是“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她的守节无人理解,却还要让她含恨赴黄泉。
可是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为了心中最纯真,最不容亵渎的爱情而死。皇天后土,可鉴此心。
而黛玉对宝玉的爱情也是不掺杂半分世俗尘埃的,所以她们或许都会选择走上一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道路吧。
“一团团逐队成逑”。
毕竟这首词的题目是有关“柳絮”的,所以说这柳絮在空中飘舞你追我赶的时候,碰着了就聚合在了一起。
只是这个“逑”既有“聚合”的意思,同样也有“配偶”的意思。
就像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黛玉的眼里,这些柳絮某种程度上就是那些薄命的女子,自以为许了良配,到头来还是魂断蓝桥一场空。
只是这“一团团逐队成逑”岂不就是黛玉在伤怀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人的前车之鉴,自己怎么还执迷不悟,还要去变成下一个“自以为可以求得佳偶良配”的飘零柳絮呢?
明明是“红颜薄命古今同”。
“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缱绻”在这里应该是“(心事)纠缠萦绕”的意思。
这柳絮飘零没个落脚处,恰似我这个薄命的人啊,徒然在心中纠结萦绕着无法排遣的心事,徒然把往事风流一一道来。
颦儿因为“缱绻”前面有一个“空”字,所以可以理解成“空说缱绻”和“空说风流”。
“柳絮”在宝钗的《临江仙·柳絮》中某种程度上是代表一种追求自由的愿望,因为她把志向寄托在柳絮上,想要“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只是在黛玉这里,柳絮就像她自己一样,离了柳树就成了无依无靠的主。
而黛玉自己,自从在贾府寄人篱下之后,生死就只好随她自己去了。
那些“缱绻的心思”和“风流的往事”也不过就是她自己幻想中的罢了,她幻想她和宝玉可以感情深厚,有个美好的结局;她幻想那些没有说破的心事是可以让自己“放心”的;她幻想在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是美好的,还有很多东西是会对她温柔以待的。
只是,谁知道,到头来不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幻想都是假的,破灭的早也好让她早点认清现实。
当然这里的“风流”还可以不理解成“风流往事”,理解成“黛玉的才华风流”或者是“人品相貌风流”。
毕竟黛玉所作的诗歌多是才华出众,风流灵巧的,而且她的长相本身也是“弱柳扶风”之姿。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
这里的“竟”我认为可以理解成“终究”的意思。
根据前半句“草木也知愁”的“愁”可以判断后半句“韶华竟白头”是在说“柳絮(白色)飘飞乱舞的时候好像让柳树白了头发”。
草木也是知道愁苦的,你看它曾经拥有过美好的时光,可是现在终究还不是愁白了头。
黛玉原本是“绛珠仙子”,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黛玉对宝玉说过“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这样一句话。
黛玉说自己是“草木之人”,所以这里的“草木也知愁”也就是她自己的愁苦。
我的愁苦是什么呢?我知道这“韶华”,美好的时光到白头也就不过弹指一瞬。
红颜弹指老,这也是不可违抗的宿命。
“叹今生谁拾谁收”。
只是这柳絮飘落了,又有谁为它收拾后事?
那么我呢?
让我哀叹的是我这一生又有谁来收拾我的后事?又有谁来给我的生命做一个了结?
不过就是在最后“焚稿断痴情”后被草草了结了后事罢了。
想想那些被黛玉怜惜,被黛玉建立花冢安葬的落花,它们的命运真是善终啊。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柳絮跟着春风飘零,只是春风不管它,任凭它去。春风怎么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归呢?
我也和这柳絮一样,把情思寄托给那些给我希望的人和事。可是他们也都任凭我去。
父母早逝,所以我无家可归,只能在贾府寄人篱下,我就像一片无根的落叶。
纵然我和宝玉有情,只是“叛逆”灵魂的相遇真的会有好结果吗?说甚么“木石前盟”到底是抵不过世俗的“金玉良缘”的吧?
或许就像颦儿在最后弥留之际说的那句:“宝玉,宝玉,你好……”
说到“好”字,没有作声的后半句,是不是在说“你好狠心,你怎么忍心任凭我去?你怎么忍心不管我是死是活呢?”
宝玉以为新嫁娘是颦儿最后也就以她在“凹晶馆”里联的那句“冷月葬花魂”(一作“冷月葬诗魂”讲)为她自己做后事的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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